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拽妈妈的裙边,但她始终没有对我伸出手

2019-04-02 21:14
北京

故事时间:1994-2019年

故事地点:西安

妈妈回到家,双手拎满购物袋。她不理我,也不理爸爸,往沙发上一坐,盘点当天的战利品,六件名牌衣服,五瓶进口化妆品,三双同款高跟鞋,每种颜色各一双……

爸爸皱起眉头,劝妈妈节省一点,不要不顾一切花钱购物。

妈妈暴跳如雷:“不让我花你的钱,你什么意思,你肯定是外面有女人了!”

接着两人就吵起来了。

这样的场景伴随我整个童年,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妈妈的生活就是每天浪迹各大商场,不管家中所需,疯狂购物。

她的衣服填满了衣帽间,堆积起来多如小山。同款鞋子各色一双,一件夏日小吊带动辄三五百,对她来说都习以为常。她的化妆品也多到令人发指,各类瓶瓶罐罐占据了除餐桌外的所有台面,就连冰箱里也摆满了各类护肤品。随便拿一样出来,都贴着进口标签和高昂的价格。

只要有一件中意的东西买不到,她就难以安眠,夜夜梦中都是触手可及的欲望。

爸爸表示过无数次抗议。每当两人吵架,妈妈就会反咬一口,说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或者干脆以我为借口:“你给我的钱都花在娃身上,你不给我花钱,就是不给娃花钱!”

这对于爸爸来说就是莫须有的罪名。由于工作繁忙,他也无暇计算妈妈到底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钱。每次吵架,他都只能落败。

就这样,妈妈像漏斗一样使劲花钱。她慢慢败光了家里的积蓄,将信用卡透支到最大额,欠下几万块钱,上了银行的黑名单。

2004年8月底,临开学前两天,妈妈又拎着购物袋回到家。

这次她把我的学费花掉了。

爸爸愤怒至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最终决定离婚。

作者图 | 妈妈用口红给我涂红点

那时我虽然年幼,但也明白父母离婚,我必须选择一个跟着。本以为妈妈会和爸爸争夺抚养权。谁知为了方便找对象再婚,她竟然主动提出,放弃抚养权。最后,两方和平协议,所有现金、存款和股票归妈妈所有,房子、欠款和我归爸爸。

放假的时候,我回到姥姥家,希望可以和妈妈一起睡几晚。那时她忙于和一个小十几岁的男孩谈恋爱,一连几晚都没有回家,我在姥姥家待了一个星期,只是和她打了两三个照面。

临走那天,我心里难受,直接了当在饭桌上跟她要抚养费。没想到,她毫不犹豫,直接拒绝了,理由有二:我在法律上归爸爸抚养,与她无关;尽管她住在姥姥家,吃住不用自己掏钱,但她的钱也仅够自己日常花销,无力顾及我。后来,姥姥都听不下去了,出门时偷偷塞给我几百块。

直到我上大学时,妈妈才告诉我,她不给抚养费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她看不惯爸爸离婚时硬气的模样,觉得他该跪下认错,乞求她不要离开;她也讨厌爸爸对独自教育我的自信态度,所以作壁上观。

她就是想看看,我是如何毁在爸爸手上的。

妈妈在农村老家出生,长到十岁才回到姥姥身边,过上衣食优越的生活。家里为了补偿她,想要什么就买什么,对她也没有任何要求。物质方面的百依百顺,让她养成了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

那时,女性独立自主的观念还不流行。在大家看来,女生努力学习、工作赚钱都是吃力不讨好的行为,找到一颗摇钱树嫁了才是正路。所谓“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说的就是这回事。

秉承这种理念,她选择了爸爸这颗靠谱的摇钱树。

毕业后,爸爸进入本地的中国银行工作,两年后当上科长。以今天的标准看,二级支行行长并不是多高的职位,但这种提职速度,在八十年代实属迅速。当年他是业界的潜力股,前途一片大好。

