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员口述：干了18年，忘了自己随时在和死神打交道
在现代社会生活已久的我们，可能很难有深切的感受。但巴黎圣母院一场震惊世界的火灾、半个月前发生在四川凉山的森林大火，让人们意识到消防工作的重要性。
对于消防员而言，化解危险、降低危险是他们的工作，和危险共处是他们的日常。36岁的湖南人唐智湘曾经做过四年消防兵，参与过多次城市火灾救援工作，退伍后又从事了14年消防志愿工作。最繁忙时，他一天要出警灭火16次，最危险的一次，着火的楼房在他面前倒塌，与死亡的距离，只有20公分。
不管怎么预防，消防员就是在和死神打交道
巴黎圣母院是石头和木材混建的建筑，自身具有可燃性。这次是从木质尖塔开始燃烧的，非常难扑救。我看新闻上说，巴黎消防举高喷射车数量不足，难以扑救高处的火。的确是这样。
很多人都设想，如果从空中救火会怎么样？这种想法是很不现实的，巴黎圣母院是木质结构，如果从空中喷水灭火，几吨重的水砸下来，威力好比一颗炮弹。被烧损的结构可能承担不起重压，会催生次生灾害。不但会伤及群众，还会把建筑直接摧毁。
我们管救火灾、出任务叫“打火”。如果是我们去扑救巴黎这个火灾：内攻，侦查火情，四周出水枪保护。第一步封堵，组织扩散；第二步高处用泡沫覆盖，用举高喷射车在高处均匀地向火场喷洒泡沫或者细水雾。
火场上，我见过太多惨烈的场面了。记得出警率比较高的时候，一天出警16次。不是每一次都扑很久，拉警报出去，有的中途火熄掉了，要么火不大可以快速结束战斗。以前长沙步行街南门口一带有很多老建筑，那种木结构的房子，有次着大火，我在救火的时候，突然楼塌了，就在我面前可能不到20公分，瓦片、灰尘溅了一身。我们握水枪的两三个人当时呆住那么10秒钟反应不过来，就是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还有一次就是天然气的储气罐爆炸，好像是炸了一个了。我们当时在中队，听到很大的爆炸声音，还没有拉警报，但我们第一反应是支队会调动我们，就全部穿着衣服在车上等着。
那天晚上是我打过最惊心动魄的一个火灾，整整打了一个通宵。我们到现场后，还有很大的一个天然气的储气罐，冒好大的火，我们就对着那个罐体去冷却，用很多支水枪围着它喷水，进行不间断冷却降温，防止发生爆炸 。我们其实也有点怕，因为它有可能会爆炸。当时我们最大的指挥官支队长，就站到我们旁边，他说：我和你们一起在离火最近的地方，不要害怕！
记得有一年除夕，很多人放烟花，那天晚上我们出警16次。困到什么程度呢？同样一个小区，同样一栋楼，但不是一户人家起火。我记得我在车上跟另外一个战友聊天，我说我们不是在做梦吧？这里好像来过了，这个停车位置都是一样的。他用力掐了我一下说，不是做梦呢，是扑救这栋楼的第二场火灾了。
记得那时候凌晨“打火”，经常困得人都已经有些迷糊了，我当时担任“二出发”的班指挥，累得我整个过程都是半睡半醒状态。
通常“一出发”是一辆可以进大街小巷的小一点的车，装一车水；“二出发”是那种载水量6吨的东风153，那种车比较大；“三出发”、“四出发“看每个中队的配置，有的中队有七八台车，特勤中队的车辆配备种类就比较全。普通火灾两台消防车出警的战斗配置比较多。
但就算再努力，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我记得有一次有一次是晚上十点多，现在湘江边的古建景点杜甫江阁，当时还没有完全建好，在江边就有施工人员住的板房，是临时搭建的那种板房，两层楼，板房背面是临马路，板房背面做了一列铁皮围挡。
杜甫江离我们中队很近，只有不到4个红绿灯的距离，我们拉着警报很快就抵达了火场，当时那个火有多大呢？因为起火处路灯很亮，明火也烧得高。我当时把车开到现场，我还跟队长说，怎么没看到火啊，因为当时专注开车，到达现场后离火太近了，看不到浓烟。队长是车在远处还没到达就在开始侦察火情了，很急迫地拍我，说你看这火窜那么高，都已经盖过车头了。队长迅速命令先用水炮压制大火，副驾驶操作出水，我马上爬上车顶用水炮灭火。
