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斯拉夫的孤儿在歌唱

2019-03-17 20:31
北京

对于前南斯拉夫首都贝尔格莱德来说,“秩序”好像从来不属于他们的生活。车票、时刻表在此失效,火车也会时不时地倒着运行。这座本应古老静谧的“白色城堡”,却在战争的动荡之中,几经转手,像一个孤儿一样颠簸飘摇。巴尔干人就是从这些历史中学到:秩序只是暂时的,它会被反复推翻。

今天我们节选了新刊《单读 19:到未来去》中单读作者柏琳的作品——《贝尔格莱德表情》,以窥这座城市的面貌。

《贝尔格莱德表情》(节选)

文 | 柏琳

——“喝醉的歌手禁止上车。” 

——“那你让我们怎么办?哭吗?” 

 ——南斯拉夫电影《谁在那儿歌唱?》

一辆快散架的老爷车,载着一群七嘴八舌的乘客,开往贝尔格莱德。时间是 1941 年,德军压境巴尔干,即将轰炸南斯拉夫的首都。小人物浑然不知,闹剧上演一路,一颗炮弹击中公车,没有死亡镜头。两个吉普赛小伙子爬出废墟,在路边继续唱歌。

情节出自斯洛博丹·希扬(Slobodan Sijan)的电影,叫作《谁在那儿歌唱?》。这位塞尔维亚导演在巴尔干的名气曾一度超越埃米尔·库斯图里卡(Emir Kusturica)。他电影里的南斯拉夫人,用笑代替了哭。

电影《谁在那儿歌唱?》

幸存者孤儿:白色城堡之殇

六十二年后,南斯拉夫这个国家不复存在,但一座城市留了下来,它是贝尔格莱德,城市已经沦为二手,但依旧还要歌唱。不然怎么办?巴尔干人的激情里混合了喜悦和悲伤,而浪漫主义的活法消解了悲剧性。他们有时候大笑,因为悲剧发生得太过频繁,荒唐得就像舞台上的戏码;他们有时候又大哭,因为长时间坐在火药桶上,紧绷感让人忘记了笑的存在。

在大哭大笑之间,平静是个难题,巴尔干人一直生活在情绪的两端。曾经,在经历了整个 19 世纪的苦难后,他们终于赶走了土耳其人,生活在塞尔维亚、波斯尼亚、克罗地亚、达尔马提亚和斯洛文尼亚的全体斯拉夫人,相信巴尔干的前途,全都寄托在贝尔格莱德身上。

这位巴尔干老大哥确实很老了。相传878年,一群斯拉夫人坐船在多瑙河上游览,行到下游,在多瑙河与萨瓦河交汇之处,眼前出现一大片白色建筑,有人喊了一句“Beograd !”这个“Beograd”,在斯拉夫语里可以被拆成两部分,“贝尔”意思是白色,“格莱德”意思是城堡。贝尔格莱德,白色城堡。

在拥有它高贵的名称之前,贝尔格莱德在公元前 2 世纪就已建成,当时它叫辛吉度妈姆,是古罗马人的地盘。这座白色的城市是一个等待被领养的孤儿,在历史粗暴的手掌中被来回推搡,它把为自己命名的斯拉夫人当成失散的生母。

贝尔格莱德的城堡

生母自身难保,颠沛流离。公元 5 世纪,生活在第聂伯河(Dnieper)与普里皮亚季(Pripyat)大沼泽之间地域的一部分原始斯拉夫人,受困于匈奴人和其他亚洲部落向欧洲迁徙的洪流,被迫涌向巴尔干半岛,他们被称为南部的斯拉夫人。他们见证了罗马帝国最后的辉煌,并和信奉东正教的拜占庭帝国关系密切。公元 7 世纪,这些南部斯拉夫人选择了德里纳河(Drina)与摩拉瓦河(Morava)之间的一块地方栖居下来,他们给土地取名塞尔维亚。9 世纪,他们发现了贝尔格莱德。

又是一千年过去,白色城堡被炮火反复熏染,白色变成灰色。它先后被奥斯曼帝国和奥匈帝国统治,经历几十次战争摧残,多次被夷为平地。1284 年,贝尔格莱德第一次成为塞尔维亚斯雷姆王国的首都,然后,它是塞尔维亚王国的首都、塞尔维亚公国的首都。巴尔干半岛可能是神灵忘记眷顾的土地,在离我们最近的一百年里,历史就像三岁孩子随心所欲的画笔,各国版图的分界线忽东忽西,忽长忽短。一百年里,曾经有个国家,叫南斯拉夫,贝尔格莱德又做了这个王国的首都。王国不断缩小,最后只剩塞尔维亚,贝尔格莱德依然是首都。只不过,它全身被轰炸了 44 次,已经支离破碎,孤零零地站在东西方世界的十字路口,历史圆圈转回原点,它又成了孤儿。

