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弃医从文”不为人知的因素

2019-03-28 20:30
北京

编者按:鲁迅为何弃医从文?除了众所周知的原因,还有哪些不为人知的因素影响他作出这一决定?且听鲁迅研究专家张映勤先生为读者剥丝抽茧,一一道来。本书系作者研究鲁迅的随笔集,内容涉及多年来鲁迅研究中不被人注意的话题,如:鲁迅、周作人兄弟反目问题,朱安出售鲁迅藏书风波,鲁迅为什么不回绍兴,“弃医从文”新解,鲁迅为什么离开北京,鲁迅的仕途、文凭与学历、职务与职称等,许多内容系鲁研界多年忽视的问题。作者从新的角度,以平实的语言力图走近真实的鲁迅。

文 | 张映勤

鲁迅为什么弃医从文?这是个老掉牙的话题。

当然是为了拿起文艺的武器,唤醒国民,疗救国民精神上的创伤,最著名、最流行的观点是鲁迅受了幻灯片事件的刺激。

事件的大致经过是:鲁迅在日本仙台学医时一次课间上映了一部幻灯片,描写的是在日俄战争中,中国人给俄国做侦探被日军抓来处死的场面:绑在中间的中国人,体格强壮而神情麻木;围着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也同样是一些体格强壮而神情麻木的中国百姓。一看到日军战胜,周围的日本同学就兴高采烈地高呼“万岁、万岁!”而画面上的中国人,目光呆滞、表情愚钝。

鲁迅后来在散文《藤野先生》中回忆道: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着,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因而,作为觉醒的战斗者,鲁迅胸怀大志,立志报国,希望以文艺为武器,为祖国的新生、民族的崛起而奋斗。但是除了这个原因,还有没有其他的因素在影响着鲁迅? 

赴日留学并非专为学医

我们先从鲁迅到仙台学医的经历说起。鲁迅是1898年4月离开绍兴到南京求学的,先在江南水师学堂就读,同年9月转入矿务铁路学堂,1902年1月27日以第一等第三名的成绩毕业,后被官费保送到日本留学。也就是说,此前的鲁迅没有接触过医学,至少是对西医一无所知。但是在此前的经历中,他和中医打过多年的交道,深受其害,并由此对中医始终抱着深恶痛绝的反对态度。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写道:

……我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

鲁迅13岁以后,祖父周介孚因科场舞弊案入狱,此后他的父亲又长期患病,家庭逐渐走向败落。四五年的时间里他经常进入当铺和药店,变卖家财,救祖父出狱,为父亲抓药治病,这期间和许多庸医打过交道。

这些中医大夫开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药方或药引,如多年埋于地下已化为清水的腌菜卤,房上经霜三年的萝卜、甘蔗,陈仓三年的老米,甚至是一对原配同窠的蟋蟀等,花样繁多,无奇不有,不仅反复折腾家里人、耗费时间精力,还花了无数的钱财,最后却将鲁迅的父亲治死。

这段经历让鲁迅对中医痛恨终身,难以释怀,即使在他晚年病危时,一向看重的西医已无能为力,有的朋友为他找来一些中医的偏方,鲁迅至死都是拒绝的。

反对中医,对西医的认识开始也不明确。鲁迅到日本留学,是怀着向外国学习、掌握本领、实现救国的愿望去的,但是最初在具体学习什么科目上并没有明确的目的,也不是专门为了学医而去的,这与现在有些学生出国留学不一样。至少,当初鲁迅到日本留学还没有抱定要学医的决心。

1904年9月到仙台医专之前,他在弘文学院补习日语,课余常“赴会馆,跑书店,往集会,听讲演”,大量阅读文艺哲学科学方面的书籍,开始着手译介外国文学作品,并萌生了探索中国“国民性”问题的想法,但唯独没有对医学产生过兴趣的迹象。 

对于学医并没有作好充分的准备

1902年的3月24日,鲁迅出国到日本,时年22岁。到日本以后,他先入私立的弘文书院补习日语,于1904年4月30日结业,同年9月转入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习——这是当时清政府对官费留学生的规定——补习完日语,应该进一所高等学校正式学一门专业。这时候的鲁迅必须要作出选择了:他选择了地处偏僻的仙台医学专科学校。仙台医专远离东京300多公里,是一所二三流学校,他是当时学校中唯一的一个中国留学生。

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

在东京的时候,鲁迅虽然也结交了一些朋友,如许寿裳、蒋抑卮、范爱农等人,但大多数清朝的留日学生,“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一扭,实在标致极了”。他们那种矫揉造作的做派和醉生梦死的状态让鲁迅心生厌烦,于是决定离开东京,产生了“到别的地方去看看”的想法。也就是说,鲁迅和大多数留学生一样,心里是孤独寂寞的,希望换个环境,但这个环境自己是否适应,是否喜欢,他并不清楚。  

