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海经商的浪潮中,她被魔鬼袭了心

2019-02-23 18:16
上海

文 | 杨海滨

编辑 | 刘成硕

再次见到梅晓洁,是在分别二十余年,朋友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省城的一次聚会上。

我注意到,大家在兴高采烈的交流中,她总是潦草附和,一改过去好说笑的天性,脸上的微笑极不自然,大家也都不约而同小心翼翼绕开有关她的话题。随着推杯换盏,一瓶青稞酒被我们喝得所剩无几,她也在酒精的驱使中,畅怀说了很多分别后的话,伏在餐桌上呜咽地哭起来,又忽地抬起头,泪眼婆娑突兀兀地说:“当年那件事发生时,其实不是我的本意,是一时魔鬼袭心……我的青春前途全毁了……”

作为好友,都清楚那事。而有关她的经历,还要从1983年说起。那时她也就二十岁的光景,漂亮得超凡脱俗,在群众艺术馆教舞蹈。

以下是梅晓洁的口述:

1983年,我爸爸的朋友给我介绍了刘恪当男朋友,他比我小三岁。他的长相像电影明星达式常,高高的个子,总穿件风衣,留着长发,有诗人气质。

那时我不太想恋爱,觉得自己还年轻,可他天天来群艺馆给我送吃的,带我看电影,到我宿舍闲聊。我不喜欢他这种方式,找理由说:“你在养路段工作,听起来就像是个工人,只要你能调到名声好的单位就继续谈。”

我是婉拒,不料半年后,他父亲利用关系,竟然把他从养路总段调到了一所中专当食堂采购员——这是个肥差,尤其在我们这种交通不便,供应短缺的地方。我也在心里认真地对追我的几个男生作了比较,刘恪的条件是最好的一个。1985年我们结了婚。

有天,我们单位的辅导员王芳在跳舞时摔断了大腿骨,伤好后不能再继续跳舞了,便转到图书室当图书管理员。她利用这闲差,和在事业单位当司机的丈夫,在丈夫单位外一处临街的空地上盖了间土坯房,开了家百货商店,货物都是利用丈夫每次到省城或外地出差的机会捎来的,什么烟酒零食,铁锅开水瓶,学生的作业本铅笔盒,失去水分的水果和劣质点心等。

我觉得她这样做无非是打发时间,调侃她说,你就凭这挣钱,做你的美梦吧。王芳并不反驳,一段时间后,她总是约我,有时还叫刘恪也一起,去当时最有名的饭店吃川菜。

我问她,你挣了多少钱,不停请我们吃饭?王芳说,一个月挣的纯利润,是咱俩工资总和一倍还要多。

直到这时,我仍没有意识到改革开放对内陆地区人们的影响,依然像以前一样,穿着练功鞋,排练舞蹈。每年我们都会去部队慰问演出,尤其是到海拔4300或是4500米氧气稀薄的哨所,几乎是冒着生命危险在跳舞,我连续几年都是先进工作者。

电影《芳华》剧照

给我真正刺激是在某个星期天,我和刘恪在街上碰到了刘卫东,他请我们两口子去吃饭。刘卫东和我从小一起练习舞蹈,后来他辞职下海。饭桌上我问已为商人的刘卫东说,这几年情况咋样,挣着钱了没。

刘卫东轻描淡写地说,下海这三年挣有十来万吧,比跳舞强。

这句话让我内心十分震惊,才真正意识到改革开放的意义,全民皆商的时代已经到来,所有的人一见面都在谈论做生意和挣钱。

那一年我儿子出生,一下就需要很多的钱,我和刘恪的工资有点不够用,我不时埋怨刘恪,你看看,连刘卫东那样的人,三年都挣了十万,你啥时也挣个十万八万,让儿子的生活上个台阶。

有次因为给儿子买进口奶粉,我发火骂刘恪无能,刘恪说,你有能力也辞了职出来试试。

刘恪随意这么一说,还真激起了我想辞职的心思。于是我对公公说,这年头全民皆商,我们搞舞蹈的美女都走了一半多,看来做艺术的人还真是没有出路,我也想辞职下海。

公公是省级某直属单位的一把手。他一听就反对,说你一个女人家,还带着孩子,能让刘恪辞也不能让你辞。想了一会又说,你说的有一定道理,群艺馆确实是个清水衙门,要不你换个能和政府领导以及各地老板有接触的工作,你利用这关系打开朋友圈,让刘恪在圈里作生意,可好。

我说,你说的不是让我去电视台当记者吧?

