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家庭︱如“影”随行:上海扑不灭的补习热

杨张韫宇 田丰
2019-04-10 08:15

引文

周末是家庭结伴出游的好时间。在各大商场里,随处可见携子带女的家长,但他们大多并没有脚步轻松地拐进大卖场推上一辆购物车,而是神色匆匆,不断看着手机确认时间,带着孩子踏上直达的电梯。他们的目的地,是商场高层的各色教辅机构。

这些孩子年龄都不太大,有一些看上去只有两三岁。孩子们背着自己花花绿绿的小书包,手被父母抓着,眼睛却不断地对世界好奇地进行探索。

在教育已经逐渐成熟市场化的现在,教辅机构在上海遍地开花,甚至是在每个小区的门口,都能看到各式各样的教辅机构。越来越多的教辅机构进驻商场片区,为有需求的家长提供各种教育服务。

河南省许昌市,某公寓写字楼外布满了各种课外辅导班、教育培训机构的宣传广告牌,令人眼花缭乱。 视觉中国 图

新浪网发布的《2017年中国教育消费白皮书》指出,学龄前(0-6岁)的城镇儿童中有近90%上过课外辅导班,教育支出平均占家庭年收入的26%,基础教育和中等教育阶段(7-18岁)的城镇学生中则有约81%的上过课外辅导班,教育支出平均占家庭年收入的21%。孩子在学龄前的课外教育以兴趣爱好为主,而进入学校系统后则旨在提高学业成绩。针对课外教育市场的异常火爆,教育部门不断签发减负和整顿令,但各种培训机构依然“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成为当代家长,尤其是中产阶层家长“集体焦虑”的根源之一。

我将结合自身及研究经历,和大家分享一些上海家长养娃、推娃的故事。

起跑线在哪里?

我们总是形容上海是一个高速发展的城市。它的速度来自于在这个城市成长奋斗的人面临的激烈竞争,而竞争参与者的年龄在最近的二十年多来不断提前。常言道,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有趣的是,你并不知道这个起跑线在哪里。出发点越来越推前,一个孩子从还在母亲腹中就开始做好面对世界竞争与发展的准备。给未出世的孩子听胎教音乐、胎教古诗、胎教英语,无论是否能真正起作用,父母都愿意尝试。

幼儿园是一般家庭的孩子跨入社会生活的第一步。以前的家长大多把幼儿园看作一个托管孩子的地方,现在的幼儿园已经成为了同辈竞争的起点。有的幼儿园会开设各种各样的兴趣班课程,幼升小课程,帮助未来想要在升学竞争中获胜的幼苗能捷足先登。之前有些幼儿园会组织一些兴趣或语言课程,在园外寻找合适的教师上课,课程另外收取费用,也并不强制所有的孩子必须去参与。但家长们觉得,“反正不是上这个班,就是上那个班,总归是要上一两个。”

后来政策改革,家长们就在外面的机构做选择。在有闲又负担得起的情况下,都可以试试。有的家长被誉为“打了鸡血一样的养娃”,一张日程表能够塞满孩子除了幼儿园时间之外的几乎全部空白。兴趣班除了琴棋书画舞,最近又发展出了不少体育班,新型的幼儿智育班,比如乐高班、逻辑班,我曾经采访过一个IT行业的父亲给自己的女儿报名了幼儿算法启蒙班。绝大多数的孩子在四五岁的时候已经多才多艺,只是能有多少留到小学、初中,就少而又少了。

在二十年前,让孩子去学一个乐器或者学一个兴趣班是不太常见的。有才艺的孩子往往能招来周围家长极度的羡慕,成为“隔壁家的孩子”。那个时候大多的家长让孩子学才艺,家里吵得掀翻房顶也会逼着孩子往下学。现在家长对于学才艺的态度似乎放松了很多。固然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学一两门才艺,于是在幼儿园做了很多的尝试,但是孩子很快没兴趣了,想想到了小学也没有太多时间学了,又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再做纠结也没有必要,倒不如就这么放手来的爽快,转而投资课外辅导班,因为回报来的实在;体育项目可以先留着,中考的时候还要考体育的。

“造星计划”——浸润式教育

在我家附近一家面包店里,一对母子与我擦身而过。母亲气质优雅,儿子尚且年幼,穿着小学的校服。两个人进来买一个下课后的点心,母子间交流时说的是英语。

“现在的孩子和你们那个时候不一样了,没有什么快乐成长,要竞争。”多数的城市中产阶层家长都如此感叹。为了孩子以后至少能保持目前自己现有的社会地位,即使现在能够给孩子创造不错的条件,总有一天孩子要面临竞争,哪怕幼儿园避免了,小学避免了,到了初中总是要面对统一选拔的压力。与其让孩子在初中感受到强烈的落差,不如从小慢慢往上加,习惯竞争了也就适应了。

正式进入小学以后,为了顺应之后的竞争,上课外班成为学生们的常态。这种如影随形的校外补充教育通常被学者们称作“影子教育”,因为它总伴随着主流教育制度而存在,又顺应主流教育制度而改变(张冰,2017)。以往只有成绩不好的学生才需要上课外班,如今几乎没有学生不上课外班。有的家长虽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小小年纪参加课外补习,但仅仅是为了在班级里“不落后”,也必须在此投资。而绝大多数家长对于课外班信息的获得来自于其他的家长朋友、有孩子的同事的口口相授,各类课外班的信息在家长之间一传十,十传百,最好要离家近,其次要口碑好,如果口碑实在很好,远一点也要去上。

