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着流利中文的“外来者”:缅甸小伙的北大求学记

2019-03-22 09:18
北京

文 | 袁君阳  何冰冰  潘耀东

指导老师 | 张慧瑜

中关新园的宿舍楼大厅看起来就像四星级的酒店大堂,有着不同脸孔的人们三五成群穿梭其中,互相亲密地交谈着。在这个大厅里,你可以随时听到三四种语言,这使得一个学生宿舍平添了一份国际商业酒店才有的高级与孤独,好像随时随地都在进行外交访问一般,让人不知不觉就小心翼翼起来。一同等待电梯的还有几名正在用英语激烈交谈的学生,一位棕色头发的白人女生正在对刚刚看的电影《毒液》进行评论,旁边的一对亚裔面孔的男生和女生时不时应和几句表示赞同。可以看得出,这一对亚裔面孔是美籍华人,说着一口标准的加州口音。低头一看,男生稍显臃肿的连帽衫和贴身破洞牛仔裤下赫然是一双人字拖,使人不觉怀疑起楼外11月的清冷。电梯在三楼停留,同行的三人此刻的话题已经从汤姆哈迪转换到今晚在白人女寝室的party,而亚裔男已经答应待会去购置一些酒。

阿东也住在三楼,在狭窄而明亮的走廊穿梭30米左右就到了他的房间。开门的男生就是阿东,他非常有礼貌地把我们迎进去,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为我们准备更多的椅子。阿东的寝室比一般的学生寝室要气派很多,最明显的区别就是有一个待客的客厅,虽然可能只有十平米不足,但是档次一下子和普通寝室有了区别。阿东一边忙着翻找着什么,一边跟我们讲他的室友应该也在,不过我们应该不会打扰到他,叫我们不要担心,我这才注意到紧挨着他的房间的是一扇紧关的门。阿东告诉我,他的室友是香港来的,因为和他一样喜欢同一只球队,所以平常还算有得聊。只是两个人的朋友圈子实在是不一样,作息也不甚相同,虽然住在同一个寝室,但是互相见面比较少,只能算是室友,不能算是密友。

阿东(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中国印象

说起阿东对中国的印象,就不得不提到他的儿时境遇。

阿东依稀记得他的爷爷来自河南郑州,而他的曾祖父好像是一名军人,更准确地说是一名远征军军人。曾祖父当年在随着军队进入缅甸抗日的时候,第一次来到东南亚那边,最终也就在缅甸扎下了根,并把当时只有四五岁的阿东的爷爷也带去了缅甸。说起来,阿东的爷爷也算是第一代的缅甸华人了,而阿东也就自然而然成为第三代。

阿东的奶奶来自云南腾冲,是典型的南方人。在阿东小的时候,奶奶经常给他讲过去的故事,讲的多是阿东的外曾祖父怎么怎么有钱又优势,又是怎么因为文革被迫害到移民缅甸的故事。当时也还是孩子的阿东奶奶就也一起跟着来到了缅甸,并在缅甸生活了下来。阿东告诉我们,他的爷爷奶奶并不是没有想过要回到故乡去,只不过当时中国和缅甸都饱受战乱的困扰,局势动荡,无奈之下只能安于现状,在缅甸先待下去。而这一待就是一辈子。

说到这,阿东联想到了他刚到中国时遇到的一些差异和不适应。阿东讲,当时的祖父祖母、爷爷奶奶遇到的困难肯定更多,“别的不说,对他们来说最难的是要去学新的语言吧”,他不禁感叹,长辈们不仅生存了下来,还把中国的文化融入到缅甸社会,变成了属于他们自己的缅甸华人文化,这需要何等的适应力。想到这些,阿东至今还会感到难以置信,因为阿东来到中国时,他至少会说汉语,而家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却一句缅甸语都不会讲。其实因为家里双方都是华裔,阿丁从生下来就开始接触汉语,他从小就会听到家里的老一辈都会讲汉语。“不过我也只是能听懂一些,其实我一点也不会讲,爷爷奶奶每一次跟他用方言讲我都会用缅甸语答复他们。”