公公说,对!只有到电视台当记者才有这个条件,而且电视台刚成立两年,正需要人,你去找主管领导提要求。

我说,我认识领导,可领导不认识我呵。

公公又说,要想办成大事,得有先不要脸的勇气,韩信甘受胯下之辱,才能成大事。

我听了这话,咂出了许多道理,之后时常跑到主管领导办公室,也不说调动的事,只是给他的杯里续个茶,炉子里添个煤,因为领导常写诗,没事时我还和领导谈诗歌。领导似乎很高兴。

有天,王芳问我调动的事进展到哪步了,我详细说了过程。王芳睨着眼看着我说,你个死脑壳呵,办这事得送礼,光用嘴说连屁都不顶。

我说,送了一斤虫草两箱五粮液和三千块钱,都被退回来了,领导说他啥礼都不要。

王芳哈哈笑着说,你是装的还是真傻,你不想想他啥礼都不要,那他想要啥,明摆着嘛,你能不能不给我装天真。

王芳一句话炸打开了我的天窗!

有些事就是无巧不成书。某天我去一个地方办事,意外地碰到了主管领导,我问,你也住在办事处?他说,我住在前面的宾馆。我问到了他的房间号,第二天下午去宾馆找他。主动进攻才是成功的关键,这是我后来总结要想办成事的秘笈。

年底,刘恪从外地拉蔬菜回来,在四川阿坝县一处山上翻了车,那时候交通极不便利,通讯落后,连打个长途电话都没地方打,所以他在一个月后回来,才向单位领导报告了车祸,强调那一车价值四万多的货全都扔在了山上。

刘恪之所以敢这样先斩后奏,是因为平时给校领导送过大礼,握着一些校长的小秘密。他父亲,我的公公也利用自己的关系,在事故后动员了数位说客分别找到领导通融,所以单位没深究,而是报损了结。

事实上,刘恪翻车是个假案,他套取这四万多菜钱当本钱,然后辞职在四川开了个公司,专门把我们当地特产的牛羊肉倒卖到成都,从此下海做起了生意。

春节期间,我的公公通过关系,专门请了电视台主管领导吃饭,效果不错,几个人都喝醉了。公公醉酒清醒后,对我炫耀地说,你调电视台的事希望很大。

我笑而不语,既让公公觉得是他的功劳,也保护了自己付出的手段。

次年四月,我便正式调到了电视台,但一直没有当上摄影记者。台长看不起通过关系进来的我,并没安排我当摄像记者,而是让我做文字记者。

第二年,恰好电视台台长换届,换成了女性台长,我知道机会来了,我先是把发在报纸上的多篇通讯给她看,还趁一次随女台长去某县出差的机会,送了一块“英纳歌”手表和够她一年用的化妆品。她在台里多次说,要给女同志机会。不久,我如愿走上了新闻摄影记者的岗位。

我是带着目的调到电视台的,所以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寻找发展的机会。1986年初,我在会议中主动认识了某银行的郭行长,专门给他做了个采访。第二天特意又找到他说,我想给你们银行搞个专题,回顾一下你们支持各县牧业的成绩,我还保证能在省电视台上播放,扩大你们银行在全省的影响力。

直接找郭行长,得益于跟公公私交很好的朋友指点——这位郭行长有宣传情结,更希望能通过电视手段扩大知名度,再上一阶调到省城。

郭行长听了我的话,果然非常有兴趣地说,我俩是英雄谋略看法一致。这样,我开个座谈会,到时请你也来参加,说说你的构想,一起做点实在事。

我在会上说得条理清晰,逻辑完整,郭行长当场就拍板要求办公室主任和宣传干事配合我的采访需求,争取一个月内完成任务。

与此同时,刘恪在四川开的小公司,生意并不好。四川人并不喜食高原牛羊肉,他一直要求我想法从银行贷款,加大投资。我找了个机会,把想贷款的事对郭行长说了,他老奸巨滑地说,你去营业部找信贷员,先按程序走,遇到困难再说。

火候不到,我心想,还得加柴。

恰好春节过后,省银行系统召开全省支行长工作列会,我听说后,扛着摄像机追去,当着全省各级大小行长数百人的面,专门采访了郭行长,给了他足够的风光和面子,会议结束后,我还带着刘恪早就备好的五粮液去他的家拜访。

