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日本“白毛女”森下洋子女士拍照
口述 | 杜辉煌（外交部摄影协会副秘书长、外交部高级摄影师）
采访整理 | 杨玉珍
记得我还在上中学的时候，有一天听到一则消息，说日本的松山芭蕾舞团要到北京演出芭蕾舞剧《白毛女》，领舞者叫森下洋子。那时年少的我想，日本人怎么会演出我们中国的芭蕾舞剧呢？日本在中国犯下了滔天罪行，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对中国没有一点友好可言，怎么会演出我们中国的革命样板戏呢？森下洋子又是什么人，她一定是位共产党员吧？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中日关系的逐渐解冻，我对日本的了解逐渐增多，知道松山芭蕾舞团不仅真的来中国演出了，还曾受到过毛泽东、朱德、周恩来、邓小平等中央领导人的接见。但对那个谜一样的森下洋子，我心里始终充满好奇。
23岁成为第二代“喜儿”
森下洋子，1948年生于日本广岛，3岁起开始学习芭蕾，15岁时已经可以完成《天鹅湖》的全幕演出。1970年，22岁的森下洋子观看了松山芭蕾舞团的舞剧《白毛女》，深受感动，由此萌生了想要跟随女主角松山树子学习舞蹈的想法。
说到芭蕾舞剧《白毛女》，不得不先介绍一下松山树子，她和她的丈夫清水正夫是将《白毛女》引入日本的第一人。白毛女在中国虽然家喻户晓，但世界上第一部芭蕾舞剧《白毛女》并没有诞生在中国，而是由日本的松山芭蕾舞团率先将它搬上了舞台，中国直到1964年才由上海舞蹈学校第一次排演了芭蕾舞剧《白毛女》。
1950年，日本三位政治家在参加欧洲会议归国的途中访问了苏联和中国，其中一位政治家本着向日本民众介绍新中国文化的愿望，从周恩来总理那里要来了《白毛女》这部电影，并在回国后交给日中友好协会，由他们组织在日本各地上映。
1952年秋天，松山芭蕾舞团创始人清水正夫和他的夫人、被誉为“日本最有前途”的芭蕾舞蹈家松山树子偶然看到了中国电影《白毛女》，深受感动，萌生了将其改编为芭蕾舞剧的想法。
清水正夫回忆第一次观看《白毛女》时的情景说：“我深受感动，自始至终都流着泪。松山经我推荐也追着到各个剧场去看了《白毛女》，打动我们并使我们难以忘怀的是受压迫的农民如何去求得自己国家解放这个主题。”从此，清水正夫便有了将电影改编为芭蕾舞剧的念头。
然而着手创作的时候，清水正夫却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在日本国内，他找不到任何有关《白毛女》的资料。万般无奈之下，他试着给当时的中国戏剧家协会写了一封信。1953年末，时任戏剧家协会主席的田汉先生给清水正夫寄回了电影《白毛女》的资料和歌剧《白毛女》的舞台剧照集。
经过一年多的艰苦努力，清水正夫和松山树子终于在1955年第一次将《白毛女》搬上日本舞台，公演过程场场爆满，所有观众都看得泪流满面。松山芭蕾舞团由此成为第一个演出《白毛女》的舞蹈团体，松山树子也成了芭蕾舞界的第一个“喜儿”。
1958年，中日关系尚未正常化，松山芭蕾舞团顶住重重压力来华首演，获得了巨大成功。他们到访了北京、上海、重庆、武汉等城市，每到一地都引发轰动。六年后，松山芭蕾舞团第二次访华时曾在人民大会堂小礼堂受到了毛泽东、刘少奇、朱德等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1971年，森下洋子从松山树子手中接过了“白毛女”的接力棒，成为了第二代“喜儿”的扮演者。同年，森下洋子以松山芭蕾舞团接班人的身份来华演出芭蕾舞剧《白毛女》，受到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那个时候，森下洋子在中国家喻户晓。
《白毛女》问世几十年来，松山芭蕾舞团从未停止过对这部作品的改进和完善。2017年，在中日邦交正常化45周年之际，森下洋子和松山芭蕾舞团带来的新编《白毛女》在人民大会堂成功演出，森下洋子以69岁的年龄跳足全场，再次塑造了生动的“日本喜儿”。