鲁迅于东京 

周作人在《鲁迅的青年时代》一书中说,“……他却特地去挑选了远在日本东北的仙台医专,……还没有留学生入学,这是他看中了那里的唯一理由。”

鲁迅选中仙台,另一个原因可能是仙台医专对他的入学条件相当优待,不仅可以免试录取,还免收学费。

至于选择学医的原因,鲁迅自己解释说:

……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药的事实。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呐喊·自序》)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中国读书人始终有当名医的情结。此时鲁迅的理想很现实、很平常,那就是学一门知识、掌握一门技艺,将来当一个治病救人的好医生。即使是这个愿望谈不上多强烈、多迫切,在当初确定专业选择方向的问题上,鲁迅的认识还不能说是很成熟,还处在一个彷徨期、多变期,自己是不是适合学医,学医是不是一条最好的出路,他显然没有作好充分的准备。

成绩不佳,学医无望

从一个异国的学生角度,鲁迅在仙台感到对他影响最大的老师是藤野先生。藤野先生无论在学业上还是在生活上都对他表现出特殊的关爱,鲁迅满怀深情地在散文《藤野先生》中回忆道:“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

而藤野先生当年在辗转听说鲁迅先生过世的消息后,写过一篇《谨忆周树人君》的文章,请看他眼中的鲁迅:

周君上课时虽然非常认真地记笔记,可是从他入学时还不能充分地听、说日语的情况来看,学习上大概很吃力。于是我讲完课后就留下来,看看周君的笔记,把周君漏记、记错的地方添改过来。如果是在东京,周君大概会有很多留学生同胞,可是在仙台,因为只有周君一个中国人,想必他一定很寂寞。可是周君并没有让人感到他寂寞,只记得他上课时非常努力。

在我的记忆中周君不是成绩非常优秀的学生。周君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总共只学习了一年,以后就看不到他了,现在回忆起来好像当初周君学医就不是他内心的真正目标。周君来日本的时候正好是日清战争以后。尽管日清战争已过去多年,不幸的是那时社会上还有日本人把中国人骂为“梳辫子的和尚”,说中国人坏话的风气。所以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也有这么一伙人以白眼看待周君,把他当成异己。

藤野先生的这篇文章发表于鲁迅去世半年后的1937年3月。作为一个日本人,藤野先生的记忆应当完全是凭着当老师的直觉,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掺杂着别的因素。

我们再来看看鲁迅当年的学习成绩。

鲁迅在仙台医专的成绩单
鲁迅的同班同学小林茂雄保存了一份鲁迅在1905年在仙台医专春季升级考试的“成绩报告单”,单上所列各科成绩如下:解剖59.3,组织72.7,生理63.3,伦理83,德文60,化学60,物理60,7门功课平均分65.5,在全班142人中名列第68名。而唯一不及格的解剖学,正是藤野先生教的。另有三门课的分数仅有60分,最高的一门伦理还不是专业课。

客观地讲,在100多名同学中名列中等,应该说成绩还是不错的。须知,鲁迅当时学习上最大的障碍是语言,老师授课、所用教材都是日语,与日本同学相比他的先天条件应该是最差的,即使他非常认真努力,笔记仍有“漏记、记错的地方”,学习仍感比较吃力。

如果换了一个混文凭的学生,这种中等成绩完全可以说得过去,但是作为心高气盛、志向远大的鲁迅能接受吗?他肯定付出的比别的同学多得多,日语还不是很流畅,年龄又相对偏大,但是成绩却平平,在一所二三流学校得到二流成绩,这不能不让鲁迅重新审视自己的选择——医学是他最感兴趣的吗?是他最擅长的吗?学医是最有出路的吗?他的内心纠结一定是很痛苦很矛盾的。

按照当时学校的规定,挂科两门就有劝退的危险,现在四门功课的成绩都不理想,他必须要对自己的专业深思熟虑、重作打算了。鲁迅当时已经26岁了,他还能在学业无望的医学专业上耽误时间吗?

放弃学医转而从事自己最感兴趣的文艺,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环境不适,缺少朋友

到了仙台医专,鲁迅才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甚至还不如当时的东京。仙台当时是日本重要的军事基地,小城的生活非常沉闷,作为弱国的中国留学生心理上很受压抑。他开始住的“佐藤屋”客店邻近监狱,不仅条件恶劣,客店还包办囚犯的伙食,后来搬到另一处较远的地方,饭食质量甚至还不如以前。他对仙台的环境与氛围极不适应。

鲁迅清楚,当时入学仙台医专时只有他一名中国留学生,周围大多是17到19岁的同学,自己年龄大、语言差,很难融入同学圈子。自然,鲁迅当初离开东京就是想逃离那些讨厌的清朝留学生,离群索居,过一种别样的生活,但事与愿违,真到了一个新的环境,还是有很多的不适应。