他说,如果刘恪能按时还贷不愈期,当然是没问题,但你必须给他担保,把你夫妻俩绑在一起,一旦愈期不还,信贷科的人会动用司法手段。

这样,我很顺利地拿了二十万,在八十年代的二十万可是很大一笔数。刘恪拿到这笔款子后,把公司从四川撤回,在省城租了两间办公室,继续做牛羊肉生意,因为回族人比较多,再加上当地的汉人也有吃牛羊肉的传统,生意日益见好。到了第三年就按时还了贷,然后再次申请了二十万贷款,不久又申请了二十万,总共贷有五十三万。 

随着刘恪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们在省城买了套近二百平米的房子,还买了辆桑塔纳轿车。

我性格刚烈,在爱情上很霸道,当年刘恪追我的时候,就不允许他和别的女孩有一丝来往,但自他做上生意后,就发现了问题。有天我从外地回来,在家里没见他人,就到公司,敲了半天门,才有个女孩开了门,刘恪说她新招来的文秘,我说你挣了几个钱就烧包招女秘了,当场就把那女子骂了一顿,让她立即走人。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我到公司,竟然看到刘恪和那个女孩在公司睡觉,我大打出手,揪住那女子的头发猛摔,刘恪一见要出人命,从后面抱住她对女孩高喊,你还不快跑。最后在我揪掉她一撮头发后才跑了。

第二天,刘恪提出要和我离婚的要求,还说,老子早就想跟你离了。

我气得不行,明明是我逮住了刘恪的奸情,我还没说离婚呢,他倒是先入为主,便去找公公婆婆说事。二位老人知道儿子有过,苦口婆心地劝我以家庭为重,还说,孩子没了亲爹妈咋过呀。

但刘恪是铁了心要离,可见他早就有这想法,还对我说,在银行四十万贷款,平摊,剩下的零头他还,那套房子归我。

我提出均分这几年挣的利润,他却说生意一直赔着,哪有挣钱。拿出账本让我看,我这时才清楚,刘恪早就转移了资产。

可我没证据,为离婚这事折腾了大半年。台长找我谈话说,不能因为家务事影响工作,如果再这样,就换人。

公公这时也说,既然走到这一步,想不离也不可能了,那就离吧,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支持你。

我说,刘恪把贷款摊给我一半,以前挣的钱没给我一分,只把房子给了我。

老公公说,你担保贷款那部分,将来如果他不还,我替你还。

我听了公公的话,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图 视觉中国

半年后,郭行长高升,新来的行长上任烧了三把火,首先是清理信贷资金,当他看到了刘恪的贷款是夫妻之间作担保,明显违规,找来信贷科长问情况,科长喏喏地说,刚开始担保条件不合格,但郭行长当面指示要我们做……

新行长要求信贷科直接起诉。我是担保人,在接到法院的传票后,立即去找公公,可没想到,他却变了卦说,你俩离婚了,从法律上讲,我们已不是一家人,我也没有责任替你们还贷,但念着我们曾经是一家人,这五千块你拿去,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

我觉得自己上当受骗,质问他当初为什么哄着自己离婚。

老头说,当初我坚决反对你们离婚,是你们不听我的话,如果不离婚,这贷款就有刘家的责任,现在你都不是刘家的人了,我怎么替你还贷呀。

我和他大吵一架,引来了家属院里数人围观,人们异口同声地都指责我做得不对,有的说你既然离婚了,还来找前公公替你还贷,从道理上说不通嘛。也有的说,你有气不能找老头撒呀。

我低下头来,长长吸口气咽到肚里,暗叹刘恪一家人设计陷害,只怪自己太天真。

邻县的一个魏局长早在我还在群艺馆时就有些来往,听说我离婚后,开始主动追求。虽然他三大五粗,相貌丑陋,可自他老婆病死后一直单身,从再婚的角度来看,条件不错。其实我不喜欢这类人,只是虚假应酬,直到这时被困死了,才忽地想起他来,直觉他可以在关键时帮我一把,便主动去找他,说,我有二十万贷款被银行起诉,还不了会出事。魏局长没等我说完就说,七天后我给你送去二十万。

我觉得这样的男人让人信赖,又过了几个月,在他的紧追不舍下,便以身相许和他同居了。他对我非常好,这就让我对刘恪更加恨之入骨,耿耿于怀的怨气日积月累,成了一种煞气,终日心里徘徊,老想着怎么样去报这个仇。有天晚上做梦,梦见看到刘恪和一个女人在睡觉,我仇恨满腔,拔枪就毙了他,梦里还在大声喊叫杀了你。旁边的魏局长推醒我,说做啥梦呢,还要杀人。

