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西方最伟大的史诗,一种高不可及的范本(上)

2019-04-01 21:24
上海

编者按:《奥德修纪》又作《奥德赛》,是古希腊诗人荷马所作的长篇史诗,讲述了希腊英雄的奥德修斯长达十年的战后返乡之旅,及其一路上的海上冒险经历。《奥德修纪》创作于2700多年前,是西方最古老的文学作品之一,更被认为是几千年来的文化巅峰,长期以来影响着西方的历史、文化、宗教和伦理观念,成为后来众多文学艺术创作的灵感来源。杨宪益的译本于1979年面世,采用了突破性的散文体译法,首先完美保留了原诗的故事性,其次破除诗歌模式对还原语言音乐性和节奏感的限制,兼顾了流畅阅读与忠实原文,在中文世界独树一帜。本文为序言,杨宪益阐述了史诗的创作观。

图 视觉中国

相传为荷马所作的两部史诗《伊利昂纪》和《奥德修纪》(旧译常作《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古代西方文化中最著名的述事长诗。这两部史诗每篇都长达万行以上;《伊利昂纪》有一万五千六百九十三行,《奥德修纪》有一万二千一百一十行,这两部史诗大约是公元前九、十世纪前后开始形成的;从公元前七、八世纪起,就已经有许多希腊诗人摹仿它,公认它是文学的楷范;两千多年来,西方人一直认为它是古代最伟大的史诗;马克思也给与了极高的评价,说它“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

我们所处的时代是比荷马时代在人类历史上高得多的阶段;社会主义时代的人的精神世界当然比荷马时代人的精神世界要丰富得多,深广得多;在这种意义上,我们今天的文学艺术,总的来说,无论在思想内容上或是在艺术技巧上,比起荷马时代的作品当然应该是高明得多。但是马克思也指出,像荷马史诗那样的伟大古典作品,即使在今天也“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这是因为荷马史诗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登峰造极的艺术作品,它的内容和技巧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尤其从艺术方面来说,虽然当时人所掌握的艺术手法和技巧没有我们今天那样丰富,但是一位古代有才能的作家完全可能利用有限的技巧,比较深刻而真实地反映当时现实,创造出震撼人心的作品,使得后世作家感到望尘莫及,所以它能有“永久的魅力”;同时,由于它的时代已经是永不复返了,我们今天看荷马史诗,也可以感到有如一个大人看到小孩的天真时那样的喜悦。很明显,我们今天从荷马史诗里也还是可以汲取许多有益的东西,来“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创造更伟大的,无愧于我们时代的作品的。

世界上许多古老民族都有过长篇的史诗。我们通常所谓史诗,是指一个民族在它的幼年阶段,即从野蛮进入文明阶段,用诗歌体裁所记录下来的古代神话传说的长篇创作;有些古老民族的史诗是在早期奴隶社会阶段开始形成的;荷马的史诗就是这样;也有些民族形成较晚,日耳曼民族的《尼泊龙之歌》,法兰西民族的《罗兰之歌》,英国的《裴欧沃夫》等就是这样。这些都是著名的欧洲古代史诗作品。在亚洲,古代著名的史诗作品也很多;印度的《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就是很重要的史诗。印度的两部史诗开始形成很早,可以同荷马的两部史诗产生情况相比,但是被写成定稿却是在较晚时代。此外,世界各个民族还有不少民间流传的长篇叙事诗;这些严格说起来,不能算是史诗,因为它们的内容不是叙述古代的英雄事迹,只是人世间一些悲欢离合的传奇故事;史诗一般都是以古代神话传说和部族所崇拜的英雄事迹为题材的。

每个民族在它的幼年时代都有不少瑰丽动人的神话传说;在原始部落时代,由于人们还不能认识和控制自然,他们必然要对不可理解的自然现象作种种想象的解释,这样就产生了神话;这些神话传说最初总是零星杂乱的;我们古代就有过许多瑰丽多彩的神话故事,如巨人夸父追赶太阳,共工触不周山,女娲补天,大禹治水,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等等,但是可惜在古代典籍里,这些故事只有极简略的记录,半隐半现,若存若亡,因此我们只能在想象中追求那些没有得到充分发展或没有被记录下来的丰富内容。

