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西方最伟大的史诗,一种高不可及的范本(下)

2019-04-02 21:11
上海

编者按:《奥德修纪》又作《奥德赛》,是古希腊诗人荷马所作的长篇史诗,讲述了希腊英雄的奥德修斯长达十年的战后返乡之旅,及其一路上的海上冒险经历。《奥德修纪》创作于2700多年前,是西方最古老的文学作品之一,更被认为是几千年来的文化巅峰,长期以来影响着西方的历史、文化、宗教和伦理观念,成为后来众多文学艺术创作的灵感来源。杨宪益的译本于1979年面世,采用了突破性的散文体译法,首先完美保留了原诗的故事性,其次破除诗歌模式对还原语言音乐性和节奏感的限制,兼顾了流畅阅读与忠实原文,在中文世界独树一帜。本文为序言,杨宪益阐述了史诗的创作观。

古代欧亚大陆曾有过很多文化中心;在公元前二千五百年,或更早到公元前一千年初叶,地中海东部的爱琴海一带曾有过一个繁盛的早期奴隶制文化;这种文化同亚洲大陆的关系非常密切;这是由于亚洲西部和埃及更早就有了繁盛的早期奴隶制文化,而当时欧洲还是蒙昧未开的地域;所以如果说这种地中海东部的文化是属于欧洲的,不如说它是属于亚洲的更为妥当。这个古代文化中心包括小亚细亚西岸,达达尼尔海峡,地中海东部的克里特岛以及巴尔干南部一带;它与南方的非洲沿岸和古老埃及文化也有一些联系。关于阿凯人远征攻打特罗人的东方重镇伊利昂城的传说是有相当历史根据的。在十九世纪末,德国学者谢里曼曾在小亚细亚海岸的希萨里克发掘这个古城的遗址;根据考古发现,这个古城曾经在公元前二千年到公元前一千年间被毁过多次,至少有九次之多;其中第六次被毁可能就是伊利昂战争的历史根据。有些学者曾提出一种可信的假设,即根据当时航海情况和地理看来,这个地区控制了古代通向黑海的通商路径,而黑海又是古代西方通向东方必经之地;为了获得东方的粮食和财富,地中海东部的人民不惜一次又一次地冒险渡海去攻下这个要塞;著名的寻找金羊毛的希腊神话也反映了古代人在黑海一带航海的历史事实。

在迈锡尼,考古学家曾发现古代的巨大陵墓和巨石建筑的城址和石狮,陵墓里还发现死者所穿的华丽服装和金银首饰,以及装在死者面上的黄金面具和精美的青铜兵器;这些发现证明古代迈锡尼的霸主阿加曼农的传说也是有根据的。在二十世纪初年,英国学者伊文思又在克里特岛发现了重要的古代文化遗址;这里有较迈锡尼为早的文化;发现了两座规模巨大的古代王宫,又有工场、库房、陵墓等,还有很多有精美图案的陶器、青铜的雕刻和兵器、反映舞蹈和战斗狩猎等场面的彩色壁画,还有一种类似象形的古代文字。这里的文化与迈锡尼的很接近,但是更早一些;这是一种青铜器文化,其年代约在公元前二千多年到公元前一千多年之间。这种以克里特岛为中心的文化到了公元前一四五○年左右,由于遭受到巨大的自然灾害(在克里特岛以北发生了强烈地震),或其他人为原因,开始衰亡。爱琴海文化中心由克里特岛一带转移到迈锡尼等地。这时有些北方部族开始南移,在希腊地方建立了新兴的但是文化较低的前期希腊文化;这大概就是史诗里所说的阿凯人或阿戈人;这时铁器也逐渐代替了青铜器。

