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剧版《搭错车》:当蛙鸣声变成记忆,酒干淌卖无

阿水
2019-04-16 17:10
来源:澎湃新闻

当初香港新艺城影业想拍一部戏打入台湾市场,老板之一黄百鸣收到的剧本叫《搭错车》,讲一群人从台北搭错车到高雄,在车内发生很多胡闹的故事。阅毕,黄百鸣觉得剧本无聊,把它毙了。新艺城靠喜剧出家,但他构思过一个哑巴收买佬(收废品的人)和弃婴的故事,希望新艺城也能搞一个悲剧,被另一位合伙人麦嘉否了,“这些哭哭啼啼的电影不会受观众欢迎。”

《搭错车》剧本无着,导演虞戡平和剧组皆已就位,收买佬和弃婴的故事便顺势填了坑。至开拍还有几番波折,普通话不好的黄百鸣先是请新艺城台湾总监张艾嘉觅编剧把他的故事写成剧本,结果张艾嘉请的年轻编剧胃口大,“把它写成一部政治片”。新艺城不要政治,于是再找一位老资格编剧,结果也不尽如人意,“剧本对白一吨吨十分老气横秋,像个播音剧!”

黄百鸣只好自己操刀,四十八小时内完成剧本。弃婴长大后逐梦演艺圈成为大歌星,电影拍成了歌舞片,需要人写歌和唱歌。

之后的故事就梦幻了。新艺城起初想和罗大佑所在的滚石合作,电影原声的制作人为罗大佑。罗大佑完成《是否》后,合约没谈成,任务转给当时新晋的音乐公司飞碟唱片。退出制作人位置后,罗大佑举荐刚完成潘越云《天天天蓝》的制作人李寿全接棒。后者与吴念真、罗大佑合作完成的电影主题曲《一样的月光》把华语流行乐往前推了一大把,苏芮的声音突破华人对女性歌手的审美局限。担任原声碟编曲的陈志远不仅熟练添加摇滚、蓝调等新鲜元素,而且收放自如,是李寿全之外另一位掌舵人。

电影里的六首原创歌曲,除《是否》和《一样的月光》,还有三首梁弘志作品《把握》《变》《请跟我来》。他的词短意长,旋律起伏如舟行水上,荡漾不尽。

《搭错车》电影原声大碟

《把握》是华语音乐引入蓝调因子的先锋,亦是用都市声色洗掉乡韵愁绪的先锋。“和我一起/尽情舞蹈/陌生的人/寂寥多少”,苏芮在歌声里孵化独立女性自觉时,后来将此时代之势发扬光大的林忆莲还在“商业二台”任DJ。1983年(电影上映那年),林忆莲在一次电台表演中因唱《Crying in the Rain》而被CBS/SONY相中,从而签约成为职业歌手;她的“都市触觉三部曲”直到1980年代末才问世。

“想起初相见/似地转天旋/当意念改变/如过眼云烟”,《变》开篇这四句词太浓缩,又太耀眼,以致后面的词在阴影下被湮没。苏芮的声音在低回的钢琴上如荷花挺立水面,副歌部分的电吉他拉骚也难以逾越这段距离。

《请跟我来》在电影播出后风靡歌舞厅,成为男女对唱必点之作。天平的两端,一边是期待与无法预知,一边是春雨与等待,城市化与商业化浪潮与浪漫主义的对峙洞悉了时代气息。男声由导演虞戡平献声,古典而富书生气的唱腔遗自校园民歌时代,苏芮的声音则已一步踏入现代。

侯德健的《酒干淌卖无》创造了一个奇迹,令“有酒瓶卖吗?”这句闽南语的小贩吆喝传遍华语地区。像一个激灵直达无数人的记忆底层,随之而来的是对亲情的层层盘问:“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中国式的亲情常常是枷锁,但也是定锚和追溯。拥有家庭身份的人,或许比在社会身份下更接近天然本性。苏芮的声音清澈坚定,没有为这部苦情的电影增加煽情和柔弱的筹码。她的声音就是一种表达,情深必定不滥。

《酒干淌卖无》当时为电影带来的麻烦远不及它的影响力持久。因而侯德健受到台湾当局封杀,电影中所有与其相关的元素必须割除。后经片方百般周旋才得以保留歌曲,但原定以《酒干淌卖无》为片名的计划泡汤。

