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一半的留学路:消失的中介和维权的学生

2019-04-18 18:00
湖北

记者 | 王伊文 郑昕煜 唐青青 徐畅 杜诗榕

文字 | 王伊文

编辑 | 张颖钰

三小时,一百多人。林俐创建的微信群“留学中介受害者联盟”正以她始料不及的速度壮大。

林俐是上海大学的大四学生。2017年,经朋友推荐,林俐联系上留学机构“益思商科”顾问。林俐提出签约,顾问却一再拖延。三个月后,该顾问从“益思商科”离职,自己成立工作室。“积累了一定生源之后,很多顾问都跳出来单独干。”林俐说。

出于对顾问口碑的信任,林俐最后签约了她的个人工作室。结果一年多来,对方仅提供过一次时长8分钟的学校介绍。今年2月,林俐向顾问提出解约退款,被拒绝后,她走上了维权之路。

和朋友吐槽时,林俐发现,有类似经历的不止她一人。3月1日晚,林俐创建微信群“留学中介受害者联盟”。她和朋友在留学交流群、朋友圈、微博上扩散群聊消息,群成员很快就突破了一百人。

由于留学中介掌握更丰富的申请信息,与中介合作成为越来越多“出国党”的选择。教育部数据显示,2006年至2016年,中国出国留学人数从13.4万增长至54.5万,签约留学中介人数占留学总人数的60%。根据教育涉外监管信息网,截止2016年,拥有中介资质证书的中介留学机构625家,其市场规模约为77亿元。

2006-2016我国出境留学人数 图片来源于网络

与此同时,留学中介业务中的乱象也被频频曝出。合同中出现“霸王条款”、顾问工作拖延、顾问言语骚扰客户、中介监管渠道不畅……截至发稿,“留学中介受害者联盟”已有493人。“出国党”们为了申请便利签约中介,却没想到,中介会成为阻碍留学之路的“绊脚石”。

会变脸的中介

2017年3月,经同事推荐,设计专业大三学生石岚签约了上海顺顺留学中介,想要报考法国的学校。在签约前的咨询环节,顾问牛玉婷态度热情,还提到自己的老公是法国人,所以她对当地的院校申请非常了解。在石岚看来,当地人更了解国情,申请也会更靠谱。

令石岚感到奇怪的是,牛玉婷将见面地点定在上海学为贵语言培训学校,而非顺顺留学中介机构。见面后,牛玉婷拿出一份签约“学为贵”的合同,她告诉石岚,签约“学为贵”的价格更低,如果将“学为贵”推荐给别人,还有每人1000元的奖学金发放。

石岚感到不可思议,她不理解,一个顾问怎么可以同时拿两个公司的合同?“学为贵”是语言培训学校,并不是专门的留学机构,石岚坚持签约顺顺留学。一年之后回忆这段经历,石岚发现其中充满疑点,但在当时,急于开始申请的石岚没多想,签约并一次性付清全款17100元。

17100元对石岚来说并非小数目。从大一开始,石岚就在各大快时尚品牌商店兼职,时薪18元。为了攒钱,她通宵加班,过年过节也去兼职,三年多才攒到。

石岚本以为,签约中介后自己的留学申请会更加顺利,可现实却出乎她意料。签约后,顾问牛玉婷仅向石岚发送过一封个人信息采集邮件。2017年申请季开始,石岚多次催促牛玉婷开始定校和文书工作,但牛玉婷都以“不在上海”等理由拒绝,承诺的“电话沟通”从未兑现。

临近毕业时,牛玉婷还未完成第一阶段的定校书和文书准备。面对石岚的催促,牛玉婷称石岚雅思成绩太低,要求她先提高分数再做后续申请,石岚“感觉是自己的问题”。留学申请和毕业设计的压力缠绕着石岚,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好像搞砸了自己的人生”。

18年底,石岚和法国院校的招生老师沟通才发现,自己的成绩早已达到法国诺欧商学院等三所院校录取要求。此时,她已经错过了应届生招聘,也错过了第一轮留学申请。

法国诺欧商学院招生邮件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同样“被留学中介坑”的还有来自加拿大的陪读家长李华。儿子即将高中毕业,平时成绩不是特别理想。李华“怕耽误孩子”,找到了国内的津桥留学中介,想让中介帮忙选学校。