在史诗里我们可以看到,许多事物的描写是与克里特—迈锡尼文化的实物相符合的,如《奥德修纪》里所描写的曼涅劳的宫殿和腓依基国王阿吉诺的宫殿,有各种青铜和金银装饰,美好的花园和葡萄园,宫里充满了粮食、美酒和果实,随同酒宴还有各种竞技娱乐和舞蹈等;这些初看好像是诗人想象中的理想国土,但是都已被考古发现的克里特—迈锡尼文化所证实。同时,史诗中的描写又有许多同迈锡尼文化完全不同的地方;举例说,从考古发现的壁画来看,古代克里特或迈锡尼人都是短发,而且头发是黑的,而史诗中描写的阿凯人却是长头发的,而且头发是黄的,克里特—迈锡尼人战斗时用的盾牌是长形的,史诗里的盾牌却是圆的;克里特和迈锡尼人穿的盔甲也与史诗中描写的不同。这些带有根本性质的矛盾说明诗人所描写的又不完全就是克里特—迈锡尼文化;这也可以证明在他的时代迈锡尼文化已经衰亡,不过他还“去古未远”,所以还可以描绘一些过去文化的繁荣景象,同时也加上了一些实际生活中的东西,当他描写攻打伊利昂城的英雄们的时候,显然他是追述过去时代发生的事情,他并不是目击者。有些西方学者曾考证史诗里的许多英雄如阿戏留、赫克陀、狄奥弥底等都是北方部族传说里的英雄,不一定与攻打伊利昂城的史实有关。

从过去一世纪间西方考古学家的发现看来,史诗里所描写的一个繁荣的地中海东部的早期奴隶制文化中心是确实存在的,并不是诗人的幻想;这个爱琴海文化的衰亡是公元前一千多年的事;从那时起到公元前六七世纪雅典文化兴盛时期,中间还间隔有好几百年;关于早期希腊文化怎样形成的历史,我们虽然有不少传说和考古资料,但是知识上也还存在不少空白点;因此我们还不可能完全解决史诗中的一切问题,但是这些问题将来总会完全弄清楚的。

从史诗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些早期希腊人的地理知识比较局限,他们所知道的只是地中海东部地方;当时航海技术还相当简陋,跨海远征是一件很冒险的事,一阵风浪就可以把人带到相反的方向。史诗里描写的小亚细亚一带如叙利亚等地方并不太真实,大概是根据道听途说的,诗人并没有到过;至于非洲一带更是这样;古代埃及的繁盛文化及财富是早期希腊航海人非常艳羡的,但是对他们来说,去到埃及并不容易;北方欧洲大陆当时还有许多野蛮种族,他们更没有确实的知识;在西方他们的地理知识最远只达到西西里岛一带;《奥德修纪》里虽有关于伊大嘉岛的具体描写,但是那些并不与真正的伊大嘉岛相符,所以大概诗人连伊大嘉也没有到过。这种地理知识的局限使得这些早期希腊人认为他们世界的边缘有一条大海环绕着,这条大海他们叫作“奥刻阿诺斯”。我们古代祖先认为他们所居之地是“中原”,是天下的中心,四面都是蛮夷地方,再过去有海水环绕,叫作“瀛海”;实际也是一样的道理。由于早期希腊人航海还没有罗盘针,又认为世界是圆形的,所以史诗里所说的方向也并不准确;史诗里所描写的在他们世界的辽远边缘上的各种奇异故事,如海中怪物斯鸠利和卡吕布狄等,有人考证是在西方的西西里岛附近,也有人认为是北方黑海一带的古代传说。那种人吃了就会忘记家乡的蒌陀果,有人认为是埃及一带的莲子,也有人认为就是伊拉克一带的枣子;近东一些民族从古以来就是拿它当粮食吃的。虽然早期希腊人的足迹并没有超过地中海东部的范围,但是通过其他古代种族,他们也间接获得若干关于远方的知识,甚至获得一些远方的物产, 来增加他们的财富;虽然古代旅行非常困难,但是东西方文化的交流还是大量存在的。在希腊文明兴起之前,近东的腓尼基人就以航海著名;通过腓尼基人,早期希腊人听到不少红海到印度洋一带的传说故事;通过北方的斯鸠塞人,他们又得到不少关于黑海到中亚地方的零星知识。西方学者发掘伊利昂城遗址时曾经发现一些玉石做成的斧头;根据他们的研究,这种玉石并没有在亚洲西部发现过,只有我国新疆于阗一带才有;这似乎暗示公元前一千多年的伊利昂城同中亚细亚一带已经有了间接的贸易来往。再举一个例子:在《奥德修纪》卷十九里,当奥德修同潘奈洛佩讲话时,他描写了奥德修在国外所穿的一件衬衫,“我还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衬衫非常光滑,轻细有如干了的葱皮那样,而且像太阳一样发出光辉,使得许多妇女看了都非常惊奇。我告诉你这件事,你要好好记住。我不知道奥德修在家里是否也穿这件衣服;也许是在他乘船远征时什么伙伴或者外乡人送给他的;因为奥德修有许多好朋友,很少阿凯人能够同他相比……”我们知道丝绸是从中国传到西方的;古代西亚并没有丝织品;而这里描写的一件衬衫似乎只能是丝织品,不可能是其他,因为即使是最精细的麻纱也不可能比作干了的葱皮那样光滑,而且像太阳那样发出光辉的。是不是可能在那遥远的古代,中国的丝织品就已经少量地到达了西方呢?除非是这样,否则这里的描写就完全是诗人的幻想了。