据阿东所说,一般缅甸华人家庭的孩子都会说一点华语,但是阿东他们家因为算是第一波来缅甸的,所以完全融入到缅甸人里了,父母也不太在意孩子的汉语能力,直到有一天奶奶知道这个情况后才让阿东去上汉语补习班。但是阿东坦言这个补习班对他学习汉语帮助不大,“因为那里的老师也都是缅甸华裔,基本是用缅甸语上课,所以其实我几乎没有学到什么汉语。”由于小时候对中国的了解多来自于西游记、三国演义之类的电视剧,直到初中阿东都一直认为中国还保留着穿长袍、留辫子的习俗。他开玩笑说,“我现在觉得我太幼稚了,我认为那些法力啊,神啊都会在中国。”

直到五年级,阿东的汉语算得上是真正走上了正轨。聊起他学习汉语的历程, 他说那一个学校彻底改变了他对汉语班的认识,因为在那里阿东完全要用汉语交流,教师、教材都是中国大陆这边的,这个环境不得不让阿东快速地学习汉语。为了适应这样的环境,阿东会去和不会普通话的爷爷奶奶去用汉语交流;为了和同学有话题,他会开始关注中国的电视剧,漫画,娱乐圈,后来开始喜欢听中文歌。他特别提到了一部名为《爱情公寓》的情景喜剧,甚至将它称作“汉语老师”,因为对他来说,那部剧改变了他对中国的看法,认识到了全新的中国,也学到了很多网络语言,也给予他很多可以跟同学交流的话题。阿东说,当时他认为,如果语言使他有了和中国学生沟通的资本,那么诸如《爱情公寓》这样的现代中国文化则是给予了他于中国学生交流的通道。然而当时的阿东全然不知,未来还有什么考验在等待着他。

结缘北大

“当时正好赶上北大来缅甸进行招生,所以最终进入北大也算是很幸运和巧合吧。”

阿东的求学之路并不那么顺利。“现在看来还是很丰富的吧”,阿东坦言,“但是当时就觉得很乱,因为经常从一个学校换到另一个学校。”最初,阿东在缅甸政府的一个政府小学,等到了中学阿东搬到了国际学校,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阿东初步接触到了汉语。阿东以为,自己之后就会一直在国际学校就读,于是也就顺理成章地认为自己毕业后就可以出国留学。然而等到上了高中,阿东的家人却突然表示希望阿东回到国立高中读书,阿东的计划全部被打乱了。

“当时真的是非常纠结,因为我知道这意味着高中三年我将远离汉语。”阿东从小就有出国留学的梦想,其实学习汉语也是为了能够将来在中国留学的时候能够更快适应环境。然而家长的这一要求无疑使得留学中国的梦被推迟,因为大家都知道,在国立高中读书,毕业之后的出路基本就只有工作或者在国内的大学就读。“我曾经一直以为,我出国留学的梦会实现,但是当时真的感觉希望都渺茫了。”不出意外地,阿东高中毕业后考上了缅甸最好的大学,而这也是家里人一直以来对于阿东的希望。面对亲人们的期许,阿东选择了埋藏心里的愿望。

然而这样的委屈对于阿东来说是一种莫大的煎熬,而大学生活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阿东他真正想要的未来。于是, 他主动提出,要退出缅甸的大学,重新选择另一所学校。“真的挺难的,当时想了好几个星期,连睡觉都不能睡好。”阿东告诉我们,当时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不然就是通过国际学校去欧洲或者美洲,要不就去其他的亚洲国家留学。阿东知道,这两条路无论哪条都将不会好走。但是,违背自己的内心还不如无路可走。

正巧的事,当年中国的很多大学首次来到他的城市招生。阿东当时就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意,好像有人给他安排好了这一切。 “我选就要选最好的!”这是阿东当时的信条。于是,北京大学自然而然成为了阿东的目标。年龄不够的阿东进入了北京大学预科班,也算是再续了自己的留学梦。想到当时的自己,阿东显得十分自豪。 “我知道的未来我会遇到更多的选择,更多的挑战,无论如何要走下去,我已经抛弃了缅甸的学业,我一定要坚持下去。”回忆中,阿东仿佛又燃起了斗志, “我觉得这些困难会遇到的,无论如何,我要有自己的底线,为了家人,更为了自己。”

初来乍到

“我那时候好像才17岁,好像还没满17,什么都不敢讲。”

