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位外籍京剧职业演员石山雄太:我的京剧梦

2019-02-22 12:36
北京

编者按:舞台上的他,做着“跳门槛”等京剧武丑的高难度动作,赢得台下阵阵喝彩。这位功夫过硬的演员,不仅招式在行,还能操一口京片子和大家聊天,口音中夹杂着老北京的片儿汤话。不打听他的身份,你绝不会知道他竟是一位外国人。他就是中国第一位外籍京剧职业演员,来自日本的石山雄太。

口述 | 石山雄太  

采访整理 | 张洪 

打小与京剧有缘

我出生在日本东京一个职员家庭,在中国京剧院(现中国国家京剧院)做演员,也是中国文化部特批的第一位外籍专业演员。这么说吧,在中国学京剧的外国人不算少,但能做到专业京剧演员的,据我所知我还是“独一份儿”。

我从小爱动。上小学不久的一天,我偶然打开电视机,立刻被里面一只由真人扮演的猴子深深吸引。后来我得知这只猴子大名叫“齐天大圣孙悟空”,善良正直,专爱打抱不平。我是一见倾心,看得如醉如痴。这一迷,最后竟不仅是喜欢,而且离不开。自从迷上了孙大圣,我一心想当京剧演员,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京剧是中国国粹,不去中国、不学汉语,怎能领略京剧的魅力?于是,我下定决心要去中国学京剧,并马上开始寻找学习中文的机会。那时,东京有一家由爱好京剧艺术的日本人组成的票社“京剧研究会”,每个周末都会请一位京剧老师来辅导教学。我参加了这个社的少儿班,是班上最小的学员。从小学到高中,我利用业余时间,一边猛攻中文,一边苦学京剧基本功。

功夫不负有心人。来中国一游的机会果真降临到我头上。1992年,高中毕业前不久,我参加由日本朝日新闻社举办的中文演讲比赛。经过一番竞争,我进入决赛。决赛中,我作了关于中国京剧的演讲,清晰、动情,博得评委会的一致肯定,并最终赢得第一名,奖励则是1993年免费到中国旅游一次。

石山雄太美猴王扮相

1993年秋天,17岁的我只身踏上了向往多年的中国大地。当然,看京剧、学京剧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我来到北京的中国戏曲学院附中,经过严格考试后被录取。经过对个人条件的综合评估后,老师为我选择了京剧里的“武丑”行当作为主攻对象。武丑都是武功高强、善良正直、滑稽可爱的绿林豪杰,动作和念白具有相当的挑战性,我对这个行当钟爱有加,自然开心极了。

像疯子一样学戏

中国的京剧和日本的传统戏剧在程式上有一些相似,这为我理解京剧人物打下了良好的基础。然而,中国京剧艺术博大精深,真正入门后我才发现,学习京剧并非易事。

过去,戏班子演员训练的残酷,有所谓“七年大狱”之说。现如今,虽然师父对徒弟不再如此严厉,但在学习功夫方面,如要成就大业,还是丝毫松懈不得。我知道,很多人都是打小就开始学戏,而我正式“摸戏”时已经17岁了,身体大致成熟,想学就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可是,我做梦都想做一个优秀的京剧演员,我渴望那种在舞台上一亮相就能震住全场、赢得如潮掌声的感觉。所以,为了实现梦想,再苦再难都值!

在戏院附中读书时,我每天清晨5点多就起床,去附近的公园吊嗓子、练念白、喊嗓子、踢腿、下腰、拿大顶、翻跟头……哪个程序都不能少。比如拿大顶,开始,我连两分钟都坚持不了,后来老师就把我的脚踝绑在杆上练,有时身体倒立时间过久,还会流鼻血。为了心中的京剧梦,我硬是挺了下来。

“武丑”行当有一个基本功,叫矮子功。为了练好此功,我常常一蹲就是45分钟。练后两条腿肿胀不堪,上下楼梯都费劲。我是插班生,别人7年的功课,我4年就要学完。我暗暗发誓:“同学们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完成!”后来,老师也被我的刻苦感动了,时常在下课后,单独留我继续辅导。

