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金碗:偏居皖南的井冈山机械厂,就像一个小世界

2019-03-21 17:40
上海

编者按:对于很多人而言,“小三线”是一个陌生的名词,而对一些上海人来说,这个词却有着非同寻常的含义。四五十年前,他们响应国家的号召,从都市走向山村,生产军工,一呆就是十余年。岁月无情,曾经的少年已然两鬓双白,回想起当年的奋斗历程,却依旧记忆犹新。温故过去,才能烛照未来。今天带来井冈山机械厂职工朱金碗的文章,听他讲述这个深藏皖南的小三线厂的往事。

一、小世界

群峰纵横、连绵不断的皖南山区,虽不是千米高耸,却有梦幻云霄的黄山。奇异的松树盘缠在形体神彩的山峰峭壁之间。晨时,云海茫茫,“仙人”飘然......

离这黄山不远的几十里,有个小小的山沟,井冈山厂选择了它。何谓井冈山命名,那是火热的“文化大革命”时期。命名的厂有卫东、旌旗、东风、东方红、遵义......

这些厂都是上海三线建设的需求,俗称“小三线”。它和一线、二线工业建设的区别:一线位于沿海的前线地区,二线指一线地区与京广铁路之间的安徽、江西及河北、河南、湖北、湖南的东半部。介于一线与二线的腹地谓“小三线”,而云南、贵州、四川等地为“大三线”。

六十年代中期的“三线建设”根据国家的战略要求,进行了工业大迁移。“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分布,需要“小集中、山散洞”的原则。上海工业建设进行了调整,成立了“小三线”后方工业局,在皖南山区建立“小三线”工厂,生产军工产品。

井冈山厂是生产雷达、调试雷达的大型工厂。有驻军代表验收,合格送至部队总后,供炮兵司令部使用。

在上海至黄山茶林场有一条国家二级公路的某处,花了五十万元,炸山开辟了十五里山路,进入一个山沟。四周环形长带,达五六里长,象个口袋似的。最内处山脚的顶端西南角,有一户人家在山坡上,大家称“独家村”。翻过山口,有一条起起伏伏的山路,几十里的荒野,不知通向何处。东面的半山腰只能一人可行的山路,数里路后,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村,职工有人去购买些绿豆、赤豆、花生之类的特产。

闭塞的山沟,却是藏隐之地,井冈山厂的所在地。

井冈山厂的中央有条山涧之河。最南端长约八十米的水涧建立了水库,供厂、家属区使用。冬寒水清浅底,夏日澎涌大雨,从山而泻,成了山洪。轰隆隆之声,彻夜不断,使人难以入眠。

河的西边有一车间、二车间、六车间、电镀车间、油漆、模具、机加工、土建部门。河东有三车间、四车间、五车间、木工间水库,整机总装、总调、例行试验室、技档室。朝北走有设计科、工艺科、厂办大楼、医务室、招待所:大炉间、洗浴室,食堂近河边。食堂之大容千人。公司放映队来,食堂又成了电影院,一放数部。天寒至夜,大家挤身而座,静静看,附近的山民随之而来。印度电影“流浪者”引人入胜,深深留在记忆中。有的孩子依偎在父母的怀中梦声而笑。夜深浓浓,才散场。

介于厂区、家属区之间,有厂里的小商店、菜场 、煤饼场、理发室。每户有买菜的牌号,扣在篮柄上。一早厂派车去县城购菜,电话传至菜场,菜单显出。每家写出需买的菜名,数量。按牌号的先后称于篮中。若你称不到需买的,其他菜也称入,不至于空篮。中午下班,付钱提篮而归。

食堂有可口的菜,甚至有小锅现炒的菜,饭食有米饭、面条、花色的馒头,足以饱餐。男女恋爱的,共桌同餐。

家属区稍远处的北端山角,坐落井冈山小学。老师是七二届的初中生配至我厂,经厂办的精选,10多名赴上海师资培训半年以上,成了各科目的老师。我儿子的班级,一年级至二年级学生只有七名,需开的课目有九门,只好九位老师为七名学生上课。

单身宿舍有两处,一处在汽车库上的半山腰,那里居住来自上海宝山县的农民,他们是国家经济困难时,由全民企业职工经动员回乡务农,国家领导人说了,国家经济好转,再招你们回厂。71年来自宝山县的杨行、罗泾、罗南等地区的务农人员300名至井冈山厂。有的正当壮年,有的20岁出头顶替父母名额。因女同志很少,至夏日,男的上身赤膊,脚踏拖鞋,拿着蒲扇,室外坐着乘凉。大家俗称“赤膊新村”。

小商店对面的山坡有十幢房,二层楼,大都是单身的男女而住。无论厂区、家属区、单身区,均有高音喇叭,上下班放出军号声。晚上下班,食堂有嘈杂声,而家属区有人家有收音机声,样板戏震天响。那时的收音机为“五灯机”,用的器件为电子管。单身处的围观下象棋,吵闹声和笑声不断......