提到第一次来中国,阿东的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三年前的秋天。当时阿东刚从缅甸来到中国,他的家人也一起来了,一家人住在北大小西门旁边的一个酒店。阿东晚上的时间就和家人一起待在酒店,白天的时候闲不住就想出来逛逛。

“当时出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就因为完全不了解不熟悉,不知道学校就在我的对面,还打个了车到北大东门。”阿东笑着跟我们讲到。“因为不熟悉,第二天我们就先问了前台的人,他们告诉我说公园有个篮球场,我就想中午没事就去看看。”喜欢打篮球的阿东一听说附近有篮球场,立马兴奋了起来,把父亲安排好回酒店休息,自己打算一个人去篮球场看看。

中国公园里的篮球场是没有年龄界限的。你经常可以看到一群高中生年纪的年轻人与四五十岁上下的大叔同场竞技。在这场模糊了代际界限的碰撞中,技巧是唯一的评判标准,你的出身背景统统被暂时抛在身后。打得越好,就越能混得开,也越受大家欢迎。阿东就属于那种球技还不错的,再加上身高也有一点点优势,很快就被大家所接纳,成为球场上的一员猛将。那是九月份的下午四五点,大家都是刚下班或刚放学,一切都很惬意舒服。

然而当时中文说得不是很流利的阿东还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其实我的汉语那时也不是不会讲,就是不敢说出来,又有点怕。”阿东腼腆地笑着告诉我们,当时甚至有些人开始跟他用英语讲话,显然将他默认为马来西亚或者新加坡华裔。“可能是因为我也确实长了一张和大家差不多的亚洲人的脸吧。”

球场上的阿东

当得知阿东是从缅甸来的之后,球场上的氛围迅速从接待国际友人转向了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缅甸啊,不是出玉石什么的这些东西吗?”一位老大爷立刻将缅甸这个东南亚国家与翡翠这种收藏玉石画上了等号。还有人和这个缅甸男孩讲,玉石就是缅甸出原石,然后运送到中国来做。“也不知道是在问我还是在告诉我”,阿东在回忆到那个人的语气时补充道。对于这些问题,其实阿东也不是十分清楚。他表示对这些事情有所耳闻,但是实际上他也不甚了解。“我也确实不太敢讲。”阿东坦白地告诉我们。

然而最让阿东表示不解的,是另一位老大爷的反应。阿东说,正是这一位大爷最初问他是从哪里来的。“他就突然问我,你是越南还是马来西亚什么地方的么?”阿东如实回答他是缅甸人,老大爷当即恍然大悟般,“缅甸呀,缅甸不也就是中国吗,那你也基本就是中国人。”讲到这里,阿东显得有些激动。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阿东形容自己的情绪是“很不服气,但是又不敢讲,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阿东坦言,这件事对于他一直到现在都有影响。在阿东眼里,自己虽然长了一张华人的面孔,也会说一点中文,但对他而言生他养他的国家就是他的祖国缅甸,而影响他的也一直以来都是缅甸文化。自己的身份就这样被四代开外的血缘纽带所界定,阿东不能理解,也不能服气。“我觉得你们有点太小看我们,也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阿东如今直言不讳地讲。然而这一切对于当时年仅16的阿东来说过于赤裸和残忍,使得这个初次暴露在陌生语言与文化环境中的孩子在那一刻选择了隐忍。“我当时什么都不敢讲。”阿东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东当晚回去将这件事情转述给了他的父亲,得到的回应是告诉阿东要理解和容忍。“这种事情之后肯定还会出现,慢慢你就会开始变得坚强,变得强大。”阿东的父亲这样告诉阿东。如今,阿东也这样告诉我们。

同一所大学,不同的世界

“虽然在校园里看到很多的中国同学,他们也都很优秀,可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我是不想模仿的。”

进入北大学习之后,阿东才对中国的大学生活有了一定的了解。然而对于阿东来讲,文化上的差异对他带来的震惊与语言的不便相比,显得格外突出,而阿东也常常因为文化背景和思想的差异而感到与周围的同学格格不入。作为国际学生,阿东时常感觉到周围的同学对于他的能力的不信任。做小组作业的时候,同学们似乎都刻意避免给阿东分配过多的任务,甚至有在计划小组讨论的时候把阿东排除在外。在阿东看来,这些举动尽管可能是出于对一个国际学生的照顾,但是不论怎样都是对他的一种不尊重和看不起。“我感觉我总是被看成‘不靠谱’的人”,阿东提到这一点时显得有点丧气, “我确实是会比较喜欢运动,因此可能会因为经常和朋友出去打球或者聚会而被大家看作不务正业的人。”阿东非常急切地想要为自己正名,那些所谓的“不务正业”,其实正是他调节生活、释放压力的途径。人在异乡读书,生活上的困难心境很难排解,只能找与自己有着相同背景的同学去释放。“我和内地的学生讲,他们也不能懂得我的心情,我还能怎么办呢?”

