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医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2019-04-09 19:54
北京

文 | 张文杰

指导老师 | 张慧瑜

2018年8月,我回到老家,去了小时候常去的地方——赵兰芳家。从医四十四年,与病魔抗争五年后,她走了。赤脚医生的时代落幕了。

“医疗舍成了赵兰芳家,赵兰芳家成了医疗舍”

我家在山东掖县的一个小乡村,虽然在村最南头,但我是在二道街旁的姥姥家长大的。村子挺大,东西向有三条大道,分别称南街、二道街和后街。这二道街正好在村十字路口处,可以说是全村最“繁华”的地段了。小卖铺、剃头棚、医疗室,分布在这二道街的三个角上,于是这里就成了村里的CBD。

十几年前,我还是个小毛孩时,常常和表姐并排坐在姥姥的小三轮车斗里,给一根冰棍儿我们就能乖乖地咂摸半天甜味儿。我看着卖肉的大伯三两下支起架子,光着膀子嚯嚯地磨起了刀;邻居大叔开着手扶拖拉机,载着农具和胖墩墩的婶婶从地里回来;剃头棚的大婶子又扯开尖尖的嗓门骂起了在大街上跑了一天还没写作业的闺女……冰棍儿吃得差不多了,我舔舔嘴唇,然后这熟悉的对话就来了——

“二婶,您这是上哪啊?”

“赵兰芳家!我这昨晚吃坏肚子了,今天闹了一天啦……找她瞧瞧去。”

上世纪后半叶至今,我们村有三类红人。一类是早年的生产队长、后来的村主任、书记等小领导,这类人是被讨好的对象,也是容易被报复的对象;一类是常为村民指点迷津的会看相、能解梦、善算八字的神婆婆,这几十年来,人们已经忘了“诸葛亮”的真名,只知道他家既做磨花生油的活计,又会算算命,妙算如诸葛;最后一类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当年那批人有的调去了镇上县里,有的转行了,一直坚守在那间小小医疗舍的,只有赵兰芳一个人。

赵兰芳家与医疗舍只有一墙之隔,中间有一个小门相连。赵兰芳在这个医疗舍干了几十年,后来人们都忘了医疗舍是医疗舍,也忘记了赵兰芳家是个家,在左邻右舍眼里,医疗舍是赵兰芳家,赵兰芳家也是医疗舍。人们去赵兰芳家的理由五花八门,我在二道街光着腚玩耍的那几年,常常皱着眉头想,为啥这些大人总说要去赵兰芳家呢?

春夏时节,乡下人干农活,常赶早,太阳没出来就下地,等日头高高挂起了,汗就要流了,就赶忙收拾物什回家凉快;盛夏时节,中午头街上是没人的,等三、四点,稍微风凉一点,大家又戴上遮阳帽下地去了,晚上八九点,老少爷们都出来了,扇着自制的大蒲扇,驱赶着蚊蝇,拉家常、打扑克、下棋,小孩子们奔来跑去,或者跟大孩子去林子里抓知了猴。乡人的生活有条不紊,但赵兰芳家的来客可不按照时间表来。五点来打针的、晌午来开药的、半夜急诊的……赵兰芳家似乎成了一个公共场所。寂静的夜里,村庄酣睡了,犬吠声总是从二道街传来的。“赵兰芳家”成了医疗舍的代名词,人们不说“我去找赤脚医生”,而说“我去找赵兰芳”;而赵兰芳一家极其好客,他家竟成了左邻右舍的饭后消遣地点。90年代初,我姐五六岁时,常和她的光腚耍伴儿们在赵兰芳家看电视。那时候村里有电视的没几家,他们看遍了村里所有的电视,最后发现,还是在赵兰芳家最舒服,因为她家总是最热闹的。

“从70年代开始,赵兰芳就是四邻八村的红人”

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热销冰袋的小卖铺如今一经装潢,摇身一变成了百大连锁超市;剃头棚的大婶子抱上了外孙,一年有好几个月要去大闺女家哄孩子;当年人来人往的医疗舍,木门上绿漆斑驳,紧扣的铁锁锈迹斑斑,再也没有被打开过。今年暑假,我回老家看望姥姥姥爷,久违地看到赵兰芳家的烟囱冒出缕缕炊烟。赵兰芳家已经没有赵兰芳了,他老伴儿良歧也一年有好几个月都在子女家照顾小孩。

