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记忆:张集子一横一纵,我的城堡

2019-04-03 20:32
上海

人们有时在疲累的时候想起家乡,痛苦挣扎而无路可走的时候想回到家乡,他们想起家乡是永远令自己感到放松的地方,永远有熟悉的地方,相知的伙伴,一切都那么安全舒适。但那往往是你眼中的家乡,是你坐在回家的高铁上脑海里一遍遍回忆的家乡,永远在你伸手要触碰的前头,被阻隔在时间的距离外。我曾想仔细地描述家乡的风土人情、特色美食,但是却发现下笔时就如同业务熟练的导游。我的家乡,我不愿在故事外。

我的家乡是淮北,位于安徽省北部。如果有远来的客人,我会带着他们参观隋唐大运河博物馆,爬相山,沿着临涣老街走一走,坐着来一盘水煎包,叫一壶棒棒茶,听一听大鼓,咚咚锵锵咿咿呀呀就可以慢悠悠地消磨一下午。傍晚太阳刚刚落下,石板路上还有余温,几户还住着人的房间亮起来明黄的光,挂在外面的灯泡会一摇一摆,在店里带一袋马蹄烧饼,吃一两个的功夫,就离开了老街。赶上春天,砀山的梨花开了,那时候山里的老梨树会挂上红红的绸带,你可以许愿,等下次再来,也许就能揪一颗梨子,当做老梨树的还愿。

这个城市很小,人们的热闹也是小小的庆祝。它仿佛是变成了一个缩小的模型,就建在我的脑海里,像是我的城堡。这个城堡有小巧精致的霓虹点缀,也有古朴悠久的建筑造型,可是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我,并不总是陪着这个城市热闹。事实上,我的家乡曾经是安静的,人们小小的热闹并不能叫醒它,令它产生不一样的变化。

今年国庆假期回家,习惯性地给姐姐发了消息,想要约她一起去姥姥家玩,突然想起来,回家前一天她发在朋友圈又要加班的状态,只好把对话框里打好的字删掉。

十月三号,在熟食店买好了菜,早早地骑着自行车去到姥姥家。姥姥家是我和姐姐每年寒暑假都要去的地方,甚至是压力巨大的高中时期,我们也会相约去那里住上半个月,不过那是在曾经的姥姥家的大院子里。那是一间两栋楼相连带着大院的房子,每栋三层,东南各开一扇门。在张集子那里,这样的房子排成一横一纵“T”型,周遭是一片成块状的田地,不远便是密密的果树,在我心里,这一带就是我的城堡,春夏秋冬,我和姐姐都在这里疯跑。去年,张集子那片住户区要改成大型菜市场,拆迁后,姥姥姥爷搬进了城市,住进了公寓,安保清洁不必说,便民的超市和购物广场就在不远相处。我甚至还没有意识到我的城堡已经被改造分割,就自然接受了姥姥姥爷已经住在一栋大楼的某一块空间里,也许是我的姐姐没有提起,也许是我们都心照不宣的忘记了。

在皖北的农村,寒暑假由老人带孩子是很常见的事,但是如果孩子还小,他们并不会待在家里,而是将小孩子留下,把大门锁上。对于我和姐姐来说,这个院子过于大了,像一个空旷的城堡。

淮北的夏天,就像是一块巨大的果冻,沉重的热气混在里面,几乎找不到一个口子可以透透风。偏偏太阳不遗余力地照,满地都是辣辣的光,然而我们这样也不会放弃在院子里闹的机会,那时姥爷顶楼养了两间房的鸽子,日日飞来飞去,会大摇大摆地踩到你的腿上啄玉米粒。

当你面前一堆灰色白色的鸟儿专心致志地啄食,你只需要猛地一冲,扑啦啦惊起一阵阵气浪。听起来有一种田园牧歌般的自在,但我至今回想起来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多重奏的咕咕声以及扑腾下来乱飘的羽毛。虽然灰扑扑的,但是它们的颈子上闪着蓝紫色的光,很美,是健壮的鸽子,诚实的长肉,味道也很鲜嫩。今年暑假特意去了相山公园,买了一包饲料喂鸽子,它们一个个长得白白净净,温和地凑到我身边,倒叫我不好意思淘气。

在从前那样的院子里没有太阳能,冬天去澡堂洗,夏天每家都会备一两个大铁盆,足够坐下两个小女孩。我和姐姐活力无限,仿佛感受不到热气和疲累,抢着压水井,听到类似于人们用干渴的喉咙向外努力呼气的声音,再一压一提,水就冒出来了。灌满两个大铁盆,放在院子里阳光最亮的地方,吃完晚饭,盆里的水温刚刚好,足够洗个澡。在这座城堡的院子里,每一滴水都有清脆的声响,每一束阳光都足够亮,可以永远不用担心,因为有四方的院墙围着你。

最难以入眠的是夏夜,淮河的支流经过这里,两岸郁郁葱葱。白天阳光烤的知了乱叫,晚上它也不消停,于是姥爷常带我们拿着手电筒,往河岸摸树上的知了。在淮北,有一道菜就是油炸知了,口感弹牙,肉质香嫩,我们这边土话叫做“炒蝶喇猴”。这样的美味,家家户户都不会错过,循着知了的声音,一束束手电筒的光在树林里扫射,偶尔碰到了就聊几句,又再投入战斗,一两个小时就能收货一塑料瓶的知了。新鲜的知了,大粒的盐,拿油煎了,这是一道我如今回家妈妈一定会做的菜。可是原材料也涨价了,五毛一只知了,我就笑着说不如去抓一麻袋发家致富。