在我国的汉族文学里,如《诗经》的雅颂部分,虽然也有一些根据神话传说写成的叙事诗,歌颂古代英雄的事迹,但那些只是短篇创作,不是长篇巨制,不能算作史诗;我国少数民族中倒有一些长篇的史诗作品,可惜还没有经过加工整理。总之,世界上许多民族都有根据古代神话传说写成的长篇史诗;这些史诗一般都是把古代神话传说加以整理制成的;不少原来都是口头文学,后来才被记录下来的,所以它们还保存着许多原始人的想象,带着一种“儿童的天真”气息。还有一些后世著名诗人也仿效古代史诗体裁写成歌颂英雄事迹的长诗,如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埃尼阿纪》,英国诗人密尔顿的《失乐园》,葡萄牙诗人加慕恩的《卢西阿纪》,等等;这些我们可以叫作“拟史诗”;虽然这些作品也利用了古代神话传说,但读起来总有一些人为的痕迹,缺少那种古代社会的真实感。荷马史诗一方面是在民间的口头文学基础上形成的,它的原始材料是许多世纪里累积起来的神话传说和英雄故事,保存了远古文化的真实气氛,有一种蓬勃的朝气,一种孩子式的天真;另一方面,它又是在远古地中海东部早期奴隶社会的高度文明的基础上产生的;从它开始用文字流传下来之后,曾经过许多世纪的加工润色,才成为现在的定本;这与西欧和北欧的一些史诗作品产生于文化不大发达的前期封建社会,文字比较简陋的情况又不同;希腊史诗的这种特殊优越条件是与古代爱琴海文明以及雅典和亚历山大帝国时代几百年间奴隶制文化繁荣分不开的;它既是真正的古代史诗,又是达到高度艺术水平的文学作品;它在西方古典文学中享有崇高地位并非偶然。

《奥德修纪》旧译常作《奥德赛》;这种译法并不很恰当。首先,这部作品的希腊原名完全用音译应作《奥德赛亚》;《奥德赛》的音译大概是根据英文转译的;其次,这个字的意思是“关于奥德修的故事”。奥德修在古希腊英雄故事中显然是一个箭垛式的英雄;许多古代神话传说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其中有很古老的传说,也有后来加上的故事。古代希腊还有过好几部业已失逸的史诗,里面都提到奥德修的故事;希腊悲剧和诗歌里也有不少关于他的传说;从这些记载看来,关于奥德修的传说大致如下:奥德修是伊大嘉岛的王;他是一个善用计谋的人;他青年时期,曾在一次赛跑中获胜,赢得了他的贤慧妻子潘奈洛佩,生了一个儿子帖雷马科;当时在希腊地方的强大部族总称为阿凯人;有时在史诗中也称为阿戈人或达脑人;阿凯人以迈锡尼的王阿加曼农为首;他们的劲敌是特罗人,那是东方许多部族的霸主;特罗人的都城是伊利昂。特罗人和阿凯人之间掀起了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这场战争延续了十年之久;最后阿凯人才攻下了伊利昂城;关于阿凯英雄攻打伊利昂城的故事,见荷马另一部史诗《伊利昂纪》,这里不详细介绍。当阿凯人在大王阿加曼农的率领下远征伊利昂的时候,奥德修曾想用计摆脱这个任务;他假装疯狂,用盐播种,但是终于被人猜破,不得不参加远征军;在伊利昂战争期间,他曾多次献计,屡建奇功;例如有一位英雄菲洛克提谛患了恶疮,根据奥德修的建议,把他丢在一个荒岛上;到了战争的第十年,上天示意要用菲洛克提谛的神箭,才能战胜特罗人,奥德修又去到岛上,把菲洛克提谛接回来,用他的神箭射死了特罗的一些大将。另外一位阿凯人的著名英雄阿戏留(他同阿凯人主帅阿加曼农的争吵构成《伊利昂纪》那部史诗的主题)本来也想逃避这次远征;他假装成一个少女;但是奥德修扮成商贩,到他家去卖杂货,阿戏留对小贩带来的兵器表示了兴趣,因而被多智的奥德修辨认出来,不得不参加了远征军。阿戏留在特罗城前战死之后,奥德修同另一英雄埃亚争夺阿戏留的盔甲;他用巧计战胜了勇力超过他的埃亚,使得后者气愤自杀。后来奥德修又献计造了一只大木马,内藏伏兵;特罗人把木马拖进城,结果阿凯人里应外合,才把伊利昂城攻下。在十年特罗战争后,奥德修在还乡途中经历了许多艰险;最后回到伊大嘉,杀了向他妻子求婚的当地王侯,又成为伊大嘉的王。最后这一部分关于奥德修还乡的故事都在本书中,这里不必重复。