“姥爷,这多久没见您了!”我进门打了招呼,找了个小马扎坐下。

“嘿,你这放暑假了哈。我这之前一直在小儿子家,哄了几个月孩子,孩子姥姥去了,我就回来了。”

良歧姥爷被烟呛得眼睛红红的,揉着眼,咳了几声。

“这炕呀,好久没生过火了,柴火也不干脆,我这生火生了半个钟头。”他拾起一根杆,放到锅底下,拿蒲扇缓缓地扇着。

我们进正间坐。墙上的相框里,张张泛黄的照片拼在一起,仿佛接起了赵兰芳的一生。

1947年,赵兰芳出生在一个大家庭里,有九个姊妹兄弟。那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穷,养活这一大家子不容易,赵兰芳作为姊妹中的老大,三岁就被过继给了大伯家。也是赶上了机会,赵兰芳能去莱阳卫校学习,60年代末毕业回村。她先学了医,又赶上了六二六,本来有机会留在城里,也决定回村来帮忙了。70年代,医疗舍属于大队,有好几个赤脚医生,他们是挣工分的。等80年代农村实行责任制后,医疗舍也变成了私人诊所的形式,她经过验收后,自己单干了。

“赵兰芳的医术可真是没的说。费县村那赵国喜,在费县说,台上的赵兰芳真是给台上村带来了福气,这四邻八村的,有几个用去医院的?”赵兰芳当赤脚医生前,人们是有病没处看、没钱治,大部分农民文化水平又低,得了病先去找那神婆婆,再按她的指示按时到哪里烧上纸。这一来一回,病早就耽搁了。“他们那批赤脚医生,从接生到搞防疫,给孩子们种水痘……你回去看看,恁娘那胳膊上,还有他们接的水痘呢!”

“您这么一说,我还真有印象,我妈还跟我说过,我姐还是被我兰芳姥接生的!”我忽然记起妈说的往事,不由激动地说。

良歧姥爷脸上的皱纹绽开了,咯咯地笑起来:“你们这一大家子啊,没一个没被赵兰芳瞧过的!”

当年我爸高考落榜,在村里跟着我爷劳动。1984年的某天,我爸早上醒来突然感觉脚没有知觉,到医院去看,人说是神经炎之类的病症,治也没治好。我爸回来就去了赵兰芳家。赵兰芳之前也没有接触过类似的情况,只能一边给我爸瞧病,一边研究。经过反复论证,她认为我爸得的是维生素B1B12缺乏症。此后我爸没再去过医院,就去赵兰芳家,赵兰芳一边给他治病,一边纾解他的烦闷。高考落榜的失落、人生的彷徨随着身体的病痛一起烟消云散了。

 “别说咱村这些乡亲,那隔了南山的村,都有人来专门找她。山南一个亲戚,在县医院看病,大夫说是治不了了。那时候交通不行啊,他们家人用老牛车拉着过来,赵兰芳给他开了两块钱药。后来我问她这个病人怎么样啦,怎么后来没信儿了啊?赵兰芳说,人家早就康复了,现在好得很呢。”良歧姥爷说到这儿,神情带着几分自豪和敬佩,语调也高了不少。“我这前几天磕着头,自己贴创可贴,就又想起赵兰芳来了。你说,她这要还活着,别说我,这四邻八村的人有个头疼脑热的,还用着去医院?”

“可贵的不只她精湛的医术,更在于她柔软的心”

 “您说,她学医也就学了三年,怎么能治得了那么多病?”