由于小升初大多是学校自行组织生源选拔,没有统一规则的情况下需要孩子尽可能多又好地拥有各式各样的能力以面对“好学校”挑剔的目光。无论政策如何变化,小升初最重要的还是逃不开数学和英语,之后看看语文,如果想要获得某些会对艺体才艺侧目的学校的青睐,那就要把艺体才艺做到极致,至少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证”。

曾有一个爸爸在谈话中认真帮我梳理了一下,如果一个孩子想要在小学阶段的奥数竞赛中有所成绩,那么他/她至少需要参加两个奥数大班,再要自己在家刷一套备考的奥数题;另外一个妈妈说,自己的女儿在奥数竞赛中获得不俗的成绩,代价是参加了三个不同机构开办的奥数班,教学内容大同小异,教学日程安排则相互错开。这种车轮战的上课方式在初中之后更为常见,尤其出现在理科教学之中。家长们觉得,这样的方式虽然有些重复劳动,但是确实为孩子们打稳了基础,在外提前学习还能提高孩子们在学校的课堂学习中的学习自信。这种参与课外班得到的优越感,和因没有参加其他同学参加的课外班而得到的离群感,促使孩子主动给家长提供课外班的信息,要求家长帮其报名上课:“同学都在上xxx班级,我也要去。”

每个家长群里总有那么一两个厉害的妈妈(而且很有可能是全职妈妈),被其他的家长称作“万事通”。有什么外面教辅机构上课的问题,只要问这个妈妈,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回答。杨可在2018年针对北京城市中产阶层家庭的研究中就认为,目前家庭中的“母职”体现出经纪人化的态势,她们统管孩子的生活起居,还要安排孩子的校内外的教育日程,拿出在职场中统筹工作的职业化思路打造“明星”孩子,最终能够把自己的孩子推销给优质的学校。对于绝大多数的家庭来说,周末属于家庭的时间是很少有的,课外班的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精打细算的家长从了解和比较课外班信息、为孩子选择报名,到课程安排的顺序、接送孩子车程全都一一安排到位,高年级的孩子要上好几门课程的辅导班,低年级的孩子把一门课可以上好几遍,来不及吃饭就带在车上解决。

以往的学生周一到周五在校上课,回家完成作业,周末在外上课外班。而近几年在课外班的时间安排上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为了空出周末的一些时间能够自由支配或安排其他内容,不少年级较低的学生平日的晚上就会去上课外班,把堆积在周末的时间分摊出去。课外班的时间已经完全浸润到日常的生活中,开始打破传统里“学校和家两点一线”的校园生活。

很多的家长都表示,自己身边有的家长“很疯狂”,到处给娃报辅导班,疯狂地提前学习。他们不希望成为这样的家长,但也很“无奈”地要跟着做出一些举动。而家长们口中的“牛娃”也确实都履历不俗:有五年级考出十级的钢琴才女,有小学毕业拿到高级口译证书的语言天才,有在竞赛中屡战屡胜的得奖专业户等等,尽管有的不免有些夸大包装,但大多都有令成年人为之咋舌的成绩。中产阶层的家长虽然自己大多拥有本科甚至更高的学历,但是辅导孩子做功课吃力又不讨好,不如选择比自己更专业更懂行的机构投资。

课外班的“污名”在近几年被迅速扭转。以前只有学习成绩不理想的“差生”才会报名课外补习,而现在不上课外补习就很容易沦为“差生”。课外班能够让学生超前学习课业知识,在未来的升学选拔中占据优势。有不少孩子从小学习各种才艺,大多都在上初中的时候停下,让位给各种,尤其是理科的课外补习班。有妈妈无奈地说,目前中小学生的课外补习“好像打了鸡血一样”:所有的孩子都在外面提早学,初一的学生在外面上的物理班基本学完初中四本教材。有的同学甚至已经学完了第二轮。第一轮学的说是基础,第二轮教自招考的内容。在这样的情况下,其他的兴趣内容就很难再继续了。以往没有哪个学生愿意上兴趣班,现在的孩子有不少都自愿让家长报名课外班的,觉得不上就落后在同学后面。

这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减负令”一道接一道,但中产阶层家长们对课外补习班仍旧趋之若鹜。在“学而优”的代际流动逻辑的引导下,家长们在子女养育的早期就希望令其进入高质量的学校就读,以期在之后的学校选拔中占据优势。教育回报成为一切课外活动的选择标准。教育是一场淘汰赛,而家长都想帮助自己的孩子赢在起跑线。

参考文献

新浪网,《图解教育:2017中国家庭教育消费白皮书》

http://edu.sina.com.cn/tujie/2017-12-20/doc-ifypvuqe2438219.shtml

张冰,2017,“影子教育”与中国“新中产阶层”的文化再生产——从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说开去,教育理论与实践(22),pp17-20

杨可,2018,母职的经济人化——教育市场化背景下的母职变迁,妇女研究论丛(2),pp79-90

[作者杨张韫宇系复旦大学社会学系研究生,田丰系复旦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文章首发于微信公众号:缪斯夫人(Ms-Muses)。]

    责任编辑:吴英燕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