在仙台,他身边极少朋友,处处受到排挤、歧视,其苦闷和孤独是可想而知的。即使上面的这种成绩,仍然引起一些心胸狭窄、看不起中国人的日本同学的嫉妒、排挤。他们本来就“以白眼看待周君,把他当成异己”,不相信这个免试入学、免费上学的中国人会比多数日本“坐地户”学生考得要好。

有的同学借故查检他的笔记本,怀疑藤野先生将试题透露给他;有的同学写匿名信,第一句就是:“你改悔罢!”对鲁迅进行攻击嘲讽。同学的排挤、猜忌、仇视,使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

在这种被歧视被侮辱的环境中,年长同学几岁的鲁迅自然愤恨难忍,他说:“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 

留学时期的鲁迅

我们从鲁迅痛苦的少年经历中可以了解到,他本是一个家道中落、内心抑郁、敏感自尊的青年,又远离家乡,孤身在外,在仙台没有同胞朋友可以交流,日语水平不及同学,年龄又偏大,学习成绩中等,处处受到排挤。在仙台一年多时间,鲁迅是在孤独寂寞中度过的,他在1904年给朋友的信中写道:“尔来索居仙台,又复匝月,形不吊影,弥觉无聊。”

家学渊源,爱好文学

最后我们再看看鲁迅对文学的爱好和兴趣。

鲁迅生于绍兴一个没落的士大夫家庭。祖上世代读书,其祖父周介孚33岁中进士,钦点为翰林院庶吉士,父亲周伯宜也是读书人,曾中过秀才。鲁迅的外祖父鲁希曾是一名举人,曾经在户部做过主事。母亲鲁瑞出身名门,虽未正式上过学,但却靠自学能读书看报。毫无疑问,鲁迅出身于典型的书香门第家庭,有着较好的家学传统和文学素养。

他自幼时就涉猎许多小说、野史等文史古籍,也曾从他的祖母和保姆长妈妈那里听过许多民间故事和传说,培养了他对文学的浓厚兴趣。到日本之后,他阅读了大量的文艺和哲学书籍,并在课业之余开始译著活动,为他从事文艺作了必要的准备,他的气质性格、知识结构、兴趣爱好更偏重于文学和艺术。

对鲁迅来说,及时调整专业,发挥所长,舍医学之短,扬文艺之长,根据自己的兴趣,弃医从文,是再好不过的选择。这种选择有当时当地自身客观的现实原因。

本文选自《鲁迅新观察》,张映勤著,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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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研究鲁迅的新学术成果汇编,也是一部非常精美的学术随笔集。 实力作家张映勤聚数年之功,潜心研究,不忌讳,不夸张,在真实可信的史料之上,为我们还原一位真实丰满的鲁迅形象,值得各界关注与收藏。      

鲁迅先生不是神,他是人,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他孝敬母亲大人,把母亲为他选中的媳妇当成“礼物”一辈子保存;他身为长兄,大股权购进西直门公用库八道湾住宅后却把所有薪水交给弟媳羽太信子掌管,最后被扫地出门狼狈郁闷而不吭一声;他也曾浪漫多情,携弟子许广平南下“私奔”,终身不再回故乡绍兴;他目光锐利,明知学医无果毅然决然弃医从文,从此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他与论争对手舍命相搏,发扬痛打落水狗的果敢精神……

他是凡人,有凡人的缺陷,但他又是伟人,有缺陷的伟人才是真实的,有血有肉,有悲有喜。正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纵横文坛罕有对手。他可以忍兄弟手足相残之痛,可以振臂一呼疗救国民羸弱的灵魂,但始终走不出困扰自己一辈子纠结不清的家长里短。鲁迅的伟大是一个凡人真实的伟大,鲁迅的缺憾是一个伟人与生俱来的平凡真实。——全秋生

作者简介

张映勤,中国作协会员,天津作协主席团成员,天津市文学创作系列高评委及天津市社会科学奖、文化部“文化杯”等多种奖项评委。出版有《寺院·宫观·神佛》《中国社会问题透视》《世纪忏悔》《死亡调查》《话剧讲稿》《佛道文化通览》《那年那事那物件——100个渐行渐远的城市记忆》《故人故居故事》《流年碎影》等十余种著作。编辑出版《新竹文丛》《笔耕文丛》《高等学校文科阅读教材文库》《中学生作文大赛作品选》《小学生作文大赛作品选》《天津文学面面观》《天津作家论》等各类图书百部以上。小说、散文、随笔、评论、报告文学、学术文章等数百篇500余万字散见于内地及香港几十家报刊。发表及编辑的部分作品被多次转载或获奖。

本期编辑:于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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