“你可别小瞧她那三年,她可是把中西医都学了。回来之后,她天天钻研呐,你爸那腿不就是她一边钻研一边治好地嘛。”这个丈夫,由衷地敬佩自己妻子。

说起来,良歧姥爷全力支持了赵兰芳四十多年。那时候,良歧包了农活和家务,让赵兰芳一心扑在医疗舍上。她早上经常不吃饭,又经常出外诊,一边开着药方,一边琢磨着怎么治疗才是最合理的。我想她最后那几年的脸色,多半不是因为久居室内,而是由于劳累,病已慢慢上身了。

“人们总找她,其实还因为她这个人啊,实在得很,从不抬高药价,也绝对不给你多开一样药,多打一次针。她一句话我记了一辈子。”良歧喝了口水,“我能让人花分钱治好病,不让人花一毛钱。”

赵兰芳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这批赤脚医生,经历了农村改制后,要么去城里,要么改了行,其实多半还是由于收入低。药价太高,老百姓不来;药价太低,自己又赔本。所以70年代,四邻八村村村有赤脚医生,90年代时,仍坚守在医疗舍的就为数不多了。

天色渐晚,我告别了良歧姥爷,回到姥姥家。

我姥姥是赵兰芳家的常客。她1976年生了一场大病,后来心脏和血压都出了问题。60岁以后,更是每年必有半月得去打点滴。听说赵兰芳病发后,姥姥很多天没好好吃饭。

“这些年,我基本年年得去住院,一住院全家跟着操心。哪赶赵兰芳活着时,她给我打几次吊瓶,开点药,哪用上住院啊?现在住个院……镇里经常没床位,开的药吃着也不见好。”提起赵兰芳,姥姥又紧皱其眉头,连连叹气。

妈端了饺子进来,听见我们的话,说:“你六岁那年,发高烧,我怎么跟你说话你都不应,吓得我们哟。你爸连夜背着你把你送到你兰芳姥家,她都睡了,听见敲门声,赶紧起来,给你打了一针,第二天又在那儿输液才慢慢退烧,你忘啦?”妈回忆着,对我说。

“我怎么会忘呐?”

那时我躺在医疗舍的小床上,半睁着眼看这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可能是常年待在医疗室里的缘故,她的脸泛白且干,不似邻里街坊的伯伯大娘一般肤色黝黑且亮。她的动作很慢,说话也慢条斯理,不慌不乱地拿出听诊器,一边问我“早上吃了什么啊?”,冷不丁地开一个冷玩笑。一会工夫,我紧蹙的眉头舒展了,药方也开出来了。

医者父母心,大概说的就是赵兰芳吧。

“赵兰芳的时代已经远去了”

“希中,嗨!真是你!你这大忙人,怎么舍得在挣钱时候回来啦?”

“嗨,别提了,这不,我这老娘又身体不舒坦了,昨天这还摔了一跤,老哥哥老姐姐都忙着锄姜呐,顾不过来,我寻思这回快把老娘接城里医院吧。”

“哎呦,你们可真是操老心了!听说,这县医院开一堆药,可着劲让人交钱呢。这要是赵兰芳还在,也不用费这些劲。”

“可不是,没办法啊!”

如今,铺上水泥的二道街总有小轿车路过,百大连锁门口也常有大爷大妈推着婴儿车哄着小孙子。这些孩子听到的对话却是这样了。

2010年左右,赵兰芳看完几个病号后,突发脑出血,做了开颅手术后,活了下来。但此后的五年,她坐在轮椅上,良歧推着她,从二道街走到后街,再走到南街,最后再回来。五年后,赵兰芳去世了。赵兰芳的医疗舍,算是永远关上了门。

有人说,赤脚医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的治病就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保障,医疗水平、就医条件都更好了。几十年来,中国的国民寿命得到大提高。农民看病不再找赤脚医生,而是奔走在偌大的医院里。城市医院预约挂号、排队叫号、取药,仿佛是一条流水线。

赤脚医生是中国20世纪史上特有的产物,他们在乡村建设中功不可没。在广大农村,农民仍怀念着赤脚医生的时代。赤脚医生与农民之间,不只是医患关系,更是邻里乡亲、劳动伙伴。赤脚医生是大夫,更是朋友、父母。赤脚医生的出现满足了农村大部分的医疗需要,大大提高了农民的寿命,降低了幼儿夭折率。

但城市化的趋势不可逆转,中国乡村面貌也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个时代都会远去,人们终将适应,并改变整个时代。赵兰芳走了,但她的三个孩子都学了医,有的服务于一线,有的在研究所进行科研。我仿佛也看到,赵兰芳的时代,并未远去。

图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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