总之,古代地中海东部的早期奴隶制文化肯定曾从亚非两洲的文化得到丰富的养料;反过来,荷马史诗里若干故事也在亚非文化中有过反映,也许原来就是从亚非地方起源的。根据罗马记载,荷马史诗曾经传到印度,对印度古代文学有过影响。后日唐宋时代的大食商舶和中亚的商队又继续传播了这些故事,在《一千零一夜》等中古时期阿拉伯故事中就可以找到荷马故事的痕迹。所以如果我们在古代中国的传说故事中找到一些荷马史诗里的故事,这也不足为奇。下面我们就举几个例子谈谈。当然,在民间故事中,类似巧合的很多,并不一定就来自一源;但是其中有一些太相像了;考虑到古代东西方文化有许多交流的事实,有些互相影响也完全可能。

《水经注》引用三国时来敏的记载,提到一个秦王用石牛计兴兵灭蜀的故事。“秦惠王欲伐蜀,而不知道;作五石牛,以金置尾下,言能屎金,蜀王负力,令五丁引之成道,秦使张仪司马错寻路灭蜀,因日石牛道。”李白的著名诗篇《蜀道难》里所说的“尔来四万八千岁,乃与秦塞通人烟,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钩连”也是指同一传说。这个故事同奥德修用木马计攻下伊利昂城的故事有些相像;秦国也是长久不能征服蜀国,最后用巨大石牛引诱敌人,使他们把石牛拖进去,才打进蜀国的。一个用木马,一个用石牛;一个故事里的英雄是足智多谋的奥德修,一个故事里的英雄是张仪,而张仪也是一个善用智谋的人物。我们知道亚历山大东征时,曾到达中亚细亚一带,而亚历山大又很喜欢荷马史诗,在东征时经常阅读;荷马史诗里的故事会不会这时也传到中国西部呢?这个可能性似乎也是有的。

《奥德修纪》里女神刻尔吉用巫术把人变成猪的故事可以在近东一带的许多民间传说里找到。罗马阿普留的《变形记》里就有用魔术把人变成驴的故事,中古时期许多关于非洲东岸的记载里都说这种传说在当地很普遍;《诸蕃志》里说非洲东岸的中理国“人多妖术,能变身作禽兽”;马可·波罗的游记里也曾提到。我们的《太平广记》里保存了唐代孙所作《幻异志》的一则故事,叫作板桥三娘子,这也是一个会用魔术的女人。有一个名叫赵季和的过路客人,在板桥地方经过,在三娘子的客店投宿;三娘子在食物里放了药,把许多客人都变成驴;赵季和幸好没有吃;后来他用智谋战胜了三娘子,又终于饶恕了她。这个故事同《奥德修纪》里关于刻尔吉的一段是非常相像的。板桥这个地方在唐宋间是中外交通要地,是大食等国海舶财货聚合的中心,所以这个故事可能是大食人从近东地方带来的。