贝尔格莱德的街头涂鸦

曾经沧海,白色城堡最好的年华被空掷在炮火绵延的历史回音壁上。如今它是欧洲最古老的三大城市之一,只有雅典和罗马排在它的前面。古老并没有给它带来静谧,贝尔格莱德是前南斯拉夫魂魄的残存。浓缩过的魂魄,因为被震得四离五散,已处于疯癫的边缘。它是幸存者孤儿,需要一点一点恢复对世界的信心,对生活的信心。

如今,贝尔格莱德是欧洲夜生活的心脏。这座城市长期失眠,唯有歌唱,才能让它摆脱历史梦魇。

二手交通:穷鬼硬汉没得选择

老城建在丘陵之上,它用高低不平的鹅卵石路迎接我和我的大行李箱。

整个巴尔干半岛,面积不比英国大,这里山脉第一,河流最后。它的地理差异是那样壮观,大片不适宜耕种的高地,彼此不可通航的水域,从南部亚得里亚海滨延伸到北部萨瓦河与多瑙河的地貌分界线,阻隔着它和地中海乃至中欧邻国的经济交流和文化融合。崎岖的地形和突出的高地,让后来成为南斯拉夫的这些地方天然地遗世独立。虽然此后数百年间,它遭遇了无数战争和被迫迁徙。

在飞机下降前,从窗口向外望崎岖多貌的半岛,高高隆起的山脉粗犷地直立于东西南北,东欧味道的砖红屋顶稀疏点缀在丘陵山地各方。阡陌相通是不可能的,人口一直很少,他们通常彼此孤立隔绝。南部的斯拉夫人靠着自然环境或许实现了老子所说的小国寡民理想。在中世纪,塞尔维亚、克罗地亚和波斯尼亚都曾是短暂存在过的民族国家,版图重叠,但没有彼此斗争,它们因为外部涌入的侵略者而陷于内耗,直至消亡。

咣当咣当,为了爬陡峭的上坡,我努力拖拽着行李箱,轮子发出低沉的抗议声,初次邂逅线条硬朗的贝尔格莱德,我和我的箱子有点胆怯。

在这座城市出行,崎岖的地貌搭配随性的交通。坐车或等车,如同体验一场即兴演出。

贝尔格莱德街头的电车

这座城市没有地铁,修不起,也没必要。它的出行方式以火车、大巴、公交和有轨电车为主,和其他城市并无二致。而我们习以为常的通勤信息—车票、时刻表、速度、方向,在这里几乎失灵。

社会主义的情感痕迹还没消失殆尽,老城到处都轻易地泄露出对铁托时代的怀念。虽然这几年添了不少新车,但贝城更多公交车还是保留了铁托时代的外貌,铰接式,三个门,有的还形似北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红棺材”巴士车,司机换挡时发出“咣当”一声,不拖泥带水,金属撞击声非常阳刚。

公交车上有刷卡机,也可以直接给司机现金买票,一张单程票 50 到 150 第纳尔不等,据说有监察员上车抽查售票情况,抓到逃票的人罚款 2000 第纳尔,但在贝尔格莱德,我从没见过有人买票。

老巴士像一条蛇似的在老城高低不平的街道穿梭,相较于它的灵活便捷,有轨电车更多是象征意义上的存在。贝城目前的有轨电车分为“元老级”的绿皮车、普通款的红车,以及加长版的新型列车,似乎是这座城市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电车行驶路线分布于环城干道、火车站和商业区周边。摇晃的车厢里,乘客坐在破旧皮椅上,面色沉静,地板微微泛黄,上车时能听见脚下嘎吱嘎吱的声响。

贝尔格莱德街景

绿皮有轨电车是老贝城的象征。它们是二手货。1999年,瑞士的巴塞尔即将更换新的子弹头式电车,他们决定把淘汰下来的老式有轨电车捐赠给贝尔格莱德。那时贝城刚刚经历了北约的野蛮轰炸,它家徒四壁,心情复杂地默默接受了一切以援助为名义的捐赠。

时至今日,这座城市并没有淘汰这些二手货。经历了1992 年—1995 年的联合国经济制裁,以及 1999 年的北约轰炸,塞尔维亚政府穷得再无可能进行基础设施建设和维护。囊中羞涩,斯拉夫硬汉除了噤声,别无他法。

