汪曾祺眼中的四川和川菜

2019-05-04 20:43
上海

成都

在我到过的城市里,成都是最安静,最干净的。在宽平的街上走走,使人觉得很轻松,很自由。成都人的举止言谈都透着悠闲。这种悠闲似乎脱离了时代,以致何其芳在抗日战争时期觉得这和抗战很不协调,写了一首长诗:《成都,让我来把你摇醒》。

我六十年代初、七十年代、八十年代,都到过成都。最后一次到成都,成都似乎变化不大,但也留下一些“文化大革命”的痕迹。最明显的原来市中心的皇城炸掉了。当时写了一首诗:

柳眠花重雨丝丝,

劫后成都似旧时。

独有皇城今不见,

刘张霸业使人思。

武侯祠大概不是杜甫曾到过的武侯祠了,似乎也不见霜皮溜雨、黛色参天的古柏树,但我还是很喜欢现在的武侯祠。武侯祠气象森然,很能表现武侯的气度。这是我所到过的祠堂中最好的。这是一个祠,不是庙,也不是观,没有和尚气、道士气。武侯塑像端肃,面带深思。两廊配享的蜀之文武大臣,武将并不剑拔弩张,故作威猛,文臣也不那么飘逸有神仙气,只是一些公忠谨慎的国之干城,一些平常的“人”。武侯祠的楹联多为治蜀的封疆大员所撰写,不是吟风弄月的名士所写,这增加了祠的典重。毛主席十分欣赏的那副长联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确实写得很得体,既表现了武侯的思想,也说出撰联大臣的见识。在祠堂对联中,可算得是写得最好的。

我不喜欢杜甫草堂,杜甫的遗迹一点也没有,为秋风所破的茅屋在哪里?老妻画纸,稚子敲针在什么地方?杜甫在何处看见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都无从想象。没有桤木,也没有大邑青瓷。

洪椿坪

峨眉山风景最好的地方我以为是由清音阁到洪椿坪的一段山路。一边是山,竹树层叠,蒙蒙茸茸。一边是农田。下面是一条溪,溪水从大大小小黑的、白的、灰色的石块间夺路而下,有时潴为浅潭,有时只是弯弯曲曲的涓涓细流,听不到声音。时时飞来一只鸟,在石块上落定,不停地撅起尾巴。撅起,垂下,又撅起……它为什么要这样?鸟黑身白颊,黑得像墨,不叫。我觉得这就是鲁迅小说里写的张飞鸟。

洪椿坪的寺名我已经忘记了。

入寺后,各处看看。两个五台山来的和尚在后殿拜佛。

这两个和尚我们在清音阁已经认识,交谈过。一个较高,清瘦清瘦的。他是保定人,原来是做生意的,娶过妻,夫妻感情很好。妻子病故,他万念俱灰,四处漫游,到了五台山,就出了家。另一个黑胖结实,完全像一个农民,他原来大概也就是五台山下的农民。他们发愿朝四大名山。已经朝过普陀,朝过峨眉之后,还要去朝九华山。五台山是本山,早晚可以拜佛,不须跋山涉水。他们的食宿旅费是自筹的。和尚每月有一点生活费,积攒了几年,才能完成夙愿。

进庙先拜佛,得拜一百八十拜。那样五体投地地拜一百八十拜,要叫我拜,非拜晕了不可。正在拜着,黑胖和尚忽然站起来飞跑出殿。原来他一时内急,憋不住了,要去如厕。排便之后,整顿衣裤,又接着拜。

晚饭后,在走廊上和一个本庙的和尚闲聊。我问他和尚进庙是不是都要拜一百八十拜。他说都要拜的。“我们到人家庙里,还不是一样要拜!”同时聊天的有几个小青年。一个小青年问 :“你吃不吃肉?”他说 :“肉还是要吃的。”“喝不喝酒?”“酒还是要喝的。”我没想到他如此坦率,他说,“文化大革命”把他们赶下山去,结了婚,生了孩子,什么规矩也没有了。不过庙里的小和尚是不许的。这个和尚四十多岁。天热,他褪下一只僧鞋,把不着鞋的脚在膝上架成二郎腿。他穿的是黄色僧鞋,袜子却是葡萄灰的尼龙丝袜。

