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档案对话童明:对建筑那些最真实的感受

2019-02-23 18:21
北京

F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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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字纪实,以对话启发。

这里是《建筑档案》对话现场!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梓耘斋TM STUDIO建筑事务所主持建筑师

童明

真正对建筑开始感兴趣,那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童明

初识建筑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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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我到南京工学院(东南大学前身)开始学建筑。那是一个向科学现代化进军的年代,而学习建筑,并没有给人特别大的概念。当时高中同学中选择这个专业的人比较少,大家都没怎么听说过。除非家里有一定的基础,好像都是在数理化方面没什么太大希望的,才会去选这个专业。而我家里大多数都是搞无线电和电子工程技术方面的,在中学时的学习经历也是应试教育,高考时填的第一志愿是理论数学,压根儿也没想过要学建筑。”

1990年,北京调研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入学时,睡在我上铺的弟兄有两三个晚上翻来覆去,没睡好觉。他没想到学建筑居然是这样的,很受折磨,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虽然中学时也有美术课,但是相比学建筑时的美术要求,基本上还是一个零。一旦它不再仅是一种兴趣,而要成为未来所从事的专业,就会成为一种负担了。所以他在学了半年之后,就转学到了土木系,回到微积分的世界,一下就舒坦了……这就是我们那时候的一种状态吧。

进入大学后,差异性开始变大,那是一种与中学时完全不一样的体验,评判标准也不一样。弄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就能得高分,然后自己会被拎过去臭骂一顿。建筑这门专业有一个特别成问题的地方,就是它的标准不明。在低年级的时候似乎就是画的“好看”与“不好看”之分。有的人先知先觉,上大学前美术功底就已经特别好了。入门比较晚的人,就会比较吃亏。很不幸,我就是沦落成设计图画得不那么好看的那种。

南京工学院本科时光

懵懂中的建筑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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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二时,学校尝试教学改革。刚从瑞士进修回来的顾大庆老师带领成立一个实验小组,当时稀里糊涂也就举手报名了。进入实验班之后,开始进行各种基础训练,没完没了的做模型。当时具体带我的是一个瑞士老师Vito Bettin,今天大家叫他柏庭卫,他给我们的题目是一种200×200×200的立体构成的三维模型。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瑞士的那种相对比较成熟的教学体系,一旦拿到当时国内建筑教育的语境里,就会显得有些古怪。我们做的东西不仅跟其他同学完全不一样,与以往高年级的师兄师姐做的也都不一样。刚入学时看到的那些光辉榜样,挂在中大院走廊里镜框中那些画得极为精美的石膏人像、素描水彩、建筑渲染等等,似乎都变得越来越远。”

1988年, 桂林建筑设计院实习

“我们没有过多学那些,就是做卡纸模型,用简单材料去做很抽象的构成练习。大概差不多一年时间都花在这种重复枯燥的练习中,所以心里发毛。因为别人都在做与建筑相关的东西,而我们却不知道在做什么,有些惶恐。等到了大二下的时候,才又回到了正常的教学体系中,一下子就感觉舒坦了,似乎前面两年是在荒废中度过的。曾经有一学期,我们的课程是住宅楼设计,要求画一套完整的施工图。那不是简单的建筑施工图,而是包括建筑、结构、水电等各种专业,一直做到结构配筋……其它的课题还有商店、图书馆、博物馆、高层酒店等等,可以感觉建筑教学就是想让你把各种类型都做一遍。”

总体而言,刚开始学建筑时,就像个无头苍蝇,虽然有些大致感觉,但眼前却找不到路径,而且也没人可以给出明确的指导,只能依靠自己去摸索。

2015年,梓耘斋上海西岸工作室

真正的“手艺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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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时所受到的那些训练,似乎好像也没什么目的。在经历很短时间原因不明的方案讨论后,就得陷入到没完没了的制图、渲染之中了,但是它的确是需要具有足够的耐心,而不像现在学生做事情总是毛手毛脚的。