武丑又称“开口跳”,要擅长“念白”和“跳跃”。“跳跃”需要大量翻腾颠扑的动作,对身体要求非常高自不必多说,“念白”的要紧处则少为人知。过去,民间称看京戏是“听”戏,足见京剧唱念之功的重要。而“千斤念白四两唱”,京剧中“念白”比唱更难学、难演;丑角“念白”多,自然更是一个挑战。唱可以跟着伴奏,而念则纯粹是“干念”,抑扬顿挫要自己掌握,卡壳就是卡壳,忘词就是忘词。京剧讲究“不怕胡念,就怕不念”,真的“晒台”可不行。此外,“念白”跟说话不同,每个字都有韵律,要念得清楚明白,这对于中国人来讲尚且不易,更何况是我这个半道出家的日本人。

那段时间,除了吃饭、睡觉,我每天“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在课堂上,我跟老师对着口型练,同时用录音机录下来;放学后,则跟着录音机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诵。在宿舍里,许多时候我都一个人对着墙“面壁念白”。这段像疯子一般练功的日子,我的感觉就是把身心完全投入了进去,好像已经忘了外面的世界。

机会终于来了

冬去春来,苦练4年后,1997年,我考上了中国戏曲学院表演系。在大学里,理论多练习少,我白天学完文化课后,晚上还要再去练功厅加练两三个小时。2001年夏,又是4年寒暑后,我终于拿到了大学本科文凭。毕业前夕,日本NHK电视台专门来中国录制报道我毕业公演的过程。这部片子在日本播出后反响很大,许多喜爱京剧艺术的日本同胞都来信鼓励并祝福我。

2000年底,我大学毕业前不久,传来一个好消息:中国京剧院要招聘武丑演员。机会难得!我没有犹豫,立即报名参加考试,并被中国京剧院破例录取。

聘任外国人做专业京剧演员,这在中国是首例。尽管没有外国人在中国文艺团体工作的先例,但中国京剧院院长吴江却具有前瞻眼光。他认为,京剧本身就是包容性的艺术,招外国人加盟中国京剧院,给他们以发展的空间,对京剧的未来发展会有积极作用。

对我而言,高兴之余也清楚地知道,如果把学习京剧比喻成走路,走到今天,我只是刚刚学会了迈步。在中国,京剧名家成名都在20多岁,现在我只是被中国京剧界接受而已,而我的目标是要被中国京剧界承认,离这还差得远呢。所以,我珍惜每一次上场的机会,哪怕是跑龙套也一丝不苟地完成,就这样默默等待机会的来临。

2002年8月,院里派我和其他演员到北京长安大戏院进行17场演出,其中有两场是由我主演的《三岔口》,这可是我进入剧院以来第一次担纲主角。为了备演,我和同台搭档将整出戏一遍遍地排练,每天下班后都留下来加练。

在《三岔口》这出戏里,我饰演店主刘利华。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此言不虚。刚一亮相,我动作轻盈、“铁门槛”漂亮,令观众过足戏瘾。然而因为舞台经验不足,30分钟的戏里我还是出现了两次失误:一次,是剧中我要在黑暗中毫无声息地蹦到桌面上,可上蹦时我的脚绊了一下桌子,差点没蹦上,还弄出了声响;另一次,因为紧张,我手中握着的刀突然掉在了地上。第二次演出时,我索性放开了去演,再没有出现失误。十年寒窗,终于听到了台下观众的热烈掌声,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幸福极了。

2003年中央电视台春节戏曲晚会,我被导演看中,和其他丑行演员一起合演戏曲小品《丑相亲》。如今,我作为一名专业京剧演员,已经学会了几十出戏,如《闹天宫》《三岔口》《时迁探路》等。

情有独钟是猴戏

尽管戏路越走越宽,但我还是钟情美猴王。演了多年的猴子,我对孙悟空有了很多的感受和体验,演出时,我常常入戏甚深,把自己当成猴王。从动画片《大闹天宫》到六小龄童主演的《西游记》……所有关于美猴王题材的作品我都会找来琢磨、研究。甚至,我还曾经试图背诵吴承恩的原作《西游记》,后来发现这是一项如同西天取经一样庞大的工程。尽管没能背下来,但我对《西游记》的所有情节都默熟于心。

石山雄太演绎美猴王

我也很喜欢周星驰的《大话西游》,而且特别喜欢结尾城楼离别的那场戏。在我心里,孙大圣是孤独的,他只能无可奈何地与世间告别。在《大话西游》的结尾,当主题曲响起时,师徒四人越走越远……这些情节,也许与我学戏征程上的诸多艰难相共情。