老百姓就在旁边使劲叫，里面有人。我们救火的一切目的是以救人为第一，火还没有扑灭，我们条件反射一样，用火勾去把那个栅栏勾断，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去撕开一个口子。
但还是没来得及，因为我们到的时候就已经是一片火海了，虽然我们已经尽最大努力，以最快的速度撕开了一个口子，把梯子架那里马上爬上去了，还是不行。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烧尸，我吓得差点从梯子上面掉下来了。被困者已经死亡，被火烧了以后肌肉收缩变小，狰狞的那种，就躺在铁架床的那个床角。
还有居民楼里面煤气罐爆炸，把墙壁炸一个很大的洞，有时候人都炸得血肉模糊。老兵让我们去抬尸体的时候，有时候提手，这只手掉了，你可能会一个星期吃不进饭，很难受。
比起来恐惧，感受最多的是生命都很脆弱。以前消防部队心理素质训练还没那么普及，以前消防官兵涉及到有可能的心理阴影，都是后期介入心理干预克服心理障碍，以及实战当中积累经验，接触多了就不怕了。
后面大家会到太平间里面去训练，一个一个进去，在整个停尸间找扑克，找一找扑克藏在哪个尸体哪个地方，类似于这样的训练，那都是后面才有的，我们那时候没有。
那时候怎么讲呢，我也没想那么多，反正挺过来就好一点吧。我们平时自己也知道这个职业会面对很多危险，但是身在其中的时候不觉得，忘记了。
因为你头上戴的是头盔，你脚底穿的是可以踩钢筋的套鞋，你背上背的是空呼。不断的体能训练，操作器材的熟练程度，以及我们全副武装的这种个人防护装备，会让自我感觉是穿了盔甲的战士。里面是那种手无寸铁的弱者，我们应该第一时间去把人救出来，我们当时想的更多的应该是这样。
人都往后面撤，消防员要逆行走，我们往前面冲。其实我们也不是说，明明知道是死还往前面冲，没有那么傻的人对吧？我们多勇敢，我们傻得不知道怕，也不是。危险很多是潜伏着，不可预见的，我们也不知道具体会有什么危险。但是你总不能说，有可能会有危险，你就不去吧？
我们进去的时候还有导向绳，你如果是进入火场，你找不到路出来怎么办，对不对？我们针对自己辖区重点单位会做灭火预案，需要熟悉重点单位路线及情况并进行联合演练。一般自己的辖区发生火警，都是以辖区中队为主攻，辖区中队肯定是第一个到达现场。
但不管怎么预防，消防员就是在和死神打交道，很多人还是牺牲了。2003年的衡阳大火牺牲了20个战士。我们的驾驶员培训，汽训队有来自全省各地的战友。有的牺牲的战友，我们在很早就认识，平时也联络，可能你昨天还在跟他通电话。第二天新闻还没有播，我们就知道这个事情了，很着急，打电话去也没人接，我当时是心跳很快的那种不安，哎呀，那战友不在了，就那种感觉很难说，讲不出。
那批牺牲的战友里最小的只有17岁，我们当时去衡阳支援的是特勤中队，我们后来看电视新闻，看进展，挖一个出来，又挖一个，大家都在那偷偷抹眼泪。
消防员在美国受尊敬的程度排到总统前面，他是排在第一位的。我们中国目前这种阶段，对消防员这个职业的了解，关注和支持，还是有很多提升空间的。
没想到，我会以曾经做过消防员为荣
一开始做消防员完全不是我情愿的。小时候我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就去读了警校。我爸是参加过1979自卫反击战的老兵，转业之后在我们当地政府做公务员，工作很忙，也没什么时间管我。他看我读警校的时候那么调皮，不送到部队锻炼一下以后不得了，就说一定要把你扔部队去，太调皮了。
我真的不想去。消防兵呢，就感觉是那种软绵绵的，拿水枪的，一点都不威风。那时候我给别人写信我都不好意思，因为要用统一印好的信封，上面写着“消防”。
但是我真正做了四年多的消防员，十年的消防志愿之后，我没想到我的人生，我这一辈子都会以我曾经做过消防员为荣，那是以前没想到的。
