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段隐藏多个世纪的另一半历史,美国常常避而不谈?

2019-04-26 19:47
浙江

编者按:长久以来,美国人倾向于将奴隶制视为一种前现代制度,属于这个国家的原罪。但是,年代的隔阂,割裂了奴隶制与美国后来成功的联系,这种看法对于数百万惨遭束缚的奴隶而言无疑是一种伤害。

历史学家爱德华?巴普蒂斯特告诉读者这样一个事实:在美国独立后的80年里,奴隶制的扩张推动了美国的发展和现代化。短短几十年,南方从沿海狭长地带的破旧烟草种植园,成长为横贯大陆的一个棉花帝国,为美国发展成为一个现代的资本主义工业经济体,打下了重要基础。巴普蒂斯特认为,内战以前,美国经济上*大的创新是想尽办法通过奴隶制赚更多的钱。奴隶主通过强制迁移和严酷刑罚,强迫被奴役的非洲裔美国人不断提高生产效率,进而从他们身上压榨出巨额利润,这才使得美国能够牢牢掌握工业革命的关键原料——棉花的世界市场,zui终成为一个拥有全球影响力的富裕国家。

巴普蒂斯特结合奴隶的口述、种植园的相关记录,以及报纸、政客、企业家、逃亡奴隶的有关陈述,对美国历史作了全新而又大胆的解读。他让读者认识到美国霸权深处的暴力,以及终结了奴隶制的生存欲望和反抗,而正是后者,创造了支撑美国zui深层次自由梦想的文化。

时值奴隶制在美国废除72年之后,4月末的一天,风和日丽。克劳德·安德森将车停放在丹维尔市霍尔布鲁克大街旁,在513号住宅的门廊前,他重新整理了一下夹在腋下的笔记本,长出一口气之后,他下定决心,走到那座手工建造的房子前,敲响了房门。

丹维尔市位于弗吉尼亚州皮埃蒙特高原区西部边缘。追溯到1865 年,该市是南部邦联的最后一个首都。大约也是在这一年的4月3日,杰斐逊·戴维斯在逃离里士满之后,宣布定都于此。但戴维斯在此仅逗留了一周,就又被迫继续逃亡。当时,联邦波多马克军的蓝衣士兵正在全力追捕他。当他们到达丹维尔时,发现叛军已经逃离此地,但他们在市中心的烟草仓库内意外发现了数百名关押于此的联邦军战俘。于是,这些营救者和获救者组成了一支蓝衣大军。他们穿行城镇时,数千名美国黑人涌向街头,为他们唱歌跳舞。这些黑人被囚禁的时间远比那些战俘要长得多。

1865 年内战结束后的几十年里,和南部许多其他的村庄一样,丹维尔也变成了一个棉花工厂遍布的城镇。安德森是汉普顿大学的一名黑人硕士研究生,他原本不能在这种种族隔离制的 工厂工作,但是在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总统实施的新政中,公共事业振兴署成立了,他才有了来此调查采访的工作机会。历经大萧条之后,为了让失业者重新找到工作,公共事业振兴署发起了许多项目, 包括组织建筑工人建造学校,雇艺术家创作壁画, 组织作家和学生采访洛伦佐·艾维这样的美国老年人。这位老人此刻正步履蹒跚地走过松木地板,为安德森打开房门。

在位于丹维尔以东200英里的汉普顿大学档案馆中,安德森发现了洛伦佐·艾维这个名字。1850 年,也就是洛伦佐出生那年,丹维尔还没有汉普顿大学,也没有汉普顿市,只有一个以某位奴隶主出身的总统名字命名的堡垒。门罗堡地处老波因特康弗特角,位于切萨皮克湾和詹姆斯河之间, 是一块狭长的三角地带。1607年4月,早在堡垒建成之前,“苏珊康斯坦号”曾满载英国移民驶过这个地方。他们在几英里之外的上游靠岸,并在那里建立了詹姆斯敦,这是英国在北美的第一个永久居留地。12年后,两艘遭到风暴袭击的私掠船又经过这里,船员们一来是想寻找一个安身之所, 二来是想找一个地方卖掉船上的20多个 ( 从一艘葡萄牙贩奴船上抓来的) 非洲奴隶, 这些奴隶正戴着脚镣躺在货仓里。