我很赞同六小龄童对孙大圣的评价:猴、人、神,三位一尊。虽然是猴子,又深通人性,懂人情。为了深入研究猴子的形态,我经常去动物园看猴子,观察它们的一举一动,日积月累,模仿起来,分外得心应手。

尽管每次演出前都会做充分的准备,但失误在所难免。随着舞台经验的丰富,我会不时灵机一动,想出补救的“妙招”。比如有一次演孙大圣偷桃子盗仙丹的情节,我要跳到桌子上去吃桃子,可跳上去后,桌上的桃子被我不小心震了下来。我顺势一滚,下了桌子再捡,十分猴气地将这场戏救活,获得了观众的一片掌声。

学京剧“范儿”,爱中国“戏迷”

在日中之间普及京剧艺术,使更多的人认识、爱上京剧,也是我的一大愿望。中日邦交正常化30周年时,上海举行中日青年传统艺术交流演出。中国演员严庆谷演狂言(一种日本传统剧种),而我——日本人石山雄太演京剧。2008年9月,我回国去东京巡演,一时间成了东京京剧演艺圈的头版新闻。演出结束后,我还去了日本的一些初中和高中进行普及性演出,向同胞宣讲中国传统的京剧艺术。比如京剧的写意:以鞭代马,以桨代船,一抬脚就进了家门,两手一搬就移动了一盆花,等等。

在我看来,观众是培养出来的,光看热闹不行,还要逐渐培养他们能看出“门道”。不过,京剧毕竟不像影视的受众面那么广,而且现在的娱乐方式太多,培养观众很难。即便如此,在我眼里,还是舞台有意思。

在中日邦交正常化30 周年的中日青年传统艺术交流演出中,日本演员石山雄太(上图中)演出京剧《三岔口》,中国演员严庆谷(下图)出演狂言《盆山》

每次演出,我都会自己给自己化妆,行话叫“勾脸”。我“勾脸”最快也得半小时,比起老前辈差得远呢。老先生勾起脸来,只要10多分钟就可以完成,手不哆嗦,一气呵成,很有美感,正所谓“即使不踢腿也瞧着好看”。而这种感觉就是所谓的“范儿”,不下一番苦功可不行。

为了把“范儿”学到手,我经常向老先生“问艺”。每逢重要演出前,我都要请大学时的恩师刘习中先生去排练场看我表演,给予指点。我还经常去恩师家请教,老师也时不时留我打牙祭。从老师那里,我学到的不仅是技艺,还有对艺术的恭敬心。有时,我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可老师说还差得远呢。而我的“台技”,也正是在这种严格的要求下越走越高的。说实在的,练了这么多年,要问我如今练到了哪一步,答案是:还没练到家呢。

除了压腿、吊嗓、练习念白,我还要练习一些其他本领,比如眼神。黑夜里,点上一根香,执香的手晃来晃去,眼睛追着那一点光亮来回运动。其实我是近视,400度,所以练眼睛,练的不是肌肉,而是一种眼“神”。此外,每次上台我从不戴隐形眼镜,完全凭自己的感觉。看不清楚下面的人,对我来说反而是好事,可以不受干扰,一心一意演戏。

有人对我放弃日本的优裕生活,来中国从事京剧事业百思不解。但至少我懂我自己,我是奔着自己喜爱的京剧艺术来的。如今,尽管我已经在中国京剧界历练多年,但每次出演时还像小孩子玩鞭炮一样,既高兴又紧张。为了增加舞台经验,我还经常出去“走穴”,哪怕是一家茶馆让我去演,我也骑着自行车照去不误。虽说借台练艺,报酬不多,但只要能演自己喜欢的戏就成。

在中国生活多年,我对中国戏迷的分布多少心里有点底。比如天津的戏迷,是档次较高的,轻易混不过去。行话是“北京学戏,上海出名,天津验收”,足见天津戏迷的水平之高。也正因为如此,能经历高水平戏迷的验收,在京剧的故乡发展出自己的铁杆“粉丝”,才更让我感到幸福。

栏目策划 | 李淑娟 潘飞

责编 | 潘飞 鹤焱(实习)

中国文史出版社旗下《纵横》杂志出品

原刊于《纵横》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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