我当消防员的时候是2001年，才刚刚17岁，同批服兵役的新兵也都差不多年纪。我们住在集体宿舍里，一个宿舍8个人。可能因为我们是驻守在城市里的兵种，和森林消防不一样，没有那么死板，大家私下里爱好挺多的。我记得我们中队可以打电脑游戏，也有人弹吉他唱歌。更频繁的活动是比武，各个中队之间训练比赛。
可能别的部队当老兵之后会舒服一些，但是消防部队没有这个说法。老兵也好，新兵也好，反正都是一样的搞训练。尤其是刚下去的新兵，几乎前面半年，你是没有资格去登车的，去救火是不可能让你去的，上车都不让你上。中队会委派一个老兵专门来带新兵，就是天天搞体能，我记得当时平均每天只睡5个小时左右，有可能都不到5个小时。
你知道那种苦到什么程度呢？我们有时候抬着那个垃圾筒去倒垃圾，开玩笑说，如果不小心被车碰一下，被撞一下，受伤了住院去，就不用那么累了。
有一个新兵很聪明，装瘸子，哎呀，一搞体能他就是脚痛。班长开始还相信他，叫他去站岗，他还得了一个外号叫“岗神”，他可以站一上午，知道吧。他只要不跑步，不跳蛙跳，你让他去站岗，他抿着嘴偷偷乐了。次数多了班长发现不对，他怎么老是脚痛啊，然后后面他被搞得更惨。
我们那时候不理解老兵为什么这样来逼我们。我们那时候中队还养了猪嘛，有新兵偷偷抽烟，就把剩下的烟放在喂猪的那个猪栏上面，然后那个老兵留了个小纸条，说还剩六支，已经被发现了，别再抽了。那个抽烟的新兵可能没有发现小纸条，继续抽，然后老兵说已经警告过你们了，给过你们机会了，还抽。
那时候对老兵的严厉和苛刻内心多少会有一些不满，更多的是害怕，也不敢怎么样，反正自己犯了错嘛。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老兵不让我们抽烟，不断逼我们，也不是真的去虐待谁，而是在用那种方法训练我们。真正到我们去救人，爬楼，执行任务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种保护弱者的正常的人性反应。就是这种训练，重复的不断的训练，让我们拥有一项优于普通人的技能，让我们可以有这个能力去保护别人，拯救别人。所以回头来讲的话，还是很感谢那些老兵，人都是逼出来的。
新兵的时候没有时间照镜子。我记得我们门口有一个开修理厂的，后面见到我，他说哇，你2月份下队的时候，一个寡瘦的小伙子，现在很猛了，像个军人了。其实经过那些训练，走之前你再照照镜子，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男子汉了。
但真的去救火的时候发现完全不是这样的，我跟你说，我真的吓死了。有一天中队两台车都出警打火了，后面值班室又接到新的火警，中队老兵都出去救火了。我们一个负责后勤的老兵班长，平时都是管买菜做饭的，他就点了4个平时看上去灵光一点的新兵一起去。我们那时候已经训练了几个月了，但还没有宣布我们可以登车，他就带着我们4个人出发，拉了警报出警了。
城市消防相对于森林消防，在出任务的持续体能消耗来说，个人觉得他们会更辛苦。我之前打过一次森林火灾，当新兵的时候，湘潭县，我不知道是哪个村，那次森林火灾比较大，全员出动，全县各个单位都派了人参加火灾扑救。
那是我第一次打山火，反正也没有什么很多方法，就听指挥去砍砍隔离带，砍树枝去扑火。整整打了一个通宵，我们是真的累到第二天，最后就没有一个能站得稳的，早上收队后在树下坐着都能睡着。现在想想他们这些森林消防，动不动就是一个星期、半个月在山里面窜。论辛苦程度，执行任务的危险程度，他们高于我们。
森林火灾的危险程度完全超乎你的想象，你没有在现场经历那种事，就会很惊讶，一棵棵树像点燃的火把，几层楼高的火海，大风一刮，火舌怎么可以跑那么远？
我过来给你们打火，可以不？
做消防员的时候，我爸每次跟我通电话，总是交代让我不要逞英雄啊，不要总冲在最前面。但是你救火呢，你还真的去考虑，哎呀，我退一点，我怕死，我让他们先冲？你训练比别人搞得好，又是班长，肯定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