“那个年代的建筑教育与绘图工具之间的关系很大。要完成最终的作业,需要先用铅笔打稿,然后再上墨线,最后进行渲染。这是一个很花费时间的过程。特别是冬天,南京还特别冷,渲染图干得特别慢,但没有任何其他途径,只能一步一步地去做。所以给人的感觉就是,学建筑就是这点事儿。高级功夫是什么?就是用轻薄的剃须刀片,如何刮五六遍墨线但硫酸纸还能不破,还能接着继续画,这功夫就很牛逼了。现在在电脑中都不再会有这种体会了,因为画不好可以很容易的重来,但也滋生了一种很不耐烦的情绪。以前我们在学校学的那些东西现在看来似乎有些遥远,但好处就在于,它要求你必须非常审慎而认真地思考,因为没有存盘,也这么容易地去Undo,画快了就有可能出错,前面好不容易画完的东西就可能会废掉,所以在开画之前需要不停地去想。”

2010年,上海嘉定大裕村,周春芽艺术工作室

因此在最后交图前的两三个星期里,我们全年级,甚至整个中大院基本上都灯火通明,处在熬夜之中,每天只能睡2、3个小时。大多数时间就是在等一层墨水干了之后,再渲染一遍。当时似乎也并没有觉得什么,因为每个人都处在这种亢奋状态中,所以也没觉得怎么累。

一起走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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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科毕业后,就接着在建筑研究所读研究生,导师是齐康老师。读研之后,当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跟着导师做项目,这也相应进入到一种相对较小的环境中,因为每个导师、每个项目都不一样。我们那届跟着齐老师的研究生有六七个人,还有一个非洲兄弟,可能是历年最多的。大家除了上课,基本上就待在研究所里。其他老师还有赖聚奎、陈宗钦等等,他们的施工图和现场处理经验都非常丰富。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能够跟着他们学习真是特别幸运,因为刚刚开始读研的时候,我们基本上还是白纸一张,没有接触过实际项目,也没接触过工地现场,是他们手把手教的。”

“这是当时南工的一种传统,从本科时,大家就基本上一起扎在设计教室里。绘图桌上不仅堆满了图板和书本,而且还有用来煮方便面的热得快、电磁炉、搪瓷碗,甚至还有人在教室里做饭,还有人养兔子、养猫咪。建筑系的各个专业都在一个大房间里,不同的年级也就是楼上和楼下之分,大家来回串门。到研究生时,我们当时有10多个师兄弟坐在一个大房间里,画图做项目,老师们也和我们坐在一起,感觉就像一个大家庭。老师们下班走了,我们一帮孩子有时继续熬夜加班,弄到晚上一两点钟才能走。”

2008年,苏州,天亚十院宅模型

“八九十年代的校园里面流行的氛围和现在不太一样,比较自由、比较痞,说不上是好还是坏,或者乖巧还是叛逆。当时有一个师兄在来读研前就已经工作过好几年,经验比较丰富。有一个暑假,他组织大家去海口做一个规划项目,说一个人可以挣2000块钱。这对于我们这些愣头青来说,已经完全超出了常规概念,因为当时兜里面能有十几块零花钱就已经算不错了。当时我们那届研究生系里全部加起来也就20多个,一下子就去了十几个,在海口待了一个多月。开了眼界,以致有的人误了回来开学,差一点被拎去受学校处分。”“研究生阶段过得很快,转眼就要考虑毕业的问题了。当时的就业选择并不多,好像注定只能去体制性的设计院。去政府部门的都不多,更不用说去独立创业了,而且家里父母也不支持这样。但他们也提供不了什么帮助,所有的事情得依靠自己。

2008年,苏州,天亚十院宅模型

由于有了那次海口的经历,再加上当时的深圳、海南已经逐渐开始热门起来,我们那届研究生大多数毕业后都去了南方。没有门路就靠自己去闯,有的甚至一家一家设计院问过去,你们需要人吗?”

为了两万块去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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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研究生毕业后,想的是去美国留学。但是在90年代初,出国留学就犹如登天,不仅中美关系很冷,而且国内手续基本上全面卡死。如果想要办出护照,不仅需要有侨属证明,而且也要把前面的培养费赔还给国家,本科生加研究生一共2万块。可以想想,当时这对于一个在读的研究生是什么样的一种概念。但是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咬着牙去奋斗一下。

幸好那时建筑项目开始多起来,各地的设计院都需要人手,找人出方案,画效果图,所以挣钱还算容易。相对难弄的是去搞侨属关系、办护照,还要考TOEFL 、GRE,申请学校……这些是最折腾的。那时候出国学建筑远没现在这样容易,除非外面有人帮你,基本上像我这样完全靠一己之力,好像没有成功的。不过如果再能坚持两三年,政策放宽后就可能会好很多,很多同学都是过了几年之后出国的。

