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海航道的地缘影响

作者：张屹，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博士后

摘要

随着全球变暖，北极地区冰盖开始融化。曾经整体条件恶劣的北方海航道展现出较高通航价值，这既将对欧亚国家经济合作提供便利，又将对东北亚地区政治格局产生重大影响。俄罗斯提出与中国共建“冰上丝绸之路”倡议得到中国积极响应后，北方海航道价值进一步提升，而且对于中国参与全球治理和推进“一带一路”倡议都具有重大意义。

北方海航道是位于俄罗斯北部沿海的北冰洋离岸海域，从北欧出发，向东穿过北冰洋巴伦支海、喀拉海、拉普捷夫海、新西伯利亚海和科奇海直到白令海峡进入日本海，是连接北欧和东北亚的最短海上航线。从亚洲到欧洲三条传统航线分别是：过苏伊士运河共19931公里需35天，过巴拿马运河共26186公里需40天，过非洲好望角共22356公里需46天。而经北方海航道只有12456公里，仅需22天。随着北极地区气温升高，地缘价值极高但受制于北冰洋封冻环境的北方海航道开始逐渐展示出巨大潜力。特别是在世界经济复苏形势不够明朗而且局势仍然动荡的背景下，北方海航道虽然尚未完全开通，但其政治影响已经日趋彰显，对东北亚地区的影响尤为显著，其地缘政治格局将有可能呈现新的局面。

韩日与美国政治上有限拉开距离

作为美国地区盟国，韩日曾一度积极配合美国各类政策，甚至不惜在涉及国家利益的重要领域对美让步。但促成韩日这般追随美国的主要因素并非一纸盟约，美国对韩日政治与经济上的绝对掌控才是本质因素。而其中，美国对韩日外贸方面控制影响尤其大，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两国政治。因为韩日皆是典型出口导向型国家，而美国控制着大部分南向航线上的国际水道，这对于国内市场狭小的韩日而言几乎等同于拥有经济上的生杀大权。特别是韩日两国主要能源进口地都在中东，因而美国对南向航线诸多国际水道控制的价值得到最大体现。

美国对南向航线的有效控制也基本将韩日外贸格局定型，即高端出口市场和投资来源地主要是美国，而能源进口则主要依赖中东。该外贸结构下，美国可任意调整给予韩日的经济利益，而日韩政治上也必须高度依附美国。这已经超出国家间政治同盟或本国地缘政治需要，而是国家基本生存需要。特朗普政府要求调整美韩贸易协定，要求日本政府大量购买不符合本国防卫需要的武器，韩日经讨价还价先后妥协，显示出美国对韩日的强力政治操控和经济掌控。

北方海航道开发为韩日减轻美国经济控制并增强本国政治自主性提供契机。北方海航道不仅可以促进韩日大规模开发欧洲市场并引入欧洲资金与技术以减轻对美国相关领域过度依赖，还能与俄罗斯强化能源合作。随着北方海航道沿线能源开发，韩日从俄罗斯大量进口能源将成为可能。由于中东多数产油国都是美国盟友，比较有分量的非美国盟友产油国如伊朗，正受美国严厉经济制裁。再加上美国对南向航线各重要国际水道的控制，韩日从中东进口能源日益变得不安全。降低从中东进口能源比重可从根本上削弱美国对它们的经济掌控，而且有利于它们在与美国相关经济谈判中获取更多筹码。

实现替代性市场开发及能源进口多样化的一个重要前提，是北方海航道商业开发顺利进行，其中关键点是俄罗斯。韩日想摆脱受美掌控的命运，需要借助北方海航道；若想介入北方海航道开发，必须与俄罗斯搞好关系。同时，由于美国经济制裁，俄罗斯也需要韩日的能源市场及资金技术， 双方都有着寻求合作的潜在动力。

韩日是美国的签约盟友，向俄罗斯靠拢意味着必须与美国在政治上拉开一定距离，尤其在美国屡屡向盟国发出制裁禁令背景下，任何敢于和俄罗斯进行贸易的国家都可能遭到美国制裁。不久前土耳其因为坚持与俄进行军火贸易所遭受的经济打击便是一次警告。所以韩日选择彻底与美国政治上疏远可能性不太，因为以他们的国力承受不起随之而来的政治与经济风险。更大可能是两国选择在美俄之间进行政治平衡，一定程度拉开与美国距离但又不过分倾向俄罗斯。

由此可预见，韩日于现实国家利益需求指引下会开始加强与俄罗斯关系，如文在寅2017年9月到海参崴参加第三届东方经济论坛时提出，以加强对俄关系为重点的“新北方政策”及近两年日本不断增加的对俄投资及日俄能源大单，都表现出韩日开始刻意加强与俄政治和经济联系。但从具体行为分析，韩日主要通过能源贸易及提出地区长远合作框架等方式表现合作意愿。这也体现出日韩在处理对俄关系上的谨慎态度。