结婚前,爸爸正值意气风发。他看中了妈妈肤白貌美,小鸟依人,总觉得一切矛盾都不成问题,有十足的信心改变妈妈娇贵奢靡的生活方式。

但十年的婚姻充满了争吵和打闹,他始终没能撼动妈妈分毫。

在妈妈眼里,这个给她买了十年衣服的男人,是个二百五。

离婚后,妈妈依旧快意人生。她与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帅哥谈恋爱,打算结婚。家里人劝阻她,她毫不理会,又闹自杀又闹出家,直到把姥姥气得发昏。

而爸爸辞去银行行长的职位,选择当一个普通职员,只为能按时上下班,以便接送并辅导我。他白天上班挣钱,晚上做家务、辅导我的功课,每天忙到深夜。

他总提醒我要感恩,不要忘记生母的降世恩情。为了让我拥有健全的人格,刚柔并济的性情,他鼓励我和妈妈保持联系。可是越和她相处,我就越看透她自私的性格,然后离她越来越远。

高二那年,我被检查出卵巢癌中期。妈妈得知后,在医院大厅哭得稀里哗啦。她和爸爸互相埋怨,在病房大打出手。我看见她哭肿的脸上满是愧疚,满心期待着她能在化疗期间好好陪我。但是每次化疗,她只是到我面前大哭一场,然后逃离医院。

也许是道德的审判令她方寸大乱,妈妈竟然拿走姥姥给我看病的五万块钱,带着新结交的男友旅游散心了。那是一个比她小十八岁的大学舞蹈系学生。两年前,她还为另一个帅哥哭闹着要出家、上吊。

得知此事的我,在化疗期间哭到呕吐。

出院不久,我问起这笔钱的去向。妈妈含含糊糊,最后声称钱都拿去买了补品。我冷笑着拆穿她,她却拒不承认。我气得发抖,当街和她大吵。她认为我小题大做,将我的暴怒当化疗后的不良反应。

作者图 | 小时候

随后几年,每每提起这笔钱,我和妈妈都免不了一场无果的大吵。

而我有了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心态日趋豁达,不再沉溺于一些鸡毛蒜皮。很多青春期令人纠结的事,在我心里都如过眼云烟。复学后,我一心一意扑在学习上,终于考上了一所211大学。

妈妈得知这个消息,竟然痛哭流涕,向我下跪认错,并承诺在大学四年期间,每个月给我五百元生活费。我以为她是真心悔过,也对无休止的怨恨感到疲惫,决定放下过去,再给她一次机会。

没想到,她傍上一颗新的摇钱树,而我变成了她的垫脚石。

我上大学那年,妈妈顺利二婚。继父是省政府的公务员,经常能见到各类高官。妈妈为了给自己撑场面,时常带我到她婆家做客。出于所剩无几的母女情谊和对妈妈胡搅蛮缠的厌恶,我会忍着不快陪她前往。

这样她还不满足,要求我像尊敬爸爸一样尊敬继父,认真聆听并遵循他的教诲。但是继父并不了解我,也没有为我付出什么,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说教,好为人师。

后来的事证明,他们两个真是绝配。

大三那年寒假,妈妈以“离婚十几年后都没一起旅游过”为由,邀请我与她旅行。她连续打半个月电话,甚至联系爸爸,让他说服我。我以为她这样执着,是想趁此机会修复母女情感的裂痕。实际上,我只是她迟到蜜月的陪游。

旅途中,她和继父同吃同住,将我完全丢给旅游团的陌生人,连一瓶水都没有给我买过,更别提每天吃饭的钱了。

元宵节当晚,她和继父两人出去玩,留我一人独守酒店。我出了酒店找到两人,发现他们正坐在海滩上聊天、吃水果,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提议三人去旁边一家海边餐厅小酌两杯。坐下了,翻开菜单才知道,这里是一家外国人开的花园酒吧,价格颇高,服务员不会讲中文。

妈妈和继父既放不下脸离开,又不愿意掏钱用餐。两人一人拿一份英文菜单,互相说些不冷不热的话拖延时间,就连服务员都不耐烦地翻起白眼。我拿过菜单替他们点了菜,并以爸爸请客的名义,给继父当场转账了几百块钱。

