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东瀛看祖国：一位驻日外交官眼中的中国改革开放40年
文 | 王泰平
从20世纪60年代到2006年，我奉派常驻日本6次，总共20多个春秋。身处日本看祖国，深切感受到我们国家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变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再到实行改革开放后逐步崛起的过程。
70年代：“日本人用洗衣机洗衣服真是太奢侈了，我们中国人肯定不去用它”
我1969年5月到日本当记者。当时，中国正值“文化大革命”，国民经济停滞不前，物资匮乏，温饱问题突出，而日本正在经历经济高速增长时期。1964年，东京在一片欢乐声中举办了奥运会。是年，以东京为中心，修建了一些高速公路，开通了东京到大阪的称之为“新干线”的时速200多公里的高速铁路。商品充足，市场上五光十色，一片繁荣景象。电冰箱、洗衣机、彩色电视机、音响设备、录音机进入日本寻常百姓家。“自家用”小汽车热销全国，以至于造成东京、大阪等大城市严重的交通拥堵，出现了上下班高峰时段步行快于车驶的现象。1970年，大阪举办了世界博览会，成为日本跻身于经济大国行列的又一个标志。从经济规模和经济总量看，我偌大的祖国当时仅为日本的一个零头。
尤其是当我走在东京街头，看到摆在一个个日本家庭阳台上的洗衣机时，不禁觉得这东西太奢侈了，衣服自己不洗，让机器代劳，这不就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吗，我们中国人一辈子都不会去买它。现在说起来未免滑稽可笑，但当时我的确就是这么想的。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就把人“洗”成这样“纯洁、可爱”了。
有的同事比我更“纯”，在讨论我入党的会上，对我回国前买了一台9寸黑白电视机提出严厉批评，说这是“资产阶级思想的表现”。不过话说回来，我这台小电视带回国后，可受到了“热烈欢迎”。当时我住在外交部招待所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里，小屋天天夜里挤满了观众。当时，国内有几家有电视机啊！
80年代：“宁肯咬咬牙去买件‘日本制’西服，也不买中国出口到日本的西服”
1988年我到驻日本使馆工作，有了另一番感受。改革开放了，人们被禁锢的思想获得了解放，加之从1984年实行了使领馆工资改革，外交人员的口袋里总算有点钱了。于是，使馆上上下下出现了采购热。从各种家电，到塑料盆、衣架、窗帘等，各色生活用品都成了热购对象。回国休假或任满回国，一般都要带回十来个纸箱子。加上到外交部供应处去取的货，采购量之大，蔚为壮观。这也难怪，因为当时国内的经济虽因改革开放而有所改观，但物资短缺的局面仍未根本改变，产品的质量普遍不高，国内的市场仍是卖方市场。
80年代后期，随着国内经济的发展，中国的轻工业品在日本市场上出现了，且越来越多，从而改变了中国销往日本的只是农牧渔业产品的局面，结束了过去那种宁肯自己不吃，也不得不用一吨大对虾去换一吨钢的历史。可是，这一时期，中国的服装、鞋帽根本进不了“三越”“高岛屋”等日本一流的大商店，只能摆在“马喰町”那样专卖便宜货的商店街摊位上，当处理品甩卖。日本中产阶级家庭的人从不问津，更有钱的人更是不屑一顾。
那时，在日本人的眼里，中国货就是低档货。他们穿戴惯了他们自己的国产品，看不上中国货，心理上有抵触，价钱便宜也不买。甭说日本人，在日本的中国人也是如此，宁肯咬咬牙去买件“日本制”的西服，也不买中国出口到日本的西服。这也难怪，因为那时的中国货虽然价廉，但质量的确不如日本货。比如，中国出口的西装，往往扣眼锁得不好，扣子钉得不结实，衬衣往往缝得跑线，衣服上有不少线头。
90年代：“中国商品赶超日本商品，回国开始不知道给亲人带什么礼物”
然而，情况在不断发生变化。进入90年代，中国货像潮水一般大批涌入日本市场，且在“三越”“高岛屋”等高级大商店里占了一席之地。不仅是各种各样的服装、卧具、餐炊具、玩具等生活用品，而且有彩电、音响、电冰箱、自行车等机电产品，这在10年前是不可想象的。因为日本本身就是一个世界上数得着的生产大国，它生产的上述产品，誉满天下，畅销世界，外国商品很难与之媲美。再说，日本人用惯了自己的国产品，对外国货一向是很挑剔的，“中国制造”的产品若无相当的市场竞争力和对消费者的吸引力，是很难打入日本市场的。
那么，中国货打入日本市场的奥妙在哪里呢？就在于“物美价廉”四个字。由于中国向日本出口的商品都是按日本进口商的质量、品种和规格要求生产的，外观、质量都好，而当时中国的劳动力价格相当于日本劳动力价格的1/25，同样的产品，在中国生产比在日本生产，其成本要低得多。
