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科幻春晚22|云南人的折耳根开启太空中的物种进化

双翅目/“不存在”微信公众号
2019-02-15 16:28

【编者按】2019年春节,由“未来事务管理局”举办的科幻春晚再度回归。澎湃新闻也再次和未来事务管理局合作,参与到这台最有年味的科幻春晚当中。2019年,在第四届科幻春晚上,“未来事务管理局”邀请了20多位海内外的优秀作家,以“故乡奥德赛”为主题,请他们为故乡写一篇科幻小说,或者对“故乡”进行解读。

折耳根,豌豆尖,蛇酒,鸡枞菌……云南人爱吃,连云南人带上空间站的果蝇也爱吃?这是一个很治愈的科幻故事,空间站里,因为有人偷带了些折耳根上船,导致站内的物种发生了进化。主角和家人朝夕相处,共同照顾着这个奇妙的生态系统。家人与自然,都是宇宙对我们的馈赠。

我的家人和其他进化中的动物们

双翅目 | 科幻作家,哲学博士在读,豆瓣阅读第二十九期小雅奖最佳作者。代表作品包括《精神采样》《公鸡王子》 等。作品《基因源》曾获银河奖读者提名奖。《公鸡王子》获第四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近未来科幻故事组·首奖。参加过两届科幻春晚。

事情归因于我妈。

她在头年春节多带了二十斤折耳根上船,琢磨着第二年打牙祭。她在腊月将一袋根茎偷偷从冷冻仓抱出来,为自己的小聪明喝彩,不料年三十前一晚,我姐嘴馋,黑了我妈的粮食库。一群果蝇扑面而来,三分钟后,飞得不见踪影。它们有组织迅速分散,安安稳稳进驻了容纳两百万人口的封闭空间。事后,我妈在香格里拉太空站彻底出名。

哪种虫子吃折耳根?它生得那么臭,就是为了防虫防侵害。至少果蝇几千种,进化百十万年,没有一只去吃折耳根。它们为了老妈改变习性。

它们进化了。

动物所调研,认为不无大碍。空间站委员会罚了些款,不再追究。于是,我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声称鲜美的折耳根不能仅让人类消受,虫子们也应尝鲜。我们对她的态度颇有微词,但也喜欢臭臭的鱼腥味。空间站第一顿年夜饭异常丰盛,五口人吃得忘乎所以,不过,谁都没想到,正是老妈开启了云南省物种的太空进化之旅。

我很骄傲。

因为我的梦想是成为博物学家。

故事得从更早讲起。

未来的分布并不平均,技术不可能将时间在所有地理层面拉平,有些地方密度高,有些地方密度低,人在其间过度。香格里拉太空站理应成为高密度区。——王常记于2119年夏,于北京

我妈不是我亲妈。我爸也不是我亲爸。我哥我姐是他们亲生的。他们都来自北方。我和我妹不是。我们家只有我是土生土长、出生在中缅边境的云南人。我爸去世前都吃不惯米线米粉。我妹是我爸情急之下从人贩子手里买下的。我妈猜,她也来自云贵川。我爸把我妹遗传信息上传,三年没消息。我妈正式宣布:是我女儿了。我的身世没那么神秘,祖上几十代都在同一区域。据说我亲生父亲小时曾被毒贩子用枪指着,逼着运毒。然后,我的亲家人死于人祸。那时,我爸正在边境支教。远程教育虽管用,也需一些老师走乡串寨,调试全息设备,辅助当地教学,进行详实调研,最后反馈中心,调节整个教育架构。我爸从北京下派云南,留了下来。两年后,我妈也带着我哥我姐定居昆明。

我爸一直说我妈不是教育专家,他才是,说她虽当着小学老师,心总在美食与园艺。云南适合她。我觉得我爸说错了,我妈还喜欢养我们,“咯咯咯”地把我们护在翅膀下。我爸长年去农村,不着家,她不介意。他把我带回家,她也不介意。我爸如不因为劳累,过早患癌症去世,他会捡回更多的可怜小孩,扩充我妈的饲养范围。还好,我妈找到了全新圈养目标。老爸在天之灵,一定很欣慰。

我对动物与植物的爱,来自一套书,叫《我的家人和其他动物们》,也称希腊三部曲,作者是上上世纪著名的英国博物学家,杰拉尔德·达雷尔。他拥有可爱又啼笑皆非的家人。我爸拿它当睡前故事,回家就给我读,断断续续念完第一本,我就学会了识字,不再需要他,自行读完第二本和第三本。他去世后,我才意识到,他是有点儿失落的。他不想让我迅速长大,他还想继续为我念故事。后来,他收养了我妹,可惜我妹不喜欢他絮叨,她喜欢我妈唱歌。

我忘不了我爸读达雷尔的临终遗言:“就我个人来说,一个没有鸟,没有森林,没有各式各样、大大小小动物的世界,我宁愿不要活在其中——”

