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富士康到中关村,996一直是大厂魔咒

2019-04-18 18:34
未知

撰文 / 江锦

编辑 / 夏老师

上周四,我的朋友Sarah发信息给我:心情太糟了,没法好好工作,感觉自己要抑郁了。我知道她正在筹备自己秋天的婚礼,大概事情太琐碎烦人了。为了尽到一个十年好友的义务,晚上回家我立刻打电话给她,她告诉我,公司发了一个通知,要求所有员工将工作时间延长到晚上九点。没在通知上传达的信息还有,如果不签字同意这个规定,就自己走人。

Sarah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女孩,会为每一个朋友据理力争的那种。我立刻说这是违反劳动法,你可以去告他。这次她却说,我知道,这不合法,但不能去告他,我怕被查出来是我举报的。她一直喜欢自己的职业,是一份受人尊重也有个人成长的工作。结婚之后,她也需要稳定的工作来维持一线城市的稳定生活。现在,她的生活全毁了。

01.

当马云说“996是修来的福报”时,在我的朋友圈激起的并不是谴责,而是分裂。一个朋友说“通篇讲话毫无逻辑,像个精神病人写的”,另一个则说“如果可以我也想996,你来剥削我吧,给我钱就行了。”

上一次我听到加班是运气这个观点,是在一个毫无争议的场景里。我和高刚是在苏州城中村里认识,他今年25岁,对目前的工作非常满意,这是他十年打工生涯里最满意的工厂:挺自由的,具体表现为操作时可以选择姿势:坐着站着都可以,工资不错,每个月有四千多元。更难得的是,班长对他很好——经常安排他周日加班。

对于流水线上的工人来说,不加班,上班本身便没有意义。以苏州工厂的工人来说,基本工资在两千元出头,按照公司安排加班,能拿到四千多元。身在异乡的打工仔,出门就是为了赚钱,不加班,难道把时间用来在大城市消费?

摄影 / 江锦

要知道,加班的机会曾经也是要争取的。2014年(就是雷军说“只要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上天”的那一年),重庆富士康曾经发生过一次上千名工人停工的情况,工人手上的横幅写着“我们不做机器人”,听上去像是美国年轻人在抗议社会对他们的异化。但重庆的工人不满的其实是工资下降。工资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下降,而是因为富士康缩短了加班时间。而富士康之所以缩短工人加班时间,除了订单短期减少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工厂推进了工业工程优化(IE优化),精简了工人的工作时间。换句话说,重庆工人停工的主题和100多年前英国工人停工的主题有着惊人的相似,工人的横幅应该改成“机器吃人”。

白领和程序员的情况比富士康的工人面临的处境当然要略微复杂一些。但那些赞同“加班是修来的福气”的人,也昭示了一个他们通常不愿承认的事实:从劳动生产本质上来说,今天的白领和程序员,与和流水线上的工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摄影 / Markus Spiske / Flickr

今年年初,有赞在年会上公开宣布996工作制,此后,针对互联网加班的讨论,每次都在将要平息时再起波澜。在这场讨论中,马云和刘强东们的观点到也不见得完全是资本家的强词夺理。毕竟中国互联网创造过Jack、Pony、Richard这样从零到很多亿身家的创业神话,有那么一段时间,从硅谷到中关村,所有人都相信自己的产品将改变世界——同时改变自己的人生。程序员是这个时代的英雄人物。在人类历史上,这类故事和狂热氛围,只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的镀金时代才有过。

随着公司从十几个人的创业团队,变成员工人数成千上万的“大厂”,互联网也变成了集约化生产的公司,开发工作难度降低,程序员的个性化产出减少,“搬砖”性质的高密度重复劳动成了主旋律。此时,玻璃幕墙的高楼里通过网络构建起了流水线,程序员不再具有最初的光环:如今他们成了数字车间里的工人。

摄影 / 江锦

一旦在风口助推的资本开始收缩,互联网行业里高管和普通员工的利益就会被明显区隔开来。经济环境越差,公司越要保持竞争力,就需要通过减少开支和尝试新项目来维持盈利。在裁员的同时,通过延长工作时间(实行996)来降低用工成本,也成了某种必然。只是,后红利期的普通员工可不会相信什么从0到1的互联网神话。他们看得明白,加班所牺牲的健康和个人生活,都成了不可能挽回的沉没成本。

而就算是愿意加班的程序员,也大多认清了一点:在互联网公司的业务版图上,他们和快递员并没有区别。

02.