自从1619 年首批黑奴途经此处之后,又陆陆续续有10万余名非洲奴隶经老波因特康弗特角被运往上游。这些奴隶身披枷锁被囚禁于货舱,只有被带到甲板上进行贩卖时,他们才看得见陆地。美国的这种合法奴隶贸易即使在1807 年被叫停后,也仍有成千上万的奴隶经过这个地方。如今,他们已经改行另一条路线,在美国最大的东部奴隶贸易中心里士满登船,然后乘船到达密西西比河流域。

1861年5月下旬的一个黑夜,此时南方的奴隶制已经延续了240多个春秋,为了维护奴隶制,弗吉尼亚州最终决定脱离联邦政府。自南卡罗来纳州突然退出合众国6个多月以来,弗吉尼亚一直摇摆不定,但它最终还是选择站在南部邦联一边。门罗堡原本用于保护詹姆斯河,以抵挡来自海洋的入侵者,现在却成了联邦在东弗吉尼亚州的最后一个立足点。叛军为自己挖了横跨堡垒的向陆通道,包括查尔斯·马洛里在内的当地农场主均派遣奴隶来帮助建造护堤,以抵挡城外的炮火袭击。但是当天深夜,站在堡垒上巡视的联邦哨兵发现,海面上有一艘小船正从黑暗中缓缓驶来。弗兰克·贝克和汤森德划着消音桨,谢泼·马洛里撑着船柄,他们正准备解放自己。

几天后,查尔斯·马洛里也出现在了联邦军堡垒的门前,他要求联邦政府的指挥官本杰明·布特勒归还属于他的财产。布特勒是马萨诸塞州的政治家,他虽然不是一位出色的军事指挥官,却是一位聪明的律师。布特勒告诉马洛里,如果他口中所说的财产是前几天逃来的人,并且他还曾利用他们与美国政府为战,那么从理论上来讲, 这些人就是战时禁运品。

那三个最初的 “战时禁运品”,在奴隶制的百年城墙上凿开了一道裂缝。接下来的4年间, 成千上万的奴隶逃到了联邦这边,使这道裂缝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他们的这些行动削弱了南部邦联的战斗力, 并为联邦及其总统选择把大规模解放黑奴作为一种战争手段提供了便利。最终,联邦军队开始吸纳以前的奴隶进入军队,将难民营变成了招兵处。这些黑人士兵日后将对北方军队的胜利起到关键作用——后者在1863年末已经精疲力竭,前途未卜。

在老波因特康弗特角难民营内曾出现过一些教育项目,战争结束后,联邦军官塞缪尔·阿姆斯特朗借机将它们组织起来,成立了汉普顿学院。1875年,洛伦佐·艾维来此求学,这在美国黑人史上绝无前例。他在汉普顿学院接受教育后,回到丹维尔市,成为一名出色的教师,培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美国黑人儿童。他靠自己的双手在霍尔布鲁克街建造了一座属于他自己的房子,并把他的父亲、兄嫂一家人都接这里生活。1937年4月,艾维打开了自己亲手用锯子和刨刀建成的房门,这扇门在安德森来到这里时依然能转动自如,不会磨到门框。