两个五台山的和尚天不亮去朝金顶,等我们吃罢早餐,他们已经下来了。保定和尚说他们看到普贤的法相了,在金顶山路转弯处,普贤骑在白象上,前面有两行天女。起先只他一个人看见,他(那个黑胖和尚)看不见,他心里很着急。后来他也看见了。他告诉我们他们在普陀也看到了观音的法相,前面一队白孔雀。保定和尚说:“你们是唯物主义者,我们是唯心主义者,我们的话你们不会相信。不过我们干嘛要骗你们?”

下清音阁,我们要去宾馆,两位和尚要去九华山,遂分手。

川菜

昆明护国路和文明新街有几家四川人开的小饭馆,卖“豆花素饭”和毛肚火锅。卖毛肚的饭馆早起开门后即在门口竖出一块牌子,上写“毛肚开堂”或简单地写两个字:“开堂”。晚上封了火,又竖出一块牌子,只写一个字:“毕”,简练之至!这大概是从四川带过来的规矩。后来我几次到四川,都不见饭馆门口这样的牌子,此风想已消失。也许乡坝头还能看到。

上海有一家相当大的饭馆,叫作“绿杨邨”,以“川菜扬点”为号召。四川菜,扬州包点,确有特色,不过“绿杨邨”的川味已经淡化了。那样强烈的“正宗川味”上海人是吃不消的。

一九四八年我在北京沙滩北京大学宿舍里寄住了半年,常去吃一家四川小馆子,就是李一氓同志在《川菜在北京的发展》一文中提到的蒲伯英回川以后留下的他家里的厨师所开的,许倩云和陈书舫都去吃过的那一家。这家馆子实在很小,只有三四张小方桌,但是菜味很纯正。李一氓同志以为有的菜比成都的还要做得好。我其时还没有去过成都,无从比较。我们去时点的菜只是回锅肉、鱼香肉丝之类的大路菜。这家的泡菜很好吃。

川菜尚辣。我六十年代住在成都一家招待所里,巷口有一个饭摊。一大桶热腾腾的白米饭,长案上有七八样用海椒拌得通红的辣咸菜。一个进城卖柴的汉子坐下来,要了两碟咸菜,几筷子就扒进了三碗“帽儿头”。我们剧团到重庆体验生活,天天吃辣,辣得大家害怕了,有几个年轻的女演员去吃汤圆,进门就大声说 :“不要辣椒!”幺师傅冷冷地说 :“汤圆没有放辣椒的!”川味辣,且麻。重庆卖面的小馆子的白粉墙上大都用黑漆写三个大字:“麻、辣、烫”。川花椒,即名为“大红袍”者确实很香,非山西、河北花椒所可及。吴祖光曾请黄永玉夫妇吃毛肚火锅。永玉的夫人张梅溪吃了一筷,问 :“这个东西吃下去会不会死的哟?”川菜麻辣之最者大概要数水煮牛肉。川剧名丑李文杰曾请我们在政协所办的餐厅吃饭,水煮牛肉上来,我吃了一大口,把我噎得透不过气来。

四川人很会做牛肉。赵循伯曾对我说 :“有一盘干煸牛肉丝,我能吃三碗饭!”灯影牛肉是一绝。为什么叫“灯影牛肉”?有人说是肉片薄而透明,隔着牛肉薄片,可以照见灯影。我觉得“灯影”即皮影戏的人形,言其轻薄如皮影人也。《东京梦华录》有“影戏豝”,就是这样的东西。宋人所说的“豝”,都是干的或半干的肉的薄片。此说如可成立,则灯影牛肉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

成都小吃谁都知道,不说了。“小吃”者不能当饭,如四川人所说,是“吃着玩的”。有几个北方籍的剧人去吃红油水饺,每人要了十碗,幺师傅听了,鼓起眼睛。

选自《草花集:汪曾祺自编文集》(据1993年初版原版完整呈现),上海三联书店 2019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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