在津桥留学的官网上填写个人信息后,顾问主动找到了李华。当时李华为儿子的成绩犯愁,顾问经常安慰她,这让李华对顾问的好感度逐渐上升。签约之前,李华连合同都没看到,就交了服务费15000元。

签约前“暖心”的顾问,签约后却突然不见踪影,总是不回复消息。中介为李华的儿子选了六所学校,其中一所并不招收李华儿子这样的国际生。为了选校,李华一晚没睡,不停查找学校资料和招生标准。她把一大堆资料发给中介顾问,对方只告诉她“选标准最低的”。

第二天,李华向中介提出退费,12月10日,双方签定终止协议。协议规定,津桥留学扣除20%服务费,退款将在30个工作日内到账。1个月后,津桥留学改变说法,称将扣除40%服务费,理由是合作已经进行到文书制作阶段。李华告诉记者,津桥留学仅制作过一封个人申请表,并不是所谓的“文书表格”。

被投诉的不仅有个人工作室和小机构,新东方这样的“明星留学中介”,也有人反映“服务不善”。四年前,深圳大学的大一学生周之淇对新东方有“一种比较正的印象”,却没想到自己的留学顾问被频繁更换。第二个顾问在申请季期间休产假,却未及时告知周之淇,导致她错过了第一轮申请。

记者拨打了新东方、顺顺留学、津桥留学三家中介的客服电话,对于上文提到的几个案例,客服人员均回答“不清楚”。顺顺留学的一名顾问称,从业以来没有遇到过拖延文书的状况。她向记者保证,选择了顺顺留学,出国的成功率是100%。

陷阱与擦边球

林俐告诉记者,大部分留学机构都是先付钱后签合同。签约之前,林俐并未仔细审核合同,等到开始维权,林俐才发现自己签的是“霸王条款”。

合同规定,顾问需要提供前期咨询、选校、文书制作、网络申请、面试辅导、行前准备等六项服务,但并未规定每一项服务的截止日期。在解约条款中,中介机构却以具体日期规定退款数额。林俐提出解约后,顾问按照日期退还40%服务费,但其提供的服务仅停留在第二阶段的选校。

石岚的中介服务合同则多了一条仲裁协定,若双方发生纠纷且协商不成,需向北京某仲裁院提交仲裁申请,而不是向法院起诉。仲裁的起诉成本远高于普通法院的起诉成本。身处上海的石岚需要前往北京参与开庭裁决,来回的路费和律师费都要自己承担。

上海志致远律师事务所的何志勇律师曾处理过多起合同纠纷案件,他告诉记者,法院庭审要求公开,仲裁则不然,如果发生纠纷,仲裁对留学中介造成的声誉影响较小。

教育部教育涉外监管信息网显示,截至2016年12月20日,获得自费留学中介资格认证的中介机构共625家。何俊勇律师称,部分中介机构挂靠在有资质的机构下,在经营过程中“打擦边球”,另有一些公司或个人则完全没有资质。

林俐签约的顾问就属于没有服务资质的“冒牌中介”。提出解约后,林俐仔细查询了合同中提供的工商营业执照,上面写明,该机构只能提供教育咨询服务,不能提供中介服务。

留学顾问资质问题并无明确审查标准和明文规定,不同留学中介聘用顾问的标准也不一样。记者致电津桥留学和顺顺留学获知,津桥留学仅要求上岗顾问拥有海归背景,顺顺留学的顾问招聘标准是行业五年以上工作经验且“口碑好”。

留学机构内部有一套监督顾问的机制。如果对顾问不满意,客户可直接在日常沟通的微信群中投诉顾问,津桥留学会派遣专员监管顾问服务。顺顺留学则配备了在线监督平台,要求学生每月给顾问打分,并安排专员每月通过电话回访。若接到投诉,由客服负责调解,情形严重者,由顾问上级解决矛盾。

这一套看似完备的监督体系却有“形同虚设”的时候,石岚说,她曾在监管平台上打差评,从未收到任何反馈。

顺顺留学内部投诉页面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今年3月,石岚前往上海顺顺留学投诉,工作人员曾留给她前台电话。发稿前,记者拨打该号码,却被告知是空号。记者联系顺顺留学北京总部高级客户关系管理经理李明,李明拒绝作出回应。