当时,经常下乡到各个牧点的政府工作人员,都可以携带武器,这是从建政后,防止蒋马匪帮以及草原上经常出现的哈熊、狼之类的大型动物偷袭时的传统自卫习惯。这习惯直到九十年代末新世纪初才随着禁枪令被取消。在我和魏局长一起生活期间,他经常会在星期天带我到河滩打猎。我是那种天生对枪械很有感觉的人,很快就把手枪玩得很熟。

这年12月底,有次我回西宁前,拉开床台柜的抽屉拿化妆品时,看见局长那把54式手枪,当时,我们那的国家干部配用的都是这款枪。我顺手拿起,拉开枪膛见弹夹里装满子弹,就揣到包里。

到省城的家已经是晚上十点过,到家时,竟然看到刘恪和那个女人居然在划分给我的房子里,我站在客厅大骂,把他们骂走了。

坐在家里,我越想越生气,就又去刘恪公司找他理论担保贷款的事,是那个女人开的门。我对那个女人说,你到楼下回避下,我有事跟刘恪说,然后径直坐在刘恪老板桌前,历数了我这些年为贷款求爷爷告奶奶的事,刘恪听了怒不可遏,你背叛我,给我戴了多少顶绿帽?

他这一骂,把我原本就有的怒气彻底点燃,愤怒地把肩上的包猛地往桌上一摔,“咣当”一声,意外提醒我包里还装着手枪。我站起身来举枪对着刘恪连珠炮地说,这些年我付出了多少心血,你竟这样污辱我,还要不要脸……我办的贷款,却没享用一分钱,还要还二十万,这是一仇;你找小三,竟然跑到我家里睡觉,当面羞辱我,这是二仇;你和你爹合伙把儿子藏起来不让我见,硬要拆散母子亲情,把我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这是三仇,你们一而再再而三伤害我,此仇不报我枉为一个人。

图 视觉中国

说罢颤抖着双手开了一枪,子弹从刘恪一侧飞过,打进后面的铁皮柜上,发出“嗵”的响声。

刘恪真吓坏了,他哆嗦地说,我是你儿子的爹,你敢对我开枪?说着突然猛地扑来夺枪。我连着两下扣动扳机,立刻就看到张狂的刘恪捂着胸口涌出的鲜血,瞪着眼睛看我,想说话又没说出来的样子,软软地倒在地上。

这时凌晨,整个大楼只有底层值班的人,七楼的枪声没引人注意。我瘫坐在地上看着刘恪说,是你毁了我们的生活!是你逼我杀你的!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起身把枪塞进包里,转身下楼,在一楼大厅看见那个女人还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下意把手伸进包里。转念一想,她是局外人,便停下脚步对她说,你上去给刘恪收尸吧。

我出了大厦,堵了辆出租车回到家里,知道无处躲藏,就在家里换了身干净衣服,到最近的派出所自首。

 

消息爆出,整个城市一片哗然,有人认为梅晓洁是个奇女子,是刘恪一家人不道义,把一个弱女子逼到绝路上了,要不然一个跳舞的女人哪有那么狠的心杀人,也有人认为,这是个蝎蛇之心的女人,一日夫妻百日恩,怎能下手。纷纷扬扬传了一年之久。1987年,她被法院判18年有期徒刑,去了女子监狱服刑,各种议论才停止。

梅晓洁当年服刑的监狱
那时我已经调离外地,知道这事,是几年后的夏天,在湖北一个长途汽车站。树下乘凉候车时,有个报贩跟我说,买份报打发时间。我顺手买了份,头条赫然耸现“舞蹈演员怒杀亲夫”的大题目,细一看,才知道梅晓洁竟然杀了人。

1994年我曾回省探亲,和朋友去监狱探望她,我以为她很颓废,会痛哭流涕,但见了面她显得非常乐观,跟个没事人似的,还和我说她出狱后的打算,这就是她个性,敢作敢当的女强人。到了2015年,听朋友说,梅晓洁在监狱里立了功,提前出来了,她父母给了她十万块钱,让她在省城做生意。一年后——就是这次聚会,我才在分别二十余年后再次见到她。

从餐厅出来后,从七一路信步走到了长江路,那是梅晓洁当年案发现场。多年不回,这里沧海桑田,那栋大楼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处绿化的非常漂亮的滨河公园,旁边的河水在冬天缄默成冰的形状,坚硬地表达着存在的态度,在高原阳光下耀着寒冷的光。

多年前的案发现场早变成滨河公园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简介】杨海滨,男,在“从小学得胡儿语”的果洛牧区长大,20世纪80年代曾在鲁院学技术,后滞留中原郑州求生存,关注身边人的命运过程。2016年初开始非虚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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