继父一听说爸爸请客,脸不红心不跳,立刻收下了我的转账。妈妈则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讥讽我财大气粗。我不愿意在这天和妈妈发火,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应付了两句。

酒足饭饱,妈妈和继父还剔着牙点评了一番。

尽管我一再忍让,旅游最后一晚,矛盾还是爆发了。

继父和妈妈出去购物,安排我和团里的人待在酒店里。但我没听他的,和导游姐姐一起去逛街了。妈妈回来后大动肝火,她斥责我自负孤傲、冷漠自私、难于相处,怪我不该拂继父的脸面,并扬言以后再也不与我出游。

回程中,我不再理会他们俩,强忍着泪水,深夜三点独自从机场打车回家,在出租车上泣不成声。

爸爸劝我不要逃避。他认为我必须学会面对妈妈,这样有利于与社会上的此类人打交道。尽早跌倒,再学会爬起,这是他一贯的做法。但爸爸睿智能干,也免不了被妈妈死缠烂打了十年,我又如何能够做到游刃有余?

我信誓旦旦地和爸爸保证:以后走上社会,才不会和这种自私愚昧的人打交道。但爸爸只是摇头,不满我的天真——我只好听他的,和妈妈再做交涉。每一次受伤,爸爸就鼓励我,让我把妈妈当做练手的活靶子——如果能搞定她,以后就不会被此类人所困。

我听从爸爸的话,再次试着和妈妈相处,给她一个机会。

结果,我跌得鼻青脸肿,也终于看清了真相。

大四那年暑期,妈妈向我不断道歉,苦求我与她相聚出游,和继父一起进山避暑。我以为随着年龄增长,妈妈总算意识到自身的问题,想要悔过自新,弥补过去的伤害,于是答应与她和出游。我想借此机会,观察一下她的表现。

事实再次狠狠地挖苦了我——名为与我相游,实则是为开车送她婆婆进山度假,顺带捎上我。集合时,继父和妈妈迟到了,她却一再用电话指责我。见面后,我与妈妈争吵几句,继父还在一旁帮腔。

到了山里住宿的地方,我提出要与妈妈同住,她却让我和她婆婆同住。我不同意,便说我的不懂事。妈妈到底是不懂——我愿意和他们同行,不过是想和她同住一晚,希望她能和我同床共枕,在夜里说些体己话。

我试图和妈妈解释,但她根本不把我当成年人看待,也不认真思考我的话,只当我是在闹小孩子脾气,嫌我在她的夫家人面前不够乖顺。

我转头与继父交涉,但他并不愿和他妈同住,直让妈妈对我频繁瞪眼。

绝望与愤怒瞬间冲垮了我。

我气到难以遏制,和她大吵一架后,果断拎包就走——实在是无法忍受和她多待一秒。

我冒着暴雨,在山间小路旁等了一个小时,终于拦车回到了市区。

若对父母的心思共有十分,我对爸爸九分,对妈妈一分。可现在,连这一分心思我也难以维系了。妈妈总是抱怨我,将爸爸看得过重,对她太过冷漠。可每当我想对她改变态度,她就利用血亲间斩不断的纽带,一再地伤害我,只为自己的快活。

我终于明白,一个自私的人,是难以感化的。自私的人心中唯有自己,看不到别人做出的牺牲。只要她自己快活潇洒,一切问题都不是她的问题。

那天在车上,我望着窗外被大雨淋湿的世界。回想这二十多年的生活,我竟想不起任何一个和妈妈有关的快乐瞬间。“妈妈”本该是世界上最柔软、最慈爱的字眼,但在我记忆中反射出的,都是她自私冷漠的嘴脸,和我浑身发抖、咬牙切齿的画面。

作者图 | 我唯一的“全家福”

回到家,我翻箱倒柜,找到灰尘满布的相册,竟然没发现一张全家福。和爸爸、妈妈一起拍的照片,还是我一岁的时候。照片里,我右手牵着爸爸,左手想去拽妈妈的裙边,但她没有对我伸出手。

原来用二十多年才发现的真相,早已写在了这张照片里。

- END -

作者 童姝瑞,研究生

编辑 | 李一伦

题图 |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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