当京东发文要剔除“三类人”的时候,一个匿名爆料提到某公司有“加班排名系统”,部门领导会根据系统数据打绩效分,并向排名靠后的员工施加压力。还有更委婉些的做法,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的朋友说,HR每周将加班打车报销的统计群发给所有员工包括领导,变相广播所有人的加班时间。

这种有中特色彩的做法不能不让我想起在湖州一个小镇的丝织厂里认识的韩裔美国人金先生。

去年夏天,我去湖州采访一家丝绸纺织工厂,这家工厂生产的最高级的丝绸全都销往美国和欧洲,并在那里印上奢侈品牌的的图案。金先生今年已经78岁,是这家工厂合作时间最长的客户。

金先生跟中国做了快四十年的丝绸生意。改革开放不久,中国开放丝制品出口配额,获得低价的中国丝绸,让他逐渐成了美国最大的丝绸印染加工企业。我跟他见面的地点在苏州金鸡湖边的一家假日酒店里,据说金先生在这家酒店旁边里买了一套房——是的,你没有看错,是买了一套房。丝绸厂厂长告诉我,金先生经常来中国,但几乎不去苏州之外的地方,因为他讨厌中国。

“这三十年中国经济发展这么快,让他赚了这么多钱,他还讨厌中国?”我觉得很意外。

厂长解释说,“他不觉得这种经济发展有什么了不起,都是压榨工人换来的。”

摄影 / 江锦

但金先生的道德偏好并没有让他放弃从中国采购丝绸,丝绸厂厂长也从来不把996说成是一种福报,自然,他厂里的工人也不会在GitHub上发起讨论,但这并不是说,中国制造业的现状会一直持续下去。

只要去苏州、深圳和东莞的工厂门口看看就知道了,所有制造业的大厂招工都越来越难。中国经济发展的同时,地价和人力成本大大提高,产能过剩的制造业利润越来越微薄,十几年来工人工资涨幅远远低于生活成本。进厂,已经不是打工者最好的选择了。

此时,互联网公司提供了更好的选择:年轻打工者换上印着logo的外套,成为快递员、外卖员穿梭在城市中,工时自由,收入更高。大量底层劳动力流入,外卖、网购的生意在资本和技术的加持下扩张,不过几年就改变了都市人的生活。

但在2018年五六月间,多地发生了外卖员停工声讨的情况,平台制定接单规则,如果骑手拒绝接单,就会被罚款。与此同时配送费和平台补贴都下降了,月入过万成了外卖骑手群体里中的传说。

更糟糕的是,这种零工往往没有正式的雇佣关系,谈不上任何劳动保障。工作时间也并不自由,如果你是一个快递员,今天片区的快递你送完就下班,简直不可想象,同样,基于平台的各种奖励体系,“跑满十单再奖励十元”这样的手段,让“加班”隐藏在自由意志的外壳下,倒有点“欲罢不能”的意味。

享受便捷互联网点餐服务的白领和程序员们,纷纷把外卖骑手为他们节约下来的时间,投入到了加班上。一定是他们中有些人也发现这种循环有些古怪,于是在代码托管平台GitHub上发起了一个叫做“996.ICU”的项目。

03.

这个项目的由来如今很难考证,但它发展的速度真的吓了我一跳。2019年3月29日——也就是996.ICU上线第四天,我发现这个项目的点赞数已经接近10万,使它成了当天这个全github这个全球程序员交流平台上最受关注的项目。

本着精于解题的程序员本色,996.ICU的首页上算了一笔账:按照劳动法规定,996 工作制下只有拿到当前工资的 2.275 倍,才在经济账上不吃亏。

那么,面对大大小小Jack、Pony、和强东们霸道总裁风格的996要求,柔弱的程序员们能做什么呢?(提升工作能力!写出更加完美的代码!掌握更多程序语言!开发更有潜力的新寻求!)

“996.ICU”给出了五条非常可爱的答案:

将实行“996”的黑心公司名字列出来。

在你的项目中加上一个小徽章,支持我们。

在你超级棒的项目中加入“反对996”证书。

向我们提一些更好的建议

晚上六点下班走人,不带任何负罪感。

差不多在关注到程序员们这5条“不带任何负罪感”的诉求同时,我注意到一条关于环卫工的新闻:“南京河西区域的环卫工人配发了一款手表,除定位功能外,工人们只要在原地停留休息20分钟以上,手表就会自动发出“加油”的报警声。

这款手表至少和程序员们的诉求一样可爱吧?

在Banksy的作品里,环卫工正准备清洗涂鸦。  摄影 / Oliver Lindberg / Flickr

让我把话头说回到我的朋友Sarah的遭遇上来吧。在被要求996之后,Sarah陷入了举报还是不举报的天问之中。为了让她尽快从这种抑郁的精神状态中解脱出来,我提议我来帮她打电话举报。

Sarah欣然同意。于是,上周五,我拨通Sarah所在的那个南方城市的12333热线。人工服务将我转到区劳动局,经历了几次转手之后,Sarah公司所在的街道办事处劳动保障所接待了我。

“我要举报XX公司违法延长劳动时间”,他先向我核实了这事儿归他管,又问了我具体情况。

“最好叫你朋友本人带着证据过来一下,如果没有证据,我们去调查公司可以否认,没办法证明。”我们讨论了一会儿匿名举报的问题以及担心。这位公务员还是非常务实的,他说了以下这番话:

“加班是要经过你本人同意的,他要你签字你可以不签。如果他因为不加班就辞退你,你就去申请劳动仲裁。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是说他逼你加班就加班,你也可以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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