从这些传说看来,我们可以看出《奥德修纪》这部史诗并没有包括关于奥德修的大部分传说,他的早期经历都没有写进去,他的老年和死亡也没有提到;史诗里只提到攻下伊利昂城以后,他在海上又经历了十年的艰苦漂游,以及他怎样回家复仇的故事。故事叙述方法并不是平铺直叙,而是采取了中途倒叙的方法;故事先讲天神们在奥德修已经在海上漂游了十年之后,决定让奥德修返回故乡,这时奥德修在家中的儿子也出去打听关于他长久失踪的父亲的消息;女神卡吕蒲索服从天神的旨意,在留了奥德修七年之后,同意让他回去;他到了腓依基人的国土,在那里他向国王阿吉诺重述了过去九年间的海上冒险,阿吉诺派船送他回到故乡;从卷十三以后的下半部则是叙述他回乡以后的事;这样处理显然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因为奥德修的海上冒险故事是许多传说合成的;如果从头一项一项讲下去,史诗就要变得冗长单调了。它的结构似乎可以说明这是一位会讲故事的古代诗人精心创作的结果。

关于《奥德修纪》和《伊利昂纪》这两部史诗的创作问题,过去传说都认为是一位名叫荷马的古代诗人所作。古代作家如公元前五世纪的希罗多德,较晚的屠吉狄底,公元前四世纪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都肯定《伊利昂纪》和《奥德修纪》这两部史诗是荷马的作品。除去这两部史诗外,还有许多已遗失的古代史诗也曾有人说是他的作品,但也有人说是别人的拟作。此外有一篇已经遗失的讽刺诗和一篇现存的《蛙鼠战争》据说也是荷马写的,但前者只有亚里士多德一个人的话作为根据,后者则已被证明为公元前四世纪的一篇拟作。还有许多献给天神的颂歌也有人说是荷马的作品,但是那些短篇神颂实际上都是古代歌诵史诗的专业乐师所用的引子;如果荷马是古代的一位歌唱史诗的乐师,他也可能创作了这些神颂的一部分,但更可能那些也是后日专业艺人的作品。

关于这位诗人的时代异说颇多;古代曾有一篇《荷马传》流传下来,但那只是公元前后的人写的,显然是根据许多传说附会而成,不能当作可靠史料。最早关于荷马的记载见于现存的公元前六世纪占诺芬尼斯的著作里,但是根据希腊地理学家鲍桑尼亚的记载,在公元前七世纪初年的诗人卡林诺斯的诗篇里已经有关于荷马的记录,所以荷马这个名字早在公元前七八世纪已经为人所共知了。罗马历史学家塞奥彭普斯说荷马生于公元前六八六年;我们不知道他的根据是什么;把荷马放在公元前七世纪初并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如果公元前七世纪初年诗人卡林诺斯已经确实提到荷马的话,这年代似乎晚了一点。另一个古代传说是荷马生于公元前一一五九年,就是说公元前十二世纪中叶;除非我们认为荷马史诗最初的样子同现在我们所见的大有不同,否则根据史诗内容看来,这个说法似乎又太早了一点。总之,这些传说不可尽信,也不可完全不信;看起来,古代是可能有过这一位诗人的,其年代可能是在公元前十世纪到公元前八九世纪之间。关于荷马的生地说法也不一样; 一共有十来个地方,古代都说是他的生地,其中主要有七处; 有人说他是雅典一带的人,有的说是在希腊北部,也有的说是在希腊东部靠近小亚细亚一带;这些传说里以靠近东方的较为普遍,也较为可信。多数记载说他是基奥岛人,也有不少说他生在小亚细亚的斯摩纳,这两处都在爱琴海东边。

关于荷马这个名字,西方学者们也有过种种考证;有人说这个名字是“人质”的意思,就是说荷马大概本来是俘虏出身; 也有人说这个名字含有“组合在一起”的意思,就是说这个名字是后人附会出来的,因为史诗原来是许多短篇传说组合而成。这些文字上的考证看来好像很有语言学上的根据,实际上都是些主观猜测,没有多少道理。

古代传说荷马是个盲目的乐师,这倒是颇为可能的。古代的专业乐师往往是盲目的;我国古代记载里的乐师是这样,在民间也有很多盲目的说唱艺人,这是因为盲目的人不能选择其他职业,所以只好依靠记忆歌唱词曲来维持生活。