之所以如此，一方面，因为冷战历史原因使韩日与俄罗斯关系长期疏远，尤其日本与俄尚有领土争议，仅依靠地缘政治需要短时间内改变双方政治认知并不容易。另一方面，美国作为重要外部影响因素正不断加大对俄经济和政治围堵力度。有着土耳其这个前车之鉴，韩日对俄关系发展脚步亦不敢太快。此外，即使北方海航道地缘政治价值得到充分释放，韩日也不可能完全抛开美国。因此韩日注定只能借助北方海航道开发契机，在有限范围内谨慎拉开与美国政治距离。

朝鲜地缘政治地位可能提升

尽管朝核问题与导弹问题使朝鲜在很长时间内处于国际社会关注焦点地位，但由于美国长期制裁及自身经济政治封闭性较强，朝鲜在东北亚地缘政治格局中作用有限。随着朝鲜在弃核问题上做出实质性让步，尤其是下一步北方海航道大规模通航的出现，使朝鲜在东北亚地缘政治地位开始上升。

北方海航道开发之所以对朝鲜地缘政治地位变化影响巨大，很大原因还是该航道自身地缘的特殊性。北方海航道大规模开发必然部分消减美国控制下的印度洋和太平洋诸多重要国际水道的地缘价值，所以美国有必要通过多种方式遏制北方海航道扩大通航规模。但北方海航道通航已经成为既定事实，未来潜力得到释放只是时间问题，美国的遏制至多只能对北方海航道开发起到延缓作用，而使北方海航道被弃用或长期限制在一定通航规模内却并不现实。

对美国而言，比较务实的选择是从东北亚入手，在北方海航道建设尚不成熟时期在重要源头处渗透航道，从而达到间接影响航道运作目的。韩日虽然可以成为美国在这一地区的地缘支撑，但也很难保证它们完全按照美国意志行事。尤其是特朗普上台后，美国与日韩之间就贸易问题与军费问题频频发生摩擦，韩日对美不满情绪开始上升。且北方海航道对韩日而言，既有现实经济利益也有长远地缘利益，是减缓美国控制的重要倚仗，所以在影响北方海航道问题上想得到日韩全力配合难度较大。因此美国有可能在东北亚寻找新的合作者。

该背景下，朝鲜特殊地缘潜力得到凸显。虽然政治与经济影响力非常有限，但朝鲜地理位置决定其只要策略得当必然有能力对北方海航道产生较大影响，而且相比于韩国，朝鲜与中俄都接壤，面向日本海一侧港口的陆上理论辐射区非常广阔且不受对马海峡通航限制。同日本相比，朝鲜与俄罗斯的良好关系使其在宗古海峡通航方面有天然安全优势。更为重要的是，受制于美国多年制裁，朝鲜外贸潜力和远洋航行能力尚未充分开发。如果没有相关制裁限制并得到一定资金支持，朝鲜远洋航行潜力可能得到极大释放，在北方海航道上的话语权会大大增加。

从现实角度而言，美朝短期内结成类似美日或美韩这类同盟的概率并不高，所以美国想对朝鲜进行政治经济与军事全面控制也比较困难，可这并不妨碍朝鲜拥有配合美国影响北方海航道的潜在动力。从朝鲜方面分析，由于美国是朝鲜谋求解除制裁的关键国家，没有美国同意，朝鲜很难真正解除制裁。随着金正恩公开宣布弃核及朝韩互动增加，东北亚局势出现明显缓和趋势。对抗减弱，经济发展需求上升。此时的朝鲜需要寻找一个关键点来刺激朝美关系发展，北方海航道恰是一个合适选项。

半岛南北关系发展历史一再证明，无论朝韩如何缓和关系，美国都可以通过军演、先进武器部署或加强对朝制裁等手段轻松逆转朝韩关系。由于维持半岛南北分裂状态对美国有利，朝鲜想说服美国同意南北双方推动半岛统一进程就必须拿出比弃核更大利益作为交换。按朝鲜当下内外条件，能拿出的有分量地缘筹码并不多，而北方海航道便是其中之一。由于北方海航道拥有重要地缘政治价值且韩日又难以与美国就加大对该航道影响通力合作，政治与经济包袱较小的朝鲜反而可以成为美国理想合作对象。只要美国对朝展现出一定相关意向，就很可能得到朝方积极响应。