随着对日出口的迅速增加，“中国制造”的小商品充斥日本的“百（日）元店”。100日元当时约为人民币7元多，在中国卖几角钱，顶多也不过1、2元钱的东西，进了日本的百元店，就身价几倍。而这些东西若在日本国内生产，光成本也不止100日元，进了店里价格自然更高。这就是“百元店”里的中国小商品既受贸易商青睐、又受消费者欢迎的秘密。
90年代中国经济的持续高速发展，给驻日外交人员带来的一个方便是，他们回国时的行李数量比以前大大减少了，颇有一种解放感。要用的东西国内都有，又便宜，何必费力气从日本带回呢！有些爱逛街的人仍在买这买那，回家后却发现买回来的东西竟是“中国制造”。
不过，他们在获得“解放”的同时，又生出一种烦恼：回国给家人和亲朋好友挑选礼品犯难了。80年代以前，不管送什么东西，国内的人都感到稀罕，会很高兴；可90年代后就不同了，“社会主义经济是短缺经济”的既有理论被中国的实践无情地颠覆了。国内市场比80年代更加繁荣，供求关系发生逆转，已不再是有什么吃什么、有什么穿什么的时代，而是吃什么有什么、穿什么有什么的时代了。除非送照相机、摄像机、金项链一类的高级礼品，否则一般的生活用品是拿不出手的。尤其是服装类的东西，国内的花色品种多得很，式样新潮时尚，你带回的便宜货送给人家，人家根本不当回事儿，弄不好背后还要遭人骂。在日本的华侨、华人同样有此感受，以至于许多人向使馆的人咨询，回国探亲带什么礼品合适。
由于改革开放，中国成为世界上发展速度最快的国家之一。英国在19世纪用100年的时间人均收入增长了2.5倍，美国从1870年到1930年，60年的时间人均收入增长了3.5倍，日本从1950年到1975年，25年间人均收入增长了6倍，而中国从1979年到2000年，21年时间人均收入就增长了7倍。中国经济总量从世界第22位上升到了第7位，外贸额从27位上升到了第7位，外汇储备跃居世界第2位，高速公路从零到1.6万公里，超过日本的7000公里，占世界第3位。
随着经济的持续高速发展，中日经济的差距不断缩小，80年代中国国内生产总值（GDP）仅为日本的1/8，到90年代末，就奇迹般地缩小为1/4了。日本人震惊之余，感到了危机。“日本经济空洞化”的论调一时甚嚣尘上，一些日本人纷纷指责日本企业到中国投资办厂，导致日本国内经济“空心”。更有不少的日本企业抱怨“中国制造”的商品如潮水般涌入日本，抢走了它们的市场份额。
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中国经济落后，中国人穷，而日本在亚洲是老大，居高临下，颇有优越感，骨子里根本瞧不起中国人。可是，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做出重大战略调整，实行改革开放以来，十年工夫，中国的发展就引起了日本人的关注，二十年的工夫，就改变了亚洲的经济地图。
面对中国的崛起，许多日本人的“中国观”逐渐改变，开始用新的眼光重新审视中国。看到中国“成为自鸦片战争150年来最强势的国家”，不少日本人感到日本领先亚洲的地位动摇，失去自信的同时又倍感困惑，不知道应如何同中国打交道。一部分人心理失衡，不承认，不服气，甚至感到焦虑和恐惧。于是，“中国威胁论”在日本出现了。一些右翼政客借机煽动民族情绪，蛊惑人心，说什么“日本将来有可能沦为中国的属国”，鼓吹对中国说“不”。小泉纯一郎上台后，连续6次参拜靖国神社，正是在中日关系的旧平衡被打破、力量对比发生历史性变化、日本危机感加深的大背景下发生的。
21世纪，中国的崛起令日本刮目相看
进入21世纪，党中央吹响了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号角。到2007年，中国的GDP与日本的差距缩小为３∶5（日本为4.3万亿美元，中国为2.7万亿美元）。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非但没有阻挡中国快速发展的脚步，中国GDP还于2010年超过日本，比原来的预估提前了2年，跃居世界第二经济大国。
到改革开放30年的时候，中国社会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与日本的差距已经明显缩小。虽然从统计数字看，中国人均国民收入不及日本的1/10，但就衣食住的实际情况看，与日本不相上下。因为日本的物价之高名列世界前茅，食品价格相当于中国的7至10倍。论住宅面积，我国已达到人均26平方米，或可超过日本了（至少不低于）。至于穿的，也一样。