当被问到为何能在中国保持长久的人气时，森下洋子的丈夫、清水正夫和松山树子的儿子、现任松山芭蕾舞团总代表的清水哲太郎表示，在他看来，日本版《白毛女》之所以打动中国观众，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以他父母为代表的艺术家们创作时怀有的忏悔之心。“正如我父母所想，这个故事有着非常感人的力量。那时‘二战’结束不久，这个来自中国战争年代的故事让不少观众反思历史，效果非常震撼。”“父母那一代人亲历过战争之痛，对那段历史十分痛心，《白毛女》是延安时期作品，创作的初衷正是希望通过艺术舞台表达反思、忏悔和谢罪。中国很多观众喜欢《白毛女》的故事和舞美，但或许日本人来表演会更具一种意义。从我父母开始，我们一直怀有一个期望，那就是让中国观众检验一下，我们的演绎是否能表达出我们希望表达的（忏悔）心情。”
出演“喜儿”的森下洋子也说：“我虽然是作为一个日本人在演绎中国的角色，但我觉得完全没有困难，因为我理解喜儿，她是一个坚强的中国女性，有着强大的内心，我完全能理解这个角色。”森下洋子也认真地表示：“因为日本曾对中国犯下罪行，我演出时也有一种谢罪的心理，我希望用艺术之美抚慰人们心灵，呼吁世界和平。”
多年来，松山芭蕾舞团以“上演古典芭蕾”和“创作具有民族特色的芭蕾舞”为艺术宗旨，已成为日本最负盛名的芭蕾舞团之一。一个以弘扬民族特色为初衷的日本舞团却演了几十年的中国故事，这或许是连清水正夫和松山树子最初都未曾预料到的。
森下洋子对我的热情接待
由于工作的原因，我有几年常驻日本。驻日期间也曾想过，是否可以见到森下洋子、栗原小卷和小泽征尔等这些日本明星呢，他们都是我们那个年龄段人的偶像。没想到，后来果真有了见森下洋子的机会。
2012年，由于我在一次由日本观光厅和日本新华侨报举办的“我眼中的日本”摄影大赛中获得金奖，《人民日报海外版》为我出版了摄影专辑，专辑里有我为森下洋子拍摄的照片。出于礼貌和对森下洋子的尊敬，我想要送给她一本摄影集。为此，我专程来到了松山芭蕾舞团。
松山芭蕾舞团位于日本东京港区的南青山，四周环境优美，该团在当地享有很高的声望。从1948年1月建团以来，他们除了《白毛女》，还创作上演了很多经典的芭蕾舞作品，艺术活动的范围也不仅限于日本，而是经常组织国际性的公演，先后创作演出了《天鹅湖》《睡美人》《胡桃夹子》《葛蓓莉亚》《堂吉诃德》《罗密欧与朱丽叶》等古典剧目及《新当麻曼荼罗》《灰姑娘》等新剧。松山芭蕾舞团和它的团员们曾先后获得过许多奖项，如日本教育厅长奖、日本和平文化奖、日本舞蹈影评人协会奖、瓦尔纳国际芭蕾舞比赛金奖、日本文化厅艺术奖等。全团本着建团时制定的上演古典芭蕾和创作新剧并重的宗旨，特别重视在上演古典芭蕾舞过程中的求新，把创新作为实现芭蕾舞艺术不断发展的重大课题加以探索。
森下洋子看到我的摄影集非常高兴，特别感谢我为她拍摄的照片，还主动提出要和我拍摄几张照片留念。
在与森下洋子和她的丈夫清水哲太郎的交谈中，他们几次提到毛泽东和周恩来，说感谢他们多次接见松山芭蕾舞团到华演出，中国领导人给他们留下了难忘而美好的印象。在松山芭蕾舞团的墙上，有一幅很大的周恩来的照片。森下洋子告诉我，她非常崇拜周恩来，1971年去中国演出时周恩来还曾送她一身演出服，此后她一直将演出服妥善地珍藏，并表示希望有朝一日再穿上它去中国演出。
2017年中日邦交正常化45周年之际，森下洋子果真又一次穿上演出服，率领松山芭蕾舞团来华演出。在人民大会堂，她再次用精湛的表演征服了观众，赢得了台下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演出结束后第二天，森下洋子把这身她一直珍藏的演出服捐献给了淮安周恩来纪念馆，再次表达对周恩来的敬意。
转眼到了告别的时候，松山芭蕾舞团的演员们在森下洋子的率领下，再次脚尖点地向我挥手致意。在过去，我一直对日本人怀有某种偏见，即使后来中日关系好转，日本人在我心目中也是冷漠和刻板的，但今天受到的接待，让我彻底改变了此前的印象。她们的那种真挚和热情，让人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临走时我甚至有点眼眶湿润。通过森下洋子对我的热情接待，可以感受到她对中国人民怀有的深厚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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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杨玉珍 鹤焱（实习）
原刊于《纵横》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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