2014年,新场古镇综合服务中心方案

总算撑到最后去乌鲁木齐路的美领馆办签证。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排队很长,几乎一直排到复兴中路,两三个小时也就刚到门口。进到里面又是乌压压的一堆人,好不容易挨到窗口,一个上午就已经过去了。我觉得他们是故意将签证窗口设计成那样的,里面的地平要比外面高20-30公分,再加上签证官估计要有2米多高的个头,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站在当铺的台阶下,不由得气短。当时给我做经济担保的是我在美国的堂兄,签证官问到谁作经济担保时,我就顺口回答了my brother,结果似乎就给他提供了一个口实的把柄,任凭我再怎么解释我们习惯家里将cousin都叫哥哥,也没有用了,似乎你就是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花费两年的时间,为的就是这一时刻,但却被很荒诞、很轻描淡写地废掉了。两年中各种各样的辛苦,最后就这样被轻飘飘地废掉了。当时感觉脑子一片茫然。

2014年,上海临港新城滴水湖1号码头

为爱而读博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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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能去成美国,倒也没意味着是件坏事,生活就是不受控制地在不同轨道间切换,但是我好像注定只能待在学校里面。后来决定到上海同济读博士,主要是有两个方面的考虑。一个原因是为了结婚,因为我夫人是苏州人,所以到同济可以离苏州近一点。另一方面原因是为了能够转到城市规划方向,因为觉得建筑设计好像视野比较狭窄,为了寻求更进一步的理解,就一根筋地想换个领域去试试,而同济的城市规划一直都很好。”

2015年,梓耘斋上海西岸工作室

“同济和东南是很不一样的两个学校。东南的氛围本质上是一个大家庭,同济则是一种散养状态,平时基本上见不到人,体现出一种较为开放的自由。同济的人也很多,基本上什么样的人都能见到,当时博士班中有的就已经是几十个雇员的老板了,也有在国营单位里面混迹了好几年,也有在政府部门工作过的,老成而有经验。我当时到同济时,西北三楼的宿舍早已分完,只能到学校南侧由校办工厂改造而成的简易宿舍,所以跟原先同济毕业的学生关系并不特别密切,可能正是隔了一些距离,总觉得有些人特别活跃、特别聪明,这与南工出来的还是很不一样的。”

(左)2008年,苏州,天亚会所设计草图

(右)2008年,苏州,天亚会所设计模型

“迷茫”日子里的精彩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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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毕业后就留在学校了,一晃将近20年。上课、文章、项目,基本上就构成了每天不断重复的内容,也说不上哪件事情更有侧重,因为每一天都要被切分成好几段,可能上午上完课,接着就要和研究生讨论,晚上还要赶文章,还要不时跟甲方开各种各样的会……时间和精力就这样被分配掉了,有时如果20分钟内没有搞定一件事情,下一次再回过头来时,可能就是两个星期以后了。所以得习惯在不同的频道里来回切换。”

人生轨迹似乎都拥有一种注定了的惯性,即便在开始时并不知道确切的未来方向。就像我,中间也有过不少其他可能性,但不太可能偏离现在的这条主线,因为我的成长环境就是在校园里,人生目标就很自然地就被设定在这个框架里,现在所做的一切似乎就是命中注定的。明白这一点,也就是开始对于自己的事情或道路比较有把握,其实也到了很晚以后。

2010年,上海嘉定大裕村,周春芽艺术工作室

每一段经历,都弥足珍贵,每一段成长,都有收获。无论是好是坏,就看以什么样的心态去对待它,有的会刻骨铭心,有的会很快忘记。开心也好,痛苦也罢,感谢经历!

本期索引

档案编号20190215

【74-1-1】侨属:侨属是指华侨、归侨在国内的眷属,包括华侨、归侨的配偶,父母,子女及其配偶,兄弟姐妹,以及同华侨、归侨有长期扶养关系的其他亲属。

【74-1-2】GRE:全称Graduate Record Examination,是世界各地的大学各类研究生院要求申请者所必须具备的一个考试成绩,也是教授对申请者是否授予奖学金所依据的最重要的标准。

本文图片由梓耘斋建筑TMstudio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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