从美国方面分析，北方海航道目前无论是经济价值还是地缘政治价值都非常有限，可潜力异常巨大。因为海洋意识先进，美国海军很早就提出要控制全世界16条重要水道。以此为基础，美国逐渐控制世界上大部分主要海上航道，这种控制反过来又成为美国塑造以美国为主导的全球政治经济文化格局的重要助力。可北方海航道一旦深度开发，很可能成为一条脱离美国控制的重要国际航线。长远看，北方海航道还可能使巴士海峡、马六甲海峡、苏伊士运河及直布罗陀海峡等传统重要国际水道地缘价值下降，转而提升对马海峡、宗古海峡及白令海峡等非传统海上通道地缘价值，从而动摇传统海上航运格局，彻底打乱美国国际海上通道控制体系。

为避免有利于美国的传统海上航运格局崩塌，美国必须趁北方海航道尚未形成规模前大力介入。可受制于北方海航道特殊地理位置，美国难以像控制马六甲海峡或巴拿马运河那样屯戍重兵，也很难实现在航道周边扶持大批亲美政权，所以控制航道首尾两端是一种相对务实的做法。加拿大与欧盟作为北方海航道重要一端，都是美国重要盟友，即使近几年摩擦不断可双边关系基础并未受到太大侵蚀。而北方海航道另一端的东北亚则是美国控制的薄弱点，即使有韩日作为盟友，仍不能掩饰美国在东北亚地缘政治中影响力有优势但同时受到很大限制的尴尬。

若美国借助朝核问题缓和之机对朝鲜释放足够善意，如减轻制裁、默许南北合作或提供支援等，朝鲜方面做出积极回应可能性非常大。一旦朝美就北方海航道问题形成默契，那朝鲜在东北亚地缘政治中地位会快速提升。不仅美国可能提供大量支持，俄国也可能出于维护北方海航道独立性而对其进行争取，甚至韩日想维护自身在北方海航道的利益也一定程度需要寻求朝鲜合作。因此，伴随北方海航道深度开发，围绕北方海航道控制权的国际博弈也将加剧，而朝鲜可能成为这场博弈中重要受益者之一。

中国应在北方海航道开发中积极作为

由于历史原因，我国在日本海未能有效维护自身权益，出海口也丧失了。虽然中俄《瑷珲条约》规定图们江航道使用权和日本海出海权可以中俄并用，但由于我国没有日本海出海口，不仅限制了东北经济发展，而且影响我国在东北亚地缘政治中的作用。一旦北方海航道开通，如何解决出海口问题将变得更加急迫。

从经济影响看，日本海周围遍布东北亚主要经济体，而北方海航道开发很容易引起韩日等主要经济体国内经济格局转变。如日本原经济格局偏重太平洋沿岸地区，随着北方海航道开发，有必要平衡日本海沿岸与太平洋沿岸的经济发展。

从政治影响看，出海口不仅意味着巨大经济利益，更代表着对一定区域中的政治话语权。北方海航道大规模开发会使日本海地缘价值快速提升，日本、朝鲜、韩国及俄罗斯都有可能直接决定日本海主要地缘利益分配，更可能影响北方海航道诸多领域建设。

从长远发展看，因为日本海出海口问题涉及国家长远利益，临时性或简单化的合作无法根本性解决问题。对此，应当有长远规划。应处理好东北亚地区的地缘关系，推动打造日本海岸线经济共同体和利益共同体。应加强与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合作，特别是加大对远东地区农业、制药及能源的投资，密切黑龙江和乌苏里江两岸经济往来，升级两国远东经济关系，使中国东北与俄远东地区形成利益链。应根据《中俄瑷珲条约》和《中俄北京条约》的规定，与俄商谈图们江航道使用权和日本海出海权的中俄共用问题。

从战略需求看，解决北方海航道中国出海口问题需要从战略上进行筹划，一方面应充分发挥我国北方港如大连、丹东、秦皇岛、天津、青岛、烟台等国际港口的优势和作用，利用北方海航道，开辟新的航道，缩短航行里程，实现利益最大化。特别是以中、俄、日、韩共同开发打造的800海里海陆联运定期航线为契机，形成多个北极航道新起点。另一方面应加强中俄、中朝、中日的合作，形成共建共享、互利共赢的日本海出海口，比如打通中国珲春到俄罗斯扎鲁比诺港的陆上通道，实际距离仅120多公里，其中中方81公里，俄方40公里。再比如开通中国珲春到朝鲜罗津港的陆上通道，实际距离只有50公里，其中朝方48公里。这些都是投资小、见效快、利益大、共赢多的项目，我们应当积极争取，有所作为。

总之，随着世界经济逐渐稳定并复苏，北方海航道必将展示出应有价值。东北亚作为北方海航道重要受益地区，受到这条航道影响非常深，随着航道进一步开发，其对东北亚各领域的影响必将进一步加大。

本文发表于《前线》杂志2019年第3期，转载请注明微信公众号：前线理论圈（ID：qianxianthe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