然而,被视为是一个“不靠谱”的人也比不上阿东无法融入中国朋友圈的失望。

“尤其是当中国人看到我的外表和长相就会自然而然地认为我是‘中国人’或者应该在中国很久了的那种。”但其实阿东跟大家认识过的大部分留学生完全不同。北大的学生接触过的留学生大部分都是在中国生活过“大半辈子”的人。他们也许从初中甚至小学就在中国生活,文化感知与中国人难以区分。这些人虽然护照上写的是“外籍”,可是骨子里是中国人。然而阿东与他们不同。完全融入缅甸文化的阿东在文化层面对于中国来说是彻彻底底的“外来者”。“平常和同学聊天就经常理解不了他们的梗”,阿东有点委屈地说到。尽管他中文讲的十分流利,可能到了交谈中你甚至不会发现他来自另一个国家的程度,但是文化上的鸿沟却将在阿东与中国内地学生之间筑上了一道墙。这种感觉就像我们看国外的某些脱口秀节目,可能在观众们狂笑不止的时候,你却理解不了笑点所在,于是只能尴尬地陪上笑脸。用阿东自己的话讲,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孤独感”。

阿东怎么也没想到,当初自己在打球时被老大爷抹杀掉的身份,此时竟然会成为将他与中国人区隔开的元凶。“有的时候真的感觉自己的缅甸身份没有被大家所承认,而有的时候又感觉自己因为缅甸留学生的身份而与大家疏离。”这是困住阿东的怪圈,是一个难以调解的困境。黄人脸孔,缅甸内核,被夹在两种文化中间的阿东时常感受到这种困顿的情绪。阿东和其他学生身处同一个校园,却存在于不同的世界。面对这种困境,阿东最终提炼出了一套自己的哲学,“对待交朋友没必要那么认真。 我们可以跟同样的人交流会觉得更舒服 对于完全不同的人没必要强求顺其自然就好。”

有的时候,顺其自然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洒脱。

尾声

“那你将来想要留在这里发展吗?”

面对这个问题,阿东抿了抿嘴,少见地展现出了犹豫,开始思考什么。

“其实我后面有很多的计划,其中的一个肯定是留在北京。”阿东表示,北京现在有着无数的机遇,这些都是他最想要尝试和挑战的,和自己的故乡缅甸相比,北京,或者说中国实在有着太多太诱人的机遇。阿东认为,现在的中国可以说是处在一个最好的时代。

然而,留在这里带来的挑战也是巨大的。从东南亚小国家来到中国,阿东也承受着无与伦比的压力。这种压力一部分来自外界对自己身份的否认,一部分却又来自于对自己身份的放大。阿东感觉到,留下来的代价就是他要在这两种困境的挤压下寻求生存。“如果要生活在这里的话,终归还是要找到朋友、找到归属的吧。”阿东若有所思地说,“一想到自己将来就要在夹缝中生存,心里还是会有点害怕。”毕竟缅甸才是阿东真正的家,是他的家人和他的童年所在的地方。因此,阿东也在自己的规划中为自己的祖国留下了位置。

临走时,阿东执意要和我们一起下楼,并要求到小卖部为我们买一些吃的和水。看到他已经起身收拾准备,我们也没有好意思拒绝。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有余,十一月的天虽然还没有冷到入骨,但也已经不止微凉。阿东穿着一条短裤,一双人字拖,大大咧咧地在寒夜中走着,与整个世界呼吸出的哈气显得十分格格不入。我一边担心他会不会感冒,一边又在回想着刚才从这个男孩口中听到的故事和我们说笑的场景,突然觉得阿东未来的道路,也许会比他想象中的要顺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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