关于美国历史,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安德森正在搜集相关的证据,或许他能从这次访谈中获得更多信息。他的笔记本里罗列着公共事业振兴署为他提前准备的一些问题,问题常常会暴露提问者所希望得到的答案。在20世纪30年代前的几十年间,美国白人一直在抗议,因为他们要求只听到净化之后的有关洛伦佐·艾维那个年代的故事。这可能听起来有些奇怪。19世纪中期,美国白人因为奴隶制的存亡问题而同室操戈,战争以奴隶制的失败而告终。实际上,在1865年后的几年中,许多北方白人仍把奴隶的解放看作是一种集体的胜利,这种解放在《宪法第13 条修正案》颁布后被永久确立下来,《宪法第14条修正案》和《宪法第15条修正案》又把种族中立的公民政策写入了宪法。但是,白人对奴隶解放的信念远没有那么坚定。许多北方人响应本杰明·布特勒和亚伯拉罕·林肯发起的废奴运动,仅仅是因为他们讨厌像查尔斯·马洛里这样自大的奴隶主。1876年之后,北方盟友就抛弃了南方黑人选民。

布特勒让查尔斯·马洛里从门罗堡空手而归之后的半个世纪,这些联邦和南部邦联战士的白人后代便联起手来,反对美国黑人享有平等的政治和公民权利。这种白人至上的做法让南方白人开始肆无忌惮地在公共场合实行种族隔离政策,以阻止黑人投票的方式剥夺他们的选举权,甚至为了迫使黑人就范而滥用私刑。白人也开始在南方以外的地区强制推行白人至上的做法。在原南部邦联以外的一些州,许多餐馆不接待黑人顾客,商店和工厂也拒绝雇用黑人。美国中西部的数百个城镇将黑人强制驱逐出境,因此变成了“ 日落城镇” ( 即纯白人城镇,此种术语源自一些社区的布告, 要求黑人“日落之前离开城镇”,“不要让城镇的落日照到你”)。同时,绝大多数美国白人深信,科学从生物学角度证明了人种之间的确存在差异,欧洲人是最优越的人种。当时的大量移民,如俄罗斯的犹太人、意大利人、希腊人、斯拉夫人和其他地方的人涌入埃利斯岛,改变了美国北方城市中心的文化,而在那些英裔美国人看来,自己与他们也不同,并且优于他们。

20 世纪早期,美国最早的一批历史学家试图证明对黑人实行种族隔离并剥夺他们的公民权利这一做法是合理的,那段历史似乎说明白人至上主义既是合理的又是必要的。首先,这些历史学家生活在一个重归统一的白人国家,他们坚持认为,奴隶制只是一种前现代体制,其目的并非盈利。从某种程度来讲,这些历史学家的观点其实只是重复了内战前的论争:在废奴主义者看来,奴隶制不仅是一种病态的体制,奴隶时常遭受鞭笞、强奸和家庭离散之苦,而且是一种存在严重缺陷的经济体系,其生产效率天生低于北方已发展起来的资本主义自由劳动体系;而一些支持奴隶制的作家并不认为这种制度是病态的,到19世纪50年代时,他们仍认可奴隶主从根本上来讲并非利益寻求者,在他们看来,农场主们把奴隶视作家人,对他们关怀备至。因此,虽说废奴主义者与蓄奴主义者在有关奴隶制道德性问题上的最终看法有所不同,但他们都认同奴隶制是一种商业模式,都认为奴隶制就其本质而言并非一种赚钱的好方式,而只是适用更早社会时期的一种制度。 首先,奴隶劳工的效率并不高,奴隶生产力并没有跟上工业化前进的步伐,而且奴隶主也不同于追求利益的商人。奴隶制作为一种体制,并没有随着新工业经济的到来而兴盛,更不用说在经济扩张中起到驱动作用,甚至可以说,它在现代美国爆炸式的经济增长中拖了后腿。事实上,内战期间,北方美国人对这种观点深信不疑,因此,他们坚信,从奴隶劳工到自由劳动力的转变将大大提高棉花产量。