那条河我当然也回去看过,那里已经建成了一个河堤公园。要去也不必骑着自行车哐当哐当的,2路汽车直达,再走500米。河岸修理得很平整,一溜儿小草坪,沿岸鹅卵石子路边还贴心的建有垃圾桶和座位。灯柱大约五六米一个,霓虹色闪光,映照着河水粼粼波光。虽然树林不那么密,但显得更为整洁,依然传来了一阵阵的蝉叫声,即使我有手机打光,但是我和妈妈还是没有去摸知了,可能是怕弄脏了衣服,可能也是没有看到人去摸,不过我想,既然这里已经变成一个公园,整洁又美丽,这里的树木草虫属于绿化,这样的行为也许有些不妥。

因为突然想起我的城堡,我在田地里喝过的野风,终于还是请舅舅捎我回去。舅舅是去为本家一个兄弟房子拆迁的事帮忙,同样造型的房子,坐落在“T”大街的那“一横”上。我熟悉这种房子的每一个角落,但这其实不属于我。东边二楼的梅色带绒的窗帘厚实巨大,可以裹着一个女孩藏起来;南边二楼有一面巨大的棕红色木柜,一层层摆着玻璃烧制的动物和植物;厨房和南面一楼的门上,还贴着过年我写的“福”字,红纸质量不好,小半年就褪了色。其实是不一样的,因为所有的城堡都是独一无二的,如同记忆,如果消失了,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剩下那一块模糊的影子,也会自己知趣地藏好,不再主动出现。我的城堡在另一边,那边已经拆除了,开始建造菜市场了,建好之后,人们在里面叽叽呱呱,就像我们曾和那群鸽子一样吵闹。

涂着黄色颜料的拆迁机器里这几栋房子还有些距离,用不了多久这里会有一片小区楼,那个叔叔也会在这里拥有几块自己的空间。也许我正在经历一个奇妙的时间段,我从前看到的以及我现在还能看到的一些东西,最后都出现在我说的故事里,我留下的照片里。

我去老房子那里玩的消息勾起姥姥姥爷的回忆,吃完饭要消食,就一路带我溜达到了南湖、东湖。南湖公园明显已经开放,环湖绕着红色塑胶道,七拱桥,十五洞桥,还有九曲回栏的木桥点缀,窄窄的石板道尽头有一座彩绘的亭子,深深地伸进湖中。湖中央有一座岛,除此之外水面澄净,好像光亮的镜子覆了一层水膜,浮起褶皱。东湖还没建设,东边一片黄色紫色的撑着长杆子的花,一直种到视野范围外。姥姥说这地方原来是采煤场,我也曾常来常往了,要去别庄吃喜酒,总是要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咯噔咯噔地路过这。

有一次,我姐姐穿着新买的蕾丝袜子,坐在后座,我骑在前杠上,她的袜子卷进了车轮,竟刮掉一块皮。原本这也算我的巡视范围,出了这事,我们才渐渐不去了。淮北从前是采煤兴起,如今能源枯竭,便要转型旅游型城市,这两大片大湖,就是采煤留下的塌陷坑。其实我也难记起这里是煤矿的样子,只记得过眼的都是树,脚下的都是泥,一转眼,便是两座碧莹莹的大湖,一片花田。姥爷站在花田中间,辨认方向,向我指,一边说这里是哪,那里是哪。也许姥爷曾像我今天一样看到还没推完的房子,或是从未目睹过它们的消失,可是这一行人里,只有姥姥和他知道这些了,我已经回忆不起那些集子、庄子了,或许有些从未见过,如今都在脚下的花田,也许有一天,当我说起我的城堡的时候,没有人也拥有过它,没有人应和。

离开前的一晚,姐姐终于抽出时间一起聚一聚,她提议一起去淮北最近一直在宣传的景点:运河人家。就像每一个曾有过历史文化痕迹的城市一样,淮北也建了一片仿古城区,就在姥姥新家附近。这是一片仿徽州建筑群的商业街,古旧的牌坊、长廊石雕、码头木屋,错落着卖特产、小玩意儿、特色美食的商家。主建筑是一座大殿,两侧连着飞阁,仿秦汉建筑,辉煌大气,名叫五凤楼。到了夜晚,它才有了生命力,除了五凤楼,几乎所有的建筑顶边缠绕着明黄大红的灯带,远远看去,一条金街,像是从前的年会。姐姐问我还记不记得大鼓、棒棒茶、水煎包、皮蛋豆腐,她只给我看,那座最热闹的三层阁楼就是曾经的“王憨子油茶”。我们去吃了,确实是那个味道。爸爸妈妈姥姥姥爷们都很开心,还有一些说不清的激动,向我们提起,确认,代表曾经的食物,建筑和玩具。也许他们看到这样热闹的人群,尘封的记忆终于可以放出来,与别人呼应。

一场短暂的热闹,我曾以为安静的小城,在我不在意的时间里,一直再变,我们却无知无觉,只有一点过去的尾巴被抓住,才能令我们发现被抛下的过去。

对于我来说,离开我的城堡,以至于我的城堡的消失,这一切都发生在不经意之中,猛回头,才真正意识到确实是失去了。然而我并没有抗拒,毕竟连我个人也在不断的适应社会,融入节奏,我只是感到惋惜和无力。它陪伴我这么多年,原来我没看到的时候,你已经走了,而我只能像看着远去的朋友一样,珍重的送别你,记住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段时光。

(返乡导师汪成法,安徽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作者简介】

吕敬亭,安徽大学。我认为返乡所看到的景物感受不仅仅在提醒我们家乡已经产生巨大的变化,也会使我们记住曾经生活过的家乡的美好,事物变迁随时间而发生,但回忆永不褪色。

文 | 吕敬亭 图 | 吕发亮

领衔主编 | 李辉 朱大可 人文指导 | 叶开

出品 | 头号地标 出品人 | 丘眉 出品顾问 | 单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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