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荷马史诗的旧抄本,最早约在公元后十世纪;两部史诗都保存了不少手抄本,但是内容都一样;这些都是根据公元前二三世纪间亚历山大城的几位学者的校订本;荷马史诗的手抄本还有不少残缺不全的断片,这些有的早到公元前一世纪,内容也是完全一样的;由此可见,在公元前二三世纪间亚历山大城几位学者校订之后,史诗已经有了最后定本,此后内容就没有任何变动了。公元前二三世纪间校订史诗的学者,最著名的有三位。一个是占诺多托斯(公元前二八五年左右),据说他对原诗的文字作过不少加工,内容上也凭自己的判断有所增减;据说现在我们的两部史诗都分成二十四卷,就是占诺多托斯编定的;这就是说他在原诗上有所增删;原来两部史诗的长短大概没有这样整齐。在他校订以后的学者阿理斯多芬尼斯和阿理斯塔科斯都说《奥德修纪》原来应在卷二十三后面就完了;史诗在叙述到奥德修和潘奈洛佩“又回到婚床重续旧好”时本来就应该结束,后面一卷多的内容大概是占诺多托斯从别的史诗上拿来补上的,为了让《奥德修纪》的长短可以同《伊利昂纪》一样。第二个著名学者阿理斯多芬尼斯(公元前一九五年左右)是占诺多托斯的弟子;他比他老师校订史诗要慎重一些,比较重视当时的不同抄本,没有作很多的主观增删。第三个著名学者是阿理斯多芬尼斯的弟子阿理斯塔科斯(公元前一六○年左右),他也很尊重旧抄本, 认为一切改动都应该有所根据。这三位学者都是当时希腊学术中心亚历山大城著名的图书馆的主管人,所以他们有机会可以看到很多藏书,有很好的条件来进行这一校订工作。看起来, 在这三位学者的时代这两部史诗还存在各种繁简本子,文字上也有些出入。有些现代西方学者曾辑录了古代著作里的荷马史诗引文,一共收集了四百八十来行片段,都是公元前四五世纪的;这些引文有些与现在定本完全相同,有些大致相同,有的不见今本;一般来说,不同的约占到一小半。许多古希腊作家如希波克拉底斯、埃斯奇尼斯、屏达洛斯、占诺芬、亚里士多德、阿里斯托芬和柏拉图都引用过荷马,那些引文与今本不完全相同。如亚里士多德引了《奥德修纪》卷九的一段关于独目巨人的描写,文字是与今本一样的,但是他说那段出自《伊利昂纪》卷十,是描写一个野猪的。还有他说在《奥德修纪》卷二十三奥德修对潘奈洛佩的一段话有六十行,但是从我们现在的定本看来,这段只有三十三行。这些变动和内容繁简不同说明了在公元前四五世纪通行的史诗同现在的本子是有些差异的。

根据罗马的著名散文家西塞罗的话,公元前六世纪中叶,在雅典当时执政者培西斯特拉托斯的领导下,学者们曾编订过一次荷马史诗;在这次编订之前,史诗还没有写下的定本;也有别的古代学者认为这是培西斯特拉陀的儿子希帕科斯执政时的事;我们知道从公元前五世纪起,每当雅典四年庆祝一次的重要节日,都有朗诵荷马史诗的文艺节目;从这次制度实行之后,史诗的内容和形式应该大致是固定下来了;只是当时朗诵史诗的艺人,或根据自己的“话本”,或凭自己记忆,可能在文字上和行数上时时有些变动;在这种情况下,史诗的许多抄本在若干地方有些繁简不同是可以理解的。在一七九五年一位德国学者沃尔夫发表了一部《荷马史诗研究》,这是近代西方学术界一百多年来关于荷马史诗的热烈争论的开始。沃尔夫认为荷马史诗约完成于公元前十世纪,开始只是口头文学,靠着民间艺人的背诵流传下来,因此经过多次加工,史诗最初用文字记录下来约在公元前六世纪中叶,这时又经过一些编订加工。史诗成为完整的艺术作品是后代加工的结果;最初大概只有许多短篇故事,并非一人所作。自从沃尔夫的著作发表以后,许多西方学者提出各种不同见解,如英国学者格德斯认为《伊利昂纪》和《奥德修纪》并非一人所作,《伊利昂纪》的后面部分是《奥德修纪》的作者后来补上的;德国学者菲克认为在公元前六世纪以前荷马史诗用的是另一种语言,后来才被译成现在的形式;另一位德国学者刻尔赫浩夫认为《奥德修纪》里卷五、六、七和卷九、十一、十三是最古老的部分,后来另一位诗人增加了卷十三、十四、十六到卷二十三这一部分;至于其余诸卷又是公元前七世纪以后另一位诗人加进去的;这样创作《奥德修纪》这部史诗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了。

(未完待续)

本文摘选自《奥德修纪》,著者:[古希腊]荷马,译者:杨宪益,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2月版。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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