火车倒着开:无序才是生活的真相

火车站也难逃悲情的二手气质。贝尔格莱德的火车总站很小,客流量不多,主要承担发往诺维萨德(Novi Sad)和苏博蒂察(Subotica)等其他城市的运输任务,即使在开车前 15 分钟才到车站,你也能买到任一列列车的车票。开放式的车站,没有候车厅,没有到站广播,没有乘车月台预告,甚至,你会发现持有不同班次、不同价格车票的人,和你上了同一班开往诺维萨德的列车,并且就坐在你身边。

这座火车站经历过 1941年4月6日纳粹德国的疯狂轰炸。在这场代号为“惩罚”的南斯拉夫空袭中,炸弹像大雨一样投向了贝尔格莱德。轰炸发生在星期天,清晨,除了送奶车叮叮当当地开过,整个城市还在一片周末的静谧之中。

前南斯拉夫电影《桥》拍摄地,塔拉河谷大桥

到了 4 月 8 日,轰炸结束,城市付之一炬。火车站的列车大部分被炸毁,月台窘迫地裸露出它的钢筋皮肤。今天,不知是为了铭记历史,还是因为穷,贝尔格莱德市政府始终没有翻修这座车站。

候车的地方就是一块长方形空地,几张稀稀拉拉的木椅,旅客踩过裂纹密布的水泥路,在露天咖啡馆歇歇脚。

若干张棉垫子和椅背已经完全分离的破椅子无序地歪在露天,桌布的边角几乎都磨光了,这个火车站的咖啡馆真的营业吗?伙计正和旅客分享同一瓶啤酒,老板在五米开外处和火车司机一块儿抽烟,交流当日报纸上的新闻。火车要开了,司机拥抱完咖啡馆老板,腋下夹一叠报纸,手里提一个公文包,上了列车,就像是赶往政府大楼上班的小公务员。

坐车从贝尔格莱德到诺维萨德,途经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小站。即使是新型的 413 型列车,速度和中国的高铁也完全不能比。晃荡晃荡,车窗外是巴尔干一如既往的起伏高地,野草疯长,烂尾楼不时闪现,偶见某站台上,有村妇推着小车在卖自家制作的李子果酱。

途经过半,火车突然停了一两分钟,开始倒着前进。我吃惊地看向同车厢的旅客,大家神态都很平静。我小声询问对面一对年轻情侣,男孩爆发出爽朗大笑,女孩扑闪扑闪的棕色眼睛也忍不住笑意。我感到很窘,沉默了下来。

察觉到我的尴尬,男孩显得很抱歉,宽慰似的对我摇摇手臂,说,“姑娘,别在意。在我们国家,火车时不常就倒着开,有时也会没有通知就停在铁轨上,一停就是半小时,谁也不知道原因。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都会到达目的地。”“这也太混乱了!还有秩序吗?”我傻里傻气冒出一句抱怨。女孩一抿嘴,对我的鲁莽并不在意,“亲爱的,这就是贝尔格莱德的现实。对我们塞尔维亚人来说,无序才是生活的真相”。

塞尔维亚的国宝级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认为他的国家就建立在无规则之上。在自传《我身在历史何处》中,他对这种无序性这样解读:

我们的行为准则和行为典范都是从别的地方引进来的。有的是从西方来的,有的是从东方来的。当突如其来的变化骤然出现时,没人事先通知我们,所以我们就被人当成了笨蛋,或者当成了蠢猪。一夜之间,我们就会打着新准则或是更高级的准则的幌子抛弃过去的准则。

塞尔维亚电影《火车司机日记》

历史经验告诉巴尔干人,秩序是暂时的,建立起来的秩序会被反复推翻。如果历史有逻辑,生活有秩序,为什么偏偏是贝尔格莱德成为了欧洲最苦涩的城市?为什么偏偏是贝尔格莱德,数百年间要经历 115 次战争和 44 次轰炸?“巴尔干之钥”的核心地理位置,让它的存在注定是一曲无序的悲歌。

谁都觊觎这块要塞—拜占庭帝国、奥斯曼帝国、奥匈帝国、法西斯、红色政权、西方霸权……谁都想在这块地方打上自己秩序的烙印,这些野心家,就像一群争抢高级玩具的野孩子。野孩子们争得头破血流,也就累了,于是扔了这个玩具,任由它被遗忘在一片废墟中。没有人问过贝尔格莱德人的意见,这座城市不过是个孤儿,不知道来源和归宿,就没有路径,也就不会有秩序。

......

 本文系节选,完整内容详见《单读 19:到未来去》

《单读 19:到未来去》,理想国出品,台海出版社2019年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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