片名怎么办呢?黄百鸣他们很发愁:“《歌女情》?太老套了!《酒瓶与奶瓶》?太搞笑了!《哑吧与歌女》?太直接了!”不如就叫《搭错车》,虽然跟现在的剧情没有一点关系,但又有那么一点关系。

电影放映后大获成功,获第20届台湾金马奖11项提名,最终收入最佳男主角、最佳电影原创音乐、最佳原创歌曲等四项大奖。

在电影院涕泪交加的人,回到天光下开始揣测片名的涵义。政治派认为哑巴收买佬指代他身份所指的一群人——国民党赴台老兵。他们因赤贫、学历低下、无亲无故而沦为社会底层,被时代车轮狠狠碾过。黄百鸣认为政治派纯属想象力过剩,自己作为香港人写剧本时根本没想过去摸台湾这根脉搏。

文艺派的解读现实一点:整部《搭错车》的剧情,就是一个个角色活生生上错车的悲剧。人类的老故事,造化弄人。

先是收买佬上错国民党的车,从大陆赴台然后在底层折戟;阿美上了当明星的快速号列车,却失去爸爸和家园。收买佬的邻居阿满嫂先后失去丈夫、儿子、弟弟和房子,最后连老来伴的收买佬也失去。他们每个人都在逐梦或守住梦的过程中搭错了车。

对他们最后致命的一击表面上看是阿美明星梦的实现。她灿烂的明星生涯是台湾“戒严”后经济起飞,与旧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决裂的象征——残酷无情与效率至上。实则,决定性的打击是拆迁。熟人社群被粉碎,人们失去闪转腾挪的生存空间,注定大部分人牺牲或苟活,极少数人尖才能冲出棚户区,拥抱如火如荼的新时代。

《一样的月光》音乐响起时,阿美的青梅竹马阿明的灵柩车与她的豪华接机车在街口错身而过。歌中唱到的新店溪是导演虞戡平身为“大陆老兵二代”童年成长的地方。台北新店溪是当年大陆老兵等“边缘人群”的聚集地,“违建区”接住了历史的下水,承载住原本可能激烈的社会矛盾,为一群飘零人提供落脚处,吐出悠悠不绝的历史回响。

音乐剧版《搭错车》 主办方供图

4月14日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上演的音乐剧版《搭错车》把时间点搬到现在,但唯一能表明“现在”的大概只有一处——发明星梦的阿美告诉阿明自己可能有机会发片,阿明驳她,现在做明星都是网红直播那一套,谁还发片?

除此之外,这一版的《搭错车》仍然是架空设置,和它1983年诞生时没有任何时差。戏里对明星行业的理解依然与现实相去甚远,因此不必当真,把它当作一个比喻即可。它制作精良,演员发挥出色,但有一个缺憾:戏里阿美丰满起来的两段感情线转变得比较突兀,占比太重挤压了原本的中心——小人物们的乐与愁、哀与怒,一个行将消逝的社群冷暖。

《搭错车》的原声跻身台湾百大唱片(1975-1993)第二位,是因为高度凝练又破新声的音乐超越了时代。电影的成功则是因为它把华人喜爱的苦情戏发挥到极致,又以时代变迁为真正题眼,对小人物的悲悯心与鲜活刻画使之魅力虽稍逊音乐,但依然能称经典。

音乐剧《搭错车》和当年的电影一样,打着催泪的悲情牌吸引来满座观众。随着丁当和其他演员们的歌声一首首扑来,台下的人渐渐发现,原来没有经过戏中惨剧的我们也没逃过时代之恸。

“什么时候蛙鸣蝉声都成了记忆/什么时候家乡变得如此的拥挤/谁能告诉我/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一样的月光》)。吴念真和罗大佑的词和《鹿港小镇》探索同一个题目——现代化过程中我们的得到与丧失。

跳出时代车轮,它亦切中普遍命运。成长的过程中,我们与世界融合又碰撞,最后已分不清是谁改变了谁,只知道人的初衷和眼下的落脚点常常不在一处。

唱功超级稳定的丁当用尽全力站在舞台中央吼出《一样的月光》时,她试图冲破的东西,和阿美,和苏芮,和你我没有丝毫差别。

音乐剧版《搭错车》  主办方供图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