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医生口述:躺在产房的准妈妈们,都经历过怎样的绝境

2019-03-18 20:04
北京

故事时间:2016-2018年

故事地点:山东某市

“宫缩严重,宫颈口从一指开到十指。”孕妇已经疼得受不了。

我用消毒香皂净手完毕,刚进产房,护士立刻告知我产妇情况。通常情况下,宫颈开到五指,产妇就会要求无痛分娩。今天这位产妇的忍耐性算得上极强。 

产床上,孕妇小周额头上大汗淋漓,下嘴唇被咬破出血,双手紧紧攥着床单,崩溃地朝我喊:“医生,快给我用无痛分娩吧,我受不了了,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小周的丈夫矮小干瘦,一向没什么主见。他站在一旁紧握着媳妇的手,一脸慌乱:“不行啊,老婆,妈知道了肯定不愿意!你先忍一忍,等妈来了再说行吗?” 

小周半张脸埋在枕头里,眼泪不住地流。丈夫伸手想要抚摸她的脸,被她甩手挡开。

我和护士交换了眼色,她快步去办公室拿了两份知情同意书,交给小周丈夫。通常情况下,知情同意书只要产妇同意签署即可,但我们医院为了避免医疗纠纷,会要求产妇家属也签署一份。 

小周挣扎着要起身,她丈夫赶紧扶她躺好,递上纸笔。她颤抖着签完字,把知情书摔到丈夫脸上:“不签就离婚,你跟你妈过吧!”见妻子口气强硬,他只得一页页签好字。签完后,便被小周赶出产房。 

我用穿刺针把一根导管置入小周腰椎处的硬膜外腔,镇痛泵通过导管往产妇体内注入麻药。麻药起作用后,产妇的痛感变轻,才能将力气花在分娩上。随着持续给药,看得出小周的神情明显放松了。

我继续进行手术,走廊里的骂声传进产房,护士进来说产妇家人坚持要见我。

走廊里,小周的婆婆正在高声叫骂。看到我,她扑上来一顿厮打:“你个王八蛋医生,凭什么给她打麻药!什么无痛分娩,都是骗人的,你们就是为了骗钱!” 

他儿子用力抱住激动的母亲。我努力平静地说:“阿姨,产妇和丈夫都同意过,他们签过同意书我们才打的。”

“狗屁产妇的意愿!她那是疼昏了傻了才干这事,这麻药影响到我孙子怎么办?你这是拿我孙子的命冒险!亏我还相信你,你这种医生真是没有良心!” 

她对自然分娩的顽固迷信,令我无可奈何。我解释说“这是产妇的权利,不是你的权利”,转身回到产房,身后,小周婆婆的谩骂依然不绝于耳。

作者图 | 手术室外

小周生产三天前,我查房时,碰巧赶上小周和婆婆吵架。

小周是第二次妊娠,家人非常小心,两年前,小周怀孕五个月时意外流产。产期临近,他们托关系让小周提前三天住院等待临产(医疗资源紧张,通常情况下,我们会让产妇在家等到宫缩症状出现后再来医院)。

小周是个乐天派的姑娘。怀孕后,她四肢依旧纤瘦,但肚子特别的大。她常在走廊里散步,孕肚垂坠着,脚步蹒跚,但脸上总是笑盈盈的。我们几个医生和护士对她印象都很好。

她的婆婆则显得有些刻薄,儿媳稍微不顺她的心意,便阴着脸。当时,小周坐在床上,手里紧攥着纸巾,双眼通红。同病房的一个产妇选择顺产,进产房前疼得又喊又叫,小周本来对顺产信心十足,见状十分害怕,想要选择剖腹产。她婆婆却强烈反对,双手抱胸,对儿媳侧目而视:“顺产是老天爷安排的自然规律,不顺产就是违抗天命。”

我理解产妇对疼痛的恐惧。我曾看过人类疼痛评级的研究,产痛位于第三,具有剧烈性和持久性,好比12根肋骨同时被打断,期间还要用大锤不停抡打小腹8个小时。如果选择剖腹产,打完麻药,产妇就直接睡过去,生产过程毫无痛苦。

小周的丈夫坐在病床另一头,低头紧盯着手机屏幕,不发一言,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看到我进来,老太太拉住我的胳膊:“大夫,您是专家,您说顺产是不是比剖腹产好?” 