云贵川地处边陲,边陲人有边陲人的特质,主动定居边陲的人更是如此。筛选香格里拉居民的任务并不难。有些人天生会离开地球,去外太阳系安家。——王常记于2120年冬,于版纳

达雷尔讲希腊,讲地中海。我比他幸福,云南更有意思。我妈带我去昆明动物所巨大的博物馆,带我探索云南的野生世界。南边有热带版纳,西边有横断山,北边有金沙江,东边密密麻麻的原始石林。暑假,我们一家子去骚扰我爸,头一个月在雨林中吃青苔蒸蛋,后一个月一暖壶一暖壶喝牦牛奶茶。

因而,当母亲宣布,我们要离开云南,离开中国,离开地球,去土卫六旁边安家,我百般阻挠,搅得所有人不得安生。我畏惧阴森森的空间站和过度消毒的太空船。终于,我哥读完香格里拉太空站建设细则,告诉我,这是由动物所和旅游局牵头设计并负责的空间站,目标是构造一搜拥有省内全生态位的太空基地,抵达土星轨道后,将长期运转。

他推了推小边框眼镜:“——也就是说,香格里拉能长榕树,也能长冷杉,还能同时养大象和藏羚羊。”

我问:“什么时候出发?”

我妈风风火火行动起来。

我哥认为,我妈携家迁徙,想离开伤心之地。我姐说,现实点,在地球,她养不起我们四个,空间站教育资源数一数二,又需要年轻人繁衍生息,志愿迁徙是双赢。我妹说得更对,她抱着心爱的金刚鹦鹉,奶声奶气:“妈妈就是呆不住。”

人员配比是个问题。我不仅需要专家,我需要更多能成为专家的人。他们最好现在不是专家,既没有视野局限,以后还能身兼数职。——王常记于2121年春,于昆明

空间站审核最后一关面试。全家被叫去。负责人王主任的目光从我妈过度到我妹,观察我姐的纹身,我哥的平板,我妹的金刚鹦鹉,最后直勾勾盯着我的果酱罐头。

“那是什么?”他问。

“毛毛虫。”我举起罐头。

我哥摇头。我妈有些紧张。

“喜欢虫子?”

“对,肉虫子里我最喜欢昆明的毛毛虫。我爸带我去北京,那儿的吊死鬼绿哇哇光溜溜的,可丑了,还特别小。江西还行,我见过一只全是亮蓝色亮橙色花纹的蛾子幼虫,它长得可真奇怪,可它吓不走我。毛毛虫好,可爱。”

我姐揽过我的肩,扬起脖子,用下巴打量王主任。

“我猜,那个果酱玻璃罐是你妈妈帮你挑的,上面的通气孔,也是你妈妈帮你打的。”

“对。”

“她还帮你喂虫子?”

“我自己喂虫子。”我强调,“叶子都是我找的。”

王主任对母亲说:“周女士,我会重新调整您的权限。抵达土卫轨道后,您仍将全职担任土星生活集群的小学教育工作。香格里拉太空站目前教学任务少,据我观察,您又很有动物饲养员天赋。正好动物所方教授缺人,您可以先去报道。”

“动物饲养员?”我哥忍不住问。

“档案里写了,你俩是亲生的,他俩是领的。”

“什么意思。”我姐生气了。

“小姑娘,别误会,我呢,其实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养一个独生女,就废了老鼻子劲,以至于看见养猫养狗养花养草的人,就头疼。我一开始怎么也不能理解养一堆孩子。人年纪大了,得图个清静。后来进了动物所,工作快二十年,想法变了。人心的容积是不一样的。我就是一个女儿和一只猫的水平。有些人是一堆子女一堆孙辈的度量,这类人往往哺乳类、爬行类、两栖类都能养明白。你母亲是个心胸宽广的女人,封闭的空间站,养你们几个,根本无法满足她的度量。”

金刚鹦鹉咬着舌头高声附和:“说得对!说得对!

“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散,或拂帘幌坠茵席之上,或关篱墙落粪溷之中。”——王常记于2122年春,于腾冲

方阿姨做果蝇的分子和遗传,高大、豪爽、胖胖的,恰好与我妈相映成趣,见面就和我妈打成一片。她儿子和她老公已先一步奔赴土卫六。她三年没见他们了,得再等六年才能见着。她仍充满活力。我妈和方阿姨第一次去野外,学着采集用于太空站的活体果蝇。她们也捎了上我。我亲眼看见方阿姨一边撩起衣服一小角,一针戳到肚子里,注射胰岛素,一边紧紧瞅着屏幕,用生命发朋友圈。