但事实并非如此。之后的70 多年间,有关生产率不断下滑的数据证明,奴隶制可能是生产棉花最有效的方式,不过,人们并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相反,从伍德罗·威尔逊总统那个时代的历史学家所做的学术研究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他们认为奴隶制与19世纪西方巨大的经济与社会转型相脱离。毕竟在这种体制下,人们使用的不是高效率的机器,这种不盈利的经济结构只可能产生一些过时的社会安排,在那个工业化和城镇化迅猛崛起的社会中,人们只会以轻蔑或是怀旧的态度看待这些。许多白人宣扬科学证明非洲人的后代智力低下,且黑人骨子里就有犯罪的基因, 因此他们心中还向往那个黑人被鞭子和锁链统治的时代。他们声称,作为一种经济制度来讲,奴隶制不具有现代性,因为它既没有改变自身去适应现代经济体系,也不曾对经济扩张作出贡献。但是,对带有明显种族主义倾向的历史学家,以及以史为重且热衷于种族支配权的白人公民来说,南方白人想粉饰奴隶制的历史,试图永远维持种族隔离的欲望,恰好与种族支配的目的不谋而合,于是,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控制这些落后的、尚处于半野蛮状态的黑人。

直到今天,这些事情仍没有被讲述。而这另一半的故事就是有关奴隶制是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发展的过程,这段时期包括洛伦佐·艾维那个时代,他父母那个时代,还有他祖父母那个时代。18世纪80代后,南方从一个满是破败农场的沿海狭长地带,发展成为一个次大陆帝国。那些从非洲来的奴隶贸易的幸存者在南部和西部建造了一些自己的社区,而创业奴隶主把超过100万名奴隶从这些社区硬带到他们从美国土著居民那里夺来的广袤土地上。从1783 年美国独立战争结束到1861年,美国奴隶的数量激增5倍多,这种扩张造就了一个强大的国家,其原因是那些白人奴隶主可以让黑人奴隶比自由劳力更快地采摘棉花。这种经营模式让南方迅速成为全球棉花市场的主力军,而棉花在工业革命的前100年是最重要的原材料,因此也是当时世界上最主要的交易商品。美国从棉花垄断中得到的利润为美国经济的现代化助力,到内战时期,美国已经成为第二个经历大规模工业革命的国家。事实上,奴隶制的扩张对这个新生国家的政治、经济及每个关键方面都产生了重要作用,它不仅扩大和增强了国家的规模和实力,分化了美国的政治,区分了地区认同及利益,也使内战成为可能。

人们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观点:正是商品化、苦难与折磨,以及对美国黑人的奴役,造就了美国的强大和富有。 然而,事实的确如此。另一半故事的真相就掌握在经历过奴隶制扩张的幸存者身上,他们有的被带过了那座山丘,有的则留了下来。这种强制移民左右着他们的生活,同时也影响着他们对生活及所处时代的看法。他们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努力生存下去,同时,也以自己的方式讲述着不为人知的另一半故事。奴隶制结束以后,美国人一直试图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形容奴隶制, 但这与那些幸存者们所经历和讲述的奴役历史并不相符。

洛伦佐·艾维的话让我感到非常不安。我感到历史并没有还原真相,美国史没有叙述真相,就连奴隶史也没有讲出真相。我开始探寻这另一半故事,探究奴隶制是如何不断地发展、变化并重塑现代世界的,它又是如何在现代化中不断进行现代化探索的,对于生活在奴隶制惊人扩张年代的人们,它又意味着什么。当我开始调查时,我发现有关另一半故事的蛛丝马迹无处不在。棉花热潮不仅影响了白人企业家,也让黑人夫妻、子女分隔两地,左派与右派各执一端,有关棉花热潮的消息在战前的信件、 报纸以及法庭文件中随处可见。最重要的是,那另一半未被讲过的故事刻骨铭心,就像小行星撞击地球导致恐龙灭亡后留下的铱层一般,贯穿了像洛伦佐·艾维这样当过奴隶的人留在史料上的每一句证言,构成了叙述被迫分离、 暴力以及新型劳力的长篇史诗。

本文摘自《被掩盖的原罪:奴隶制与美国资本主义的崛起》,作者[美]爱德华•巴普蒂斯特,浙江人民出版社4月出版

【浙江人民出版社“好望角”书系】

《被掩盖的原罪:奴隶制与美国资本主义的崛起》

作者:[美]爱德华•巴普蒂斯特

出版时间:201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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