日本人在看到中国突飞猛进的同时，也切身感受到中国经济社会的迅速发展给日本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连小泉纯一郎也不得不承认，“中国的发展不是威胁，而是机遇”。2006年两国间的贸易总额已高达2000亿美元，2007年增至2500亿美元，中国取代美国，成为日本第一大贸易伙伴。日本有近3万家公司在中国投资办厂，合近4万个项目，它们绝大多数都获利丰厚。
21世纪初，日本瞄准中国人胀鼓鼓的钱包，对中国扩大开放了旅游市场。数十万计的中国游客涌入日本，撒下大笔的钱消费，这使日本商家乐不可支。中国人以前只能用现金，随着来往的增加，后来可刷卡消费了。日本可用银联卡的商店、饭店应运而生且迅速增加，到2007年已达一万多户。40年前，东京一些商店甚至在门口挂上“中国人不准入内”的牌子，到2017年，735万中国游客成了香饽饽，他们光顾日本任何一家商店都会受到热情的欢迎。购买力旺盛的中国游客到日本扫货，使日本出现了一个新词——“爆买”，该词获得了日本2015年度流行语大奖。
与此同时，中国商品近年来已经渗透进日本人生活的方方面面。2003年，海尔集团在东京银座竖立起中国企业第一块广告牌。如今，在电器品牌众星云集的日本，海尔越发受到消费者的欢迎，在日本的年销售额预计在500亿日元左右。
前几年，中国游客“爆买”日本电饭锅曾引发热议，而中国品牌也不甘示弱。2015年4月13日，“美的”在东京举行了新款电饭锅“鼎沸MBFZ4086”发布会，宣布正式进军日本电饭锅市场。现在，美的不仅在日本站稳脚跟，还在2016年收购了日本“白电三巨头”之一的东芝白色家电业务。华为、联想、海信也占据了日本部分市场。
除了机电产品、智能手机等数码产品外，“中国制造”还扩大到了游戏、APP（应用软件）、时尚等领域。中国门户网站网易2017年11月开始在全球推送一款游戏软件，目前总下载量已突破3亿次。该游戏自发布之日起连续6个月在日本最受欢迎的免费应用中排名前三，如今仍然十分火爆。
还有一个发人深思的现象，20世纪80年代我们国家刚开放时，中国姑娘嫁给日本人的多，很少有日本姑娘嫁给中国人。现在，有不少日本姑娘找中国人结婚。日本女性中流行着一句顺口溜：“吃饭要吃中国餐，结婚要找中国男，法国情人早无戏，美国房子不靠边。”日本政府的人口变动统计报告显示，2007年，有1016个中国男人娶了日本女人。日本女人嫁给中国男人的年增加率是15%，中国男人正越来越吃香。这不光是经济原因，有个嫁给中国人的日本姑娘在婚礼上直白：“中国男人比你们优秀，首先他们知道爱妻子顾家，有责任心。”日本有评论认为，日本女孩愿意嫁给中国人有6大理由：一是中国男女平等观念要比日本强；二是中国的女性可以和男性一样出来工作；三是中国男人对老婆很呵护；四是中国男人一般很顾家；五是中国男人大多能把收入全部交给老婆管理；六是中国男人度量一般比较大。
2012年，中日关系因人所共知的原因遭受重创，降到邦交正常化以来最低点。其后，安倍政权在对中国示强的同时，又多方谋求改善日中关系。这虽然有内政外交上多方面的原因，而搭乘中国发展的顺风车、分享中国发展带来的机遇，是其重要的动因。近几年来，中国政局稳定，改革全面推进，伟大民族复兴步伐加速。日本财界看好中国发展前景和市场潜力，摩拳擦掌，迫使安倍不得不面对现实。据日本预测，到2025年前后，中国的经济规模会是日本的5倍左右，换句话说是中国经济的再度翻番。安倍不得不考虑同中国一直对立下去的得失利弊。更何况“一带一路”开辟了通向东南亚、南亚、欧亚大陆到非洲的大市场，有很多地方是日本企业鞭长莫及的。据日方预测，2016年到2030年，“一带一路”沿线的基础建设需求在26万亿美元左右，日本如果不积极参与其中，就有被边缘化的危险。安倍只有搭上这班车，才是确保日本利益的最佳选择。
在关乎日本自身发展的地区和世界事务中，日本需要倚重中国或同中国协调的问题很多。他们看到，今日之中国早已不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中国的分量、地位和影响与日俱增，政治上与中国对立不是明智之举，正确做法是采取现实、务实的态度，调整对华政策。日本执政者基于自身利益考虑做出抉择，正是我国不断深化改革、扩大开放的国际效应。
（作者曾任《北京日报》驻日本记者，驻日本使馆政务参赞，驻札幌总领事、驻福冈总领事，驻大阪大使衔总领事，财团法人日中友好会馆中国代表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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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杨玉珍 鹤焱（实习）
原刊于《纵横》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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