其实,当下的医学界对顺产、剖腹产各执一词。一般医生会提倡自然分娩,减少新生儿窒息风险,产程顺利,产妇恢复得快。但顺产也有很大风险,之前有个产妇阵痛持续了两天两夜,孩子依旧没生下来,医生手工扩开她的产道,最终生下来后,她产道重度撕裂,缝合特别困难。

而剖腹产虽然可以用麻醉解除产痛,但也会出现刀口感染等风险。 

我还没开口,小周的丈夫开口了:“顺产时产道会挤压孩子的头部,这种孩子会更聪明,对吧大夫?”我刚想说,这种说法很盛行,但没有确切的证据支持。 

得到儿子的声援,老太太眉开眼笑:“还是我儿子说得对。顺产的孩子更聪明!小周,这都是科学,你得信科学。” 

我没再插话,例行检查后便离开。

在医院五年,无痛分娩这四个字,是产妇和家属分歧最多的地方,引起的纠纷屡见不鲜。刚入行时,我遇到一对婆媳,因为媳妇是高龄产妇且胎儿过大,为保母子平安,我们建议顺改剖,结果,我被她婆婆揪着领子拽到院长办公室,骂我强行剥夺产妇自然生产的权利。最终,院长派我和梁医生共同助自然产,才将纠纷平息下来。

后来小周偷偷地单独来到我办公室,向我咨询无痛分娩是否会对胎儿产生影响。 

我告诉她,实际上,无痛分娩所用的麻醉浓度仅有手术麻醉的五分之一,到达胎儿的剂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放心了,跟我约定:顺产当日如果她疼痛难忍,一定要使用无痛分娩。考虑到婆婆可能又会反对,小周让我保密,才有了产房里,我们顺势将预备好的知情书,拿给夫妻二人签署的一幕。

手术进行了一小时,小周顺利产下一个七斤六两的男孩。护士把孩子包好,抱出去给家属看,我们在产房里,听到小周婆婆的笑声回荡在走廊里。 

小周筋疲力竭,但全程意识清醒,她也听到了外面的欢笑声,苦笑着说:“孩子健康就好。”她嘴角颤抖,再也支撑不住,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

半个小时后,小周还在哭泣,家人沉浸还在新生命带来的喜悦中,一直没关注到她。

从医五年,我发现,妇产科是一个鉴录人性的地方,当一个女性选择生育,就是选择了一场高风险的赌博。曾经有一个从事模特职业的孕妈妈找到我,流着泪哀求我帮她开点去除妊娠纹的药膏。

生育前,她身材窈窕、自信美丽,怀孕后,妊娠纹从肚子疯狂蔓延至胳膊和手臂,胸部严重下垂,腹部、臀部蓄满了脂肪肥肉,她因此失去许多工作机会。最难过的是,老公也开始嫌弃她。

“大夫,你知道吗,我老公现在都不怎么看我了,他觉得我特别丑,有时候我碰他一下,他都会下意识躲开……”

我告诉她:“妊娠纹是无法消除的”。除了说几句宽慰的话,我什么忙都帮不了,只能看她擦掉眼泪,拿起包失望地离开。

一位妻子被检查出不孕不育,当场痛哭,她丈夫是一位物理学博士,抱着她安慰道:“别哭了,没孩子没什么大不了。”也有罹患子宫肌瘤的女人,我们诊断她需要切除子宫保住性命,但她丈夫怎么也不同意,说以后还得生二胎。

我的朋友李姐的遭遇更加令人心痛。

李姐身材高挑,眉眼大气明艳,长得像某位电视剧女明星。五年前,31岁的她嫁给了一个广告公司的老板,婚礼在当地最好的酒店举行,婚车不是劳斯莱斯就是玛莎拉蒂,满座宾客非富即贵,李姐身穿价值百万的婚纱,可谓风光无限,好多朋友都说她嫁得好。

婚后,她开始了没有停歇的生育之路。大约一年半前,她怀了第三胎,来医院找我,让我做她的主刀医师。当时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都是女儿。 

她想拼个第三胎,“再一再二不再三,第三胎怎么着都得是个男孩了”。第三胎落地,又是女孩。 

2018年上半年,她怀上第四胎,快到预产期时,她和丈夫一起来做产检。 

李姐丈夫四十出头,比李姐个子还矮,脸上堆满肥肉,眼睛透着精光。李姐喜气洋洋地跟我聊天时,她丈夫笑着说:“孩子多了热闹。不过我们家现在女多男少,就差一个小男孩平衡一下性别比例了。” 