维权之路

3·15前夕,林俐及其父母联系到律师,与顾问所属的工作室达成协议,退还林俐75%服务费。协议中明确要求,林俐不对外发表有关公司的任何负面言论,否则视为林俐违约。

拿到退款后,林俐并未停止维权。3月18日,林俐向北京12315举报该留学中介异地经营、偷税漏税等违法行为。3月27日,12315通过短信告知林俐,中介公司异地经营不属实,不予立案。而在举报之前,林俐拜托北京的朋友两次前往公司注册地址。朋友发现,注册地址空无一人,询问周围的商户与物业,均称没有见过有人出入此地。

李华的退款过程并不容易,承诺的退款没有在规定日期内到账,津桥留学的说法也发生了180度大转弯,声称这不属于自己的职责范围。与此同时,顾问赵欢开始骚扰李华。短短几天内,赵欢不停给李华发短信、邮件、微信,骂李华“傻逼”“怂蛋”“神经病”。李华还接到了不同留学中介的电话,一问才知道,赵欢把她的电话发到了移民留学中介平台上。

中介内部投诉协商无果是大多数人遇到的问题。对此,何俊勇律师建议委托人向教育主管部门和市场监督局投诉,查询中介机构是否有服务资质;或前往公安机关报案,确认中介是否涉及违法。除此之外,委托人可向法院起诉,或向媒体曝光。

赵欢发给李华的微信验证消息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去年9月,石岚和顺顺留学北京总部通电,工作人员告诉石岚,牛玉婷不在国内,公司无法电话联系到顾问本人,上海分部没有其他顾问能负责法国申请业务。

今年3月,石岚再次向上海顺顺留学投诉,工作人员明确表示上海法国申请部门已撤销,所有法国申请业务已并入北京总部。石岚这才明白,当时顾问为何一再拖延自己的申请,而她一直被蒙在鼓里。

内部投诉无法解决问题,石岚拨打上海315热线,对方称不能解决,建议她起诉。石岚又前往上海公安部门报案,公安局却告诉石岚,公安只受理刑事案件,经济合同纠纷属民事行为纠纷,公安局没有管辖权。石岚试图通过教育涉外监管信息网进行中介投诉,但网站显示系统正在进行升级改造。

教育涉外监管信息网中介投诉页面

所有的投诉渠道都被封死,求助无门的石岚决定向媒体曝光。由于签订了保密条款,石岚无法将合同公开给媒体。她撰写了一份23页的文件,标题为《毁了大学生的追梦路——顺顺留学!大学生的人血馒头好吃嘛?》。石岚把文件投给上海电视台等多家媒体,都没有得到回复。她致电上海电视台,客服告诉她,如果三天内没有回复,就说明这条新闻没有价值。“这个事一直是冷冰冰的,人家都会看你这件事情有没有价值。”石岚说。

4月2日,澎湃新闻发布题为《合同到期了留学机构没申过学校顾问也已离职,维权有多难?》的报道,详细记叙了石岚的遭遇。报道发出后,顺顺留学主动联系石岚,表示愿意退还其全款服务费。

“风险与成本是成反比的。”何俊勇律师建议,与中介签约之前,委托人可通过咨询律师、与示范文本对比、上网查询等方法审核合同,顾问的口头承诺一定要在合同中体现,不能因为前期交流顺畅就草草签订。“因为到了法庭上,口头说的广告说的都不作数了,只有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的东西,才是法院会考量的。”

3·15世界消费者权益保护日当天,林俐和群里的朋友共同整理了一份2800字的《留学中介避坑指南》,其中收录了有关维权和找中介的群讨论,包括签约之前的注意事项、合同中的陷阱、维权途径等。

晚上8点,林俐在微博上发布《指南》,加上了与315、留学中介相关的10个话题标签。但林俐很快发现,这条长微博淹没在各类留学中介广告里,“根本看不到我们发的内容”。

(俞梦雪对本文亦有贡献)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林俐、石岚、李华、周之淇为化名)

排版 | 俞梦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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