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新年号“脱汉”?以往年号也是逸出原典本意的汉字新组合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赵坚
2019-04-02 18:40
来源:澎湃新闻

等待良久的日本新年号,终于在四月一日仲春时节问世了。当日本内阁官房长官菅义伟举出写有新年号“令和”的牌子时,我想绝大多数观察者都会觉得有些意外。

美好心愿还是春日景色?

这是日本自公元645年仿效中国朝廷、发布第一个年号“大化”以来的第248个年号。如果说有其特殊性,因为这是第一个并非直接出自汉籍的年号。根据日本学者的考据,此前史上247个年号,主要来源于如下这些中国典籍:源自《尚书》的年号最多,达36个。即将结束的“平成”年号,即来自《尚书·大禹谟》的“地平天成”;来自《易经》的27个;来自日本古代文士钟爱的文学宝典《文选》的25个、《后汉书》24个、《汉书》21个、《晋书》和《新唐书》各16个。其余可考的散见于其它各种汉籍,还有一部分未能查到出典。

新年号“令和”来自成书于公元780年左右的日本第一部和歌合集《万叶集》,出自其第五卷收入的《宇梅乃波奈》,即《梅花歌三十二首》介绍创作缘起和主旨的题记(原文称“题词”),其中有“初春令月,气淑风和”一句,取其第三字和第八字,成为新年号。安倍因为兹事体大,一改惯例,亲自面向媒体说明新年号的意义。

他说新年号蕴含着“在人们美好心愿的契合中文化产生成长”的意思,大概指在新年号开始的年代里,民众以美好的心愿,促进新文化的成长壮大吧。这无疑是日本政府和民众的美好愿望,但与年号的直接出典却有些睽离。

就《梅花歌》本文而言,紧接前文两句八字之后,还有这么两句:“梅披镜前之粉,兰薰珮后之香”,是说在初春的美好日子里,肃气转温,熏风送暖,梅花披上了像化妆粉黛的颜色,而兰花也散发着服饰环佩般的馨香。这与其说是在描绘美好心愿的契合,倒不如说是在描绘梅开季节的风物景色。

年号“脱汉”或成新标准

安倍的长期执政,代表着日本政治的保守化,新年号在年号史上第一次突破直接来源于汉籍的惯例,恐怕会使很多日本保守人士视之为“划时代”创举而欣喜雀跃。估计这也会引领以后的年号取向,使选自所谓的本土“和籍”成为新的标准。

日本早在“趋汉”、“亲汉”的顶峰、平安时代的后期就开始“国文化”运动了。只是“汉籍”与其所代表的汉文化已经进入日本民族的心智结构,成为其民族精神的遗传因子。而所谓“和籍”,譬如《万叶集》,追本溯源也都是汉文学光芒之下展开的创作总集。至少其形式结构,与汉文学有着千丝万缕、不能分割的联系。

新年号“令和”,虽然出自《万叶集》日本本土诗人之作,但明眼的日本学者早已看出其脱胎自《文选》(成书于530年间)所录的东汉张衡《归田赋》:“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梅花歌》的诗人大伴旅人差不多是照抄的,把“仲春”改成“初春”也未见“青出于蓝”,因为“仲春”二月更称得上是“令月”,而奈良、京都地区的“初春”也较少是“气淑风和”的天气。

日语汉字语境下的“令和”

不过,日本人过去在择取年号方面,在汉籍、汉文的基础上也是有所创新的。

就说近代人们熟知的日本年号吧。“明治”来自于《易经》的“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大正”同样来自《易经》的“大亨而正,天之道也”;“昭和”来自《尚书》的“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平成”除了《尚书》,还有一个来自《史记》的出处:“内平外成”。

这四个年号从汉籍取字重新组合,基本上都逸出了原典的本意,不失为一种创新。

再回到“令和”的新年号,“令”在甲骨文里是一个具有“大嘴巴”之人在发号施令的象形文,用作动词,有“命令”和“使得”的本意。后来发命令者也叫做“令”,成了名词,如“守令”、“司令”等。这些人以其尊贵而受敬畏,以后“令”又成了形容词,有“尊贵的”之意,如新年号出典的“令月”,以及“令郎”、“令尊”、“令慈”之类,主要修饰名词,一般是不能与另一个形容词连用的。

而新年号的“和”字,出自“气淑风和”,或者“时和气清”,显然都是联合偏正结构。将原为形容词的“和”用作谓语,中国学者估计大多不敢如此随意使用。所以当笔者看到菅义伟的举牌时,还以为是动宾结构,即“令”字为使役动词,有“使得”之意,而宾语“和”为名词,有“和平”之意,觉得表达了日本民众使“和平”成为新时代主旋律的愿望。稍后得知日本政府将“令和”用作偏正结构,即形容词“令”修饰名词“和”,意为“美好的和平”,在惊奇日本学者颠覆传统之余,又对其笔形简洁、琅琅上口和语义创新表示欣赏。

自从平成天皇宣布退位以来,日本的学者与民众一直都在猜测新年号,曾经发表过连篇累牍的分析报道,结果“令和”一词,从来都不曾被人猜到过。而且“令”字是第一次在日本年号中使用,德川幕府末年学者们曾经提议使用年号“令德”,不过风雨飘摇中的幕府认为有“命令德川”之嫌,将其否决了,而改用“元治”(典出《易经》:“乾元用九,天下治也”)。

更为神奇的是,日本的数据处理公司“东京商工研究”在宣布新年号的同一天,对其所登录的317万家公司数据库进行了搜索作业,结果发现没有一家公司是以“令和”命名的。从这两点也可以看出新年号的“创新”之绝。

不过,笔者还是想从一个中国语文学者的角度理解日本新年号的意义,希望五月一日开始的“令和”新时代,会“令”日本继续享受“和平”。当然,时逢“仲春令月”,日本各地正在进入樱花季节,风和气清,让民众和游客先享受眼下的烟景吧。

(赵坚,上海人,曾经就读复旦中文系的硕士博士课程,后留学日本、加拿大,长期在海外执教,留心于比较文化的研究和写作。)

    责任编辑:朱郑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