我知道,事实远没有他说得这么好听。我曾劝过李姐不要这么频繁地怀孕生产,这对身体百害无一利。她告诉我,婆家和丈夫一定要她生出一个儿子,第三胎检查出是女儿时,丈夫已经有离婚的打算。

看到手中的产检报告后,我严肃起来:“李姐,你这次生产风险会比较大。”

夫妻二人顿时收敛了笑容。 

“你前三次怀孕,每次分娩间隔才一年多,基本上生完一胎,过半年又怀下一胎。而且除了第一胎顺产,另外两次都是剖腹产,疤痕伤口和子宫的恢复都很差。这次生产,子宫破裂和出血的风险很高。” 

李姐丈夫一脸紧张:“大夫,这一胎很重要。我们去香港查过了,是个男孩。千万不能出意外啊!” 

我在心里腹诽:这时候想起跟医生要保证,做丈夫的早干嘛去了? 

怀上男孩后,李姐生产的待遇同上次大相径庭。之前,只有她母亲一个人在医院照顾,丈夫偶尔来一趟,女儿出世后,他只抱了一小会儿,说是公司还有事,便提前离开。而这次,李姐的丈夫为她包了个vip病房,请了两个保姆照顾。每天病房里前来探望的人很多,甚至称得上门庭若市。 

李姐很高兴:“盼了这么多年,就是盼的这一天啊!你都不知道,当初在香港查出是个男孩,我老公有多开心。怪不得人家说母凭子贵呢!”

作者图 | 李姐住的VIP病房

李姐原生家庭条件不好,家中就一个女儿,父亲常年生病住院,逝世后家中债台高筑。她念书勤奋,从重点大学毕业后去了一家跨国公司工作,每个月省吃俭用,给母亲寄钱偿还家中的债务。 

结婚后,李姐就辞掉了工作,专心做起全职主妇,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她告诉我:“以前那种没钱的苦日子我过怕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富裕的生活,我无论如何都要牢牢抓住。”

生产前我又去病房探望她,再三强调这次生产,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希望她做好心理准备。李姐往嘴里塞着草莓,乐观地安抚我:”别担心,我命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像李姐这样的病人并不少见,他们心存侥幸,对自己的情况盲目乐观。我心中不安,但又无能为力。 

当晚,李姐上厕所时腹部感到剧痛,我和梁医生迅速赶进手术室,给惨叫着的她上好麻药,腹腔开刀后,我看见胎儿已经从子宫破裂处掉进腹腔,里面满是羊水和不断涌出的血液。 

好在胎盘和脐带完整,胎儿的输氧没问题,我跟梁医生先把胎儿取出来,快速为产妇止血。前几次频繁地剖宫产,致使脆弱的子宫疤痕组织破裂,李姐的身体开始大量出血。人体总共约4000毫升的血液量,她几乎流了一半,心率和血压也急速下降。 

血库紧急送来4000毫升血液和2000毫升血浆,源源不断地输进李姐体内,但子宫出血点还在不断喷涌。梁医生和另外两个医生拿着大纱布在出血处打着死结,让我去给家属下病危通知书。 

手术室外,李姐的丈夫焦急地徘徊,他猛抓住我的手:“我儿子没事吧?” 

听到我说孩子没事,他如释重负地笑了:“太好了,我终于有儿子了。” 

我告诉他:“李姐严重出血,需要摘除子宫,有很大的死亡风险。”男人依然沉浸在得子的喜悦中:“这都是小事,医生我们相信你。”

我向他又强调了两次情况的危急性,他不以为意。签病危通知书时,嘴角甚至还带着笑,不断地问什么时候能看到自己的儿子。 

我没回答,绝望地转身回到手术室。刚进去就听到梁医生说“来不及了”,手术进行了三个小时,我们用了49卷大纱布,50卷小纱布,四个主刀医师,五个护士,依然没能赢过死神。

我看着检测仪器上,血压和心率数字逐渐掉落为零。做医生多年,和死神的较量不是每一场都能赢,但每次遇到这样的时刻,人像被掏空所有情绪,恍然如在梦中。我很想拼命跑出医院,似乎这样就能摆脱眼前的事实。

我摘掉口罩,走出手术室,通知守候在产房外的人们。李姐的丈夫一脸不可置信,身后的家属爆发出哭声后,他后知后觉地捂住脸,坐在医院长椅上,哭着呼喊着妻子的名字。

半年后,我从朋友那里得知,李姐的丈夫又结婚了。

- END -

作者李清风,现为医护人员

编辑 | 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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