《太平广记》又保存了一则唐代故事,内容同《奥德修纪》的独目巨人故事非常相像。“天宝初,使赞善大夫魏曜使新罗,策立新王,曜年老,深惮之。有客曾到新罗,因访其行路,客曰,永徽中,新罗日本皆通好,遣使兼报之。使人既达新罗,将赴日本国,海中遇风,波涛大起,数十日不止,随波漂流,不知所届,忽风止浪静,至海岸边,日方欲暮,时同志数船,乃维舟登岸,约百有余人。岸高二三十丈,望见屋宇,争往趋之,有长人出,长二丈,身具衣服,言语不通,见唐人至,大喜,于是遮拥令入室中,以石填门,而皆出去,俄有种类百余,相随而到,乃简阅唐人肤体肥充者,得五十余人,尽烹之,相与食噉,兼出醇酒,同为宴乐,夜深皆醉,诸人因得至诸院, 后院有妇人三十人,皆前后风漂为所虏者,自言男子尽被食之,唯留妇人,使造衣服,汝等今乘其醉,何为不去,吾请道焉。众悦,妇人出其练缕数百匹负之,然后取刀,尽断醉者首,乃行至海岸,岸高,昏黑不可下,皆以帛系身,自缒而下,诸人更相缒下,至水滨,皆得入船,及天曙,船发,闻山头叫声,顾来处,已有千余矣,络绎下山,须臾至岸。既不及船,虓吼振腾。使者及妇人并得还。”

这一段故事很多地方都同《奥德修纪》里的故事一样,只是没有说巨人只有一只眼睛;这里的巨人吃了五十多人,史诗里只吃了六个;这里的巨人被杀掉,史诗里只弄瞎了眼睛;这里他们带走了几十个女人,史诗里是几十头羊。此外许多相同的地方恐怕不会都是偶合。

德国学者劳尔于一八五一年曾发表过一本荷马研究,还有德国学者威廉格林于一八五七年曾发表过一篇关于独目巨人传说的研究,从他们的考证中我们可以看到类似《奥德修纪》里独目巨人故事的传说在欧亚两洲相当流行。在十二世纪末法国就有过用拉丁文写下的这个传说,说有一个巨人吃了九个伙伴,后来这些人的领袖用计弄瞎了巨人的眼睛,又假装成羊,从巨人的两腿中间逃走。在十三世纪又有一个突厥地方传说,关于一个妖怪名叫德培歌兹,它只有一只眼睛,每天要吃两个人和五百头羊,后来一个年轻人弄瞎了它的眼睛,然后逃走了。在《一千零一夜》里有关于一个航海的人辛巴的冒险故事,其中之一也是漂到荒岛上,走进一个妖怪的宫堡,妖怪吃了他的伙伴,但是在第三天辛巴乘巨人睡觉时,弄瞎了它的眼睛,然后逃走。但是巨人扔出石头打坏了船只,只有辛巴同两个伙伴能够逃脱。此外在塞尔维亚,在罗马尼亚,在爱沙尼亚,在俄罗斯,在芬兰,都有类似传说,不必详细一一介绍。从这个传说的普遍传播情况看来,我国唐代的长人故事也可能来自一源。

以上我们已经大略介绍了有关这部史诗的一些背景知识。这部古代著名史诗的内容是如此丰富,无论从历史地理考古学或民俗学方面都有许多值得探讨的东西;限于篇幅,关于背景知识方面,我们就介绍到这里。在本文开头,我们谈到如何批判接受古典遗产问题;荷马史诗是将近三千年前的作品;无论荷马是怎样伟大的诗人,当时人的思想感情总是同我们有很大距离。史诗真实地描绘了早期奴隶制社会的人的精神面貌;史诗里的人物典型是形象鲜明的;他们的思想感情是与当时社会发展的形态相关联的;我们应该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去分析史诗里的人物性格,认清他们的精神世界同我们的有怎样的不同;这不但有助于我们分辨古典作品的精华与糟粕,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这部史诗。

本文摘选自《奥德修纪》,著者:[古希腊]荷马,译者:杨宪益,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2月版。有删节。

    特别声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s://renzheng.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