夜幕徐徐降临,一切寂静。日复一日,小小山沟的世界确是封闭的社会。

二、统一安排

职工绝大部分来自上海,少量的有北京、山西、云南、贵州、四川、福建、江苏、安徽等地。上海人成了主角,沟通交流均以上海话。生活习惯和文化追求离不开上海的风俗,端午节、中秋节、春节,厂里采购粽子、中秋月饼、汤圆,使大家享受节日的气氛。

上海第二科学技术学校(简称二科技)六四级的学生在绩溪、宁国参加上海建筑公司的小三线工程建设,经半年多的劳动锻炼至井冈山厂,因在校的专业为无线电电子、电器、半导体、仪器仪表有关,主要分置三车间、四车间、检验科、六车间的电工组。

三车间有雷达的总装、总调组,分机有发射组、接收组、显示组、电源组、天控组,整机总装接线组。四车间有电磁波的接收传导的馈线天线组。检验科有总装总调检验组、各分机的检验组,例行试验室。六车间的电工组负责供电、电源及传送的电线电缆和终端设备。

二科技的学生有100多人,成了一股不可估量的技术力量。江湾技校也有几十位,主要分配机加工车间、模具部门,他们都成了老师傅,还带徒弟。有线电学校也有几十位,学校有两个专业,电子和机加工,毫无疑义,电子班的学生至三车间,机加工至二车间。300多名务农而来的宝山职工去向土建六车间为主,少量置于机加工部门。筹建井冈山厂的上海无线二厂的老职工为支内,他们带来的孩子也有近10位是70届学生,则直接进厂当工人。还有征用土地的数10名山民随之进厂。而大批进厂的72、73届上海学生,青春正茂。这样厂里拥有1500余名职工,成了后方工业局下属的第四公司最大的工厂。厂的级别属团级,党委书记、厂长具有部队团级干部的级别。厂里的一切安置由厂部决定。厂最高领导很显然成了这个小社会的总管。生产、生活、学习、文化、政治运动,职工称为吃喝拉撒管到底的家长,甚至死人也负责。二车间的一位支内老职工因病去世,厂组织该车间的职工在食堂前的小广场开追悼会。挂着挽联,放置遗像。厂部领导读悼词,去世者的家属头发上插着黄花,腰间根白布,手臂上带着黑纱,静静地立于遗像前流着泪水,大家肃穆然于广场,全体职工三躹躬。悼念的风俗,是上海人对故人的别念。于当地的风俗截然不同,当地如死了村民,4人抬的棺材,出门放冲天鞭炮7枚。棺材的前上面用红绳扎一大公鸡,红红鸡冠的公鸡伸长脖子高扬着。最前面走的男亲人披麻戴孝,双手捧着遗像,后面两人吹着锁呐,最后白衣白裤的亲人,嚎声不断,戴着白帽的是村民。

这个村,从他们的房顶、屋沿、山墙壁屋角不是漆黑的飞角翅,壁也不是耀眼的白色,呈灰色。可知不是皖南山村的徽派建筑,更没有祖先的祠堂。其实是安徽淮北迁移而来,什么原因的迁址不得而知。

数年来,井冈山厂的领导不断调动,什么原因不容大家知情。新领导在食堂的大会上与职工见面,好比媳妇见公婆,不管丑与美并不征得公婆同意不同意,大会结束算进了门。

年底,放假一月有余,过春节。厂统一包公交车回沪,职工的心底念念不忘真正的故乡——上海。

三、隐藏的安定

封闭的山沟里,交通很不方便。离旌德县城近五十里,即使去只有几家商店的庙首小镇也有20里之路,大家一般很少会去。

上下班,食三顿,单纯的生活迫使职工将精力、才智投入工作中。到了夏日炎炎,当地的蔬菜枯黄了,厂里无奈派车去上海菜场购置,菜场有了供应,大家无怨言,到了西瓜上市时,厂里早已买了数亩田的西瓜,每家配了数百斤,单身也有几十斤,解渴不尽。秋高气爽又联系了大闸蟹的采购,每户分之不少。我家用砂锅盖满,美味数日。天寒下雪,封山一星期之久,厂车装了防滑链条,也无法行驶。银色的世界虽美,但食堂的发出的声音,大家作好吃咸菜的准备。我天天冒着风雪去山村买豆腐,吃不完的切块,放置窗外冷冻。第二天的冻豆腐成了可口美味的烤麸。冬去春来,“春江水暖鸭先知”,有人家会烧酱鸭,讨教烹饪的方法,传至全厂每家,星期天鸭香飘满家属区。

一年四季的生活、工作年复一年,大批的72、73届的青年成了大龄青年,这些男职工的婚事成了问题。怎么办?厂里经讨论采取登报的征婚办法,向全国求之。最终安慰了不少告别单身的青年。

八十年代,传来小道:今冬明春,离山进城。到了天寒,大家围炉取暖,“今冬明春”成了口头禅。职工心底的向望便不再隐藏。那种虽悠然安静的环境,簇拥着澎湃故乡的思念。一九八五年调整了三线工作,我们真正回到了分别十七年的上海……

(本文为节选, 原载陆志瑾主编:《井冈碧云:纪念小三线返沪30周年》,2017年印刷。鸣谢项目:2013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小三线建设资料的整理与研究”;2017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三线建设工业遗产保护与创新利用的路径研究”;2018年度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三线建设历史资料搜集整理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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