那时候家里可能为了让我更多的注意安全，找了一个说法，说老家一个算命先生说我的生辰八字，那年的6月份到8月份不要开车，最好不要从事与火有关的职业，哎，我说你扯这些！我现在不但当消防车驾驶员还参加灭火救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其实家人都是这样，她担心你，不想你有事。
我妈总说，现在的房子都是钢筋水泥，哪那么多火打呢？其实只有在这个领域里面你才知道，发生火灾的频率并不低，比如说冬天烤火炉，还有厨房里面操作不当会引起一些火灾。还有上香的神台，家里的电器，或者有沙发床头吸烟，都有可能引发火灾。
那时候义务兵两年没回家，转士官后一年只有一次探亲假，转士官的第二年，我的母亲得了癌症，来长沙住院治疗，我新兵第一年下半年就调动到了长沙，入院的时候陪着一起办了手续，出院我去接的，中间一次中队组织去看望，期间我都没有时间去陪她。当时不觉得有什么，但她出院回去一个月就走了，我就很后悔，很难受，没能多陪陪她。
我奶奶也80多岁了，我妈治病家里也欠了些钱，我就给队里打了个报告说，我得去挣钱，我得去照顾家庭，就退伍了。
那时候每个月只有600多元的津贴，我没办法。前两年做义务兵的时候领得更少，第一年80，第二年110。义务兵之后就是一级士官，领600多。我记得兵龄长一些结了婚的士官，也只有3000多块钱，那时候长沙普通民警的工资应该有五六千吧。
这么说吧，通常一个中队有指导员、队长（或有副职）两到四个干部，以干部的收入跟待遇的话，是可以养家糊口，甚至可以在长沙买房的，但是大部分的普通战士、义务兵和初级士官显然是不具备这个条件的。都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没办法以消防为终身事业。当时我还跟战友聊过，我说如果当消防员，可以在长沙买得起房，能在这个城市安定下来，那我肯定愿意一辈子都干消防。
厚天消防团的核心成员有十几个，都是对消防工作有归属感的老兵，其他人是一些对这方面感兴趣的。一开始我都没有对外招募，我认识一个人就开始给他洗脑，跟他说这个消防多么有意义。我跟你说，早七八年，90%的成员都是我一对一吸收的。本来别人是来谈生意的，聊着聊着你就跟人家聊消防了，搞得我的公司合伙人对我好大意见。我现在回想起来也确实挺二的，确实有点傻愣傻愣的那种。
我们以普及宣传工作为主，给一些单位去讲课。我没有读过大学，也没有太多的行业经历，更没想过会跟专业全职的公益机构接触，前几年就是凭着自己那点热血和情怀。一直到2014年，我成为湖南第一个银杏伙伴，我才知道公益该怎么做。
这几年我做公益虽然没赚钱，但有一些其他收获。不然不可能坚持十几年做消防宣传。偶尔有人会刻意关注我是干什么的，也会介绍业务信息给我。包括我去民政局，办一些手续，领一些票据，别人都会很热情，都认得啊。
我离开部队以后，特别是这几年，我的队友他们都调到支队，调到大队，都升级了嘛。我还老是跟他们说，我今年不回去过年，我说我过来给你们打火，可以不？因为过年的时候，兵源比较少嘛。还是想体现一下自己的价值。
当消防员的那几年是我最有价值感的时候，我至今遗憾自己一时冲动退了伍。后来有一次，我去中队里看我的指导员，他们要喊一台车去捅马蜂窝。我就跟队长说，我说我打了那么多火，各种各样的火，我就是没捅过马蜂窝，就坐着消防车一起去。小区楼上有个移动信号塔，马蜂窝在塔顶，我当时说，我来爬我来爬。新兵一看，老班长来了，说可以可以，给我们做示范。
我把防控服一穿，就往上爬。爬了一半，我已经快虚脱了，太阳好大，我穿着不透气的塑料的衣服，眼睛里都是汗。太累了，都快掉下去了，我又不想丢面子，我就用肘部挽住那个铁架，一步一步，死爬上去。幸好塔顶有横着的几根铁，我坐在上面休息了起码四十分钟，然后把那个马蜂窝一拳头、一拳头砸下来。边砸马蜂窝，我边想起过去打火的日子，还是那时候带劲。
采访、撰文：殷盛琳
编辑：康路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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