“我儿子给我点赞了!”她欢呼。他儿子是外太空蓝领,时常不在民用通信范围内。

比起蹲实验室,方阿姨更喜欢野外。她也看过希腊三部曲。她的梦想也是博物学家。可惜地球没剩下发现新物种的机会。她选择了云南和果蝇。

“这里在冰川期相对隔绝,是许多古老物种的庇护所,生态位也很复杂,只要耐心,总能找到新鲜的小虫子。”第一次见面,她掏出一只纸牌盒大小的白东西,用手指搓搓底部,那家伙迅速展开,从开口弹出圆形支架,支架上套着白色的薄薄的纳米级棉纱,盒子壳迅速收成圆柱形手柄。高级捕虫网。接着,她带我去事先布置了诱饵的捕虫点。云南夏天中午很热,我们仍穿上防护的革靴与绑腿。她用网子探路,惊动小型动物或蛇。来到潮湿阴凉的生境,她用脚踩树叶,惊动虫子,让它们飞起来,然后用网兜一阵,将网一折,手收口,小飞虫便困在网里了。

“你看”,她蹲下来,“这就是果蝇。”

别人眼中,果蝇像小号苍蝇。我眼中,它们活泼可爱。

方阿姨不知从哪变出一支玻璃吸管。吸管底部隔着纱布,连接橡胶软管,软管尽头是玻璃嘴。她含着玻璃嘴,吸管戳入收口的网,将识别出的果蝇一只一只吸入吸管,最后抖干净网,又将吸在吸管内、挤在纱布附近的果蝇吹到培养管里,塞上海绵塞。一串动作熟练顺畅。她贴标签,香格里拉太空站。

她问我,要不要试试。我非常激动,踩了一条迟钝的当地土蛇。它盘住我的小腿咬了我。幸亏绑腿硬,它小,它硌牙了。方阿姨迅速掐住七寸,将它放到扫荡干净的透明午餐盒里。我望着她,觉着非洲萨满不过尔尔。她则灵光乍现,说:空间站也需要蛇酒。我告诉她,我妈会弄,然后问她,等去了太空,我可不可以当她的学生。我们击掌成交。那年我十岁。

“——如果你喜欢这本书(或我其他的书),请记得是动物赋予这些书生命,使这些书妙趣横生。”感谢方教授赠书。达雷尔会是享受时光,思念地球的伙伴。——王常记于2123年地球冬,于香格里拉

登舰前一个月,我们过了地球上最后一个年三十。方阿姨喝得微醺,宣布香格里拉生态球负责人王主任同意了,她可以送四十坛蛇酒上天。我妈也按配比选好了给人和给动物的蔬菜和菌类,豌豆尖、小瓜、芋头、鸡枞、折耳根。她没说多带了二十斤折耳根和三十斤油鸡枞。她浑水摸鱼削减了大白菜养殖,分配给豌豆尖,发现时已晚,我们已飞过月球轨道。

香格里拉太空站从启动到启航间隔十年。我妈报名时,舰已造好,内部生态调试接近尾声。我们提前一年搬离昆明,入住停泊于腾冲附近的空间站,适应生态。距出发时间越近,呆的时间越长。离开地球一刻,我心中只有一点失落。我姐称之为善意的温水煮青蛙。她和我哥是少数伤感之人。大部分迁徙者忙于拓荒的艰辛与日程,来不及感慨离别。我也是。

作为方阿姨学徒,我接替了本应由我妈担任的饲养工作。我妈专职养起植物。我迅速弄熟太空站的生态设计。香格里拉根据发动机的位置及间隔温度,根据不同区的离心与驱动方式,靠近动力区部分设计为热带,外围离心区则属高原气候,其它呈阶梯分布,拉开了物种的区隔与生态位。它确实像一颗巨星生态球,除了核动力和太阳能,不会有能量输入,也极少废料排放。理想境况,它将形成一套完美的云南生态系统,无机物、有机物、植物、动物,构造独特循环,自产自销。

像一件艺术品,像一颗漂浮于外太空的水晶球,像香巴拉。

然而,不到三个月,方阿姨的蛇酒坛长了虫。我哥正值喜欢吟诗作赋的年纪,搞起创作,好酒。他一直觊觎方阿姨的私酿,没忍住,干了窃的勾当。他来到酒厂,穿过酿酒蒸馏设备,来到黑乎乎的酒窖,心虚没掌灯,被酒坛子绊倒,成批果蝇腾起来,他吓得按了警报。他不知道果蝇也喝蛇酒。方阿姨赶到现场,也很震惊。她知道会生虫,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多。她与王主任商议,决定让香格里拉的生态自行调节,不人为干涉。我帮她抓了不少活样本,含着玻璃嘴,吸得嘴唇都疼了。我哥则心理阴影,从此戒了酒。

小概率事件总会发生。身处太空,需谨记此理。——王常记于2124年地球春,于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太空站第一个春节,折耳根果蝇出现。它的拉丁名诘屈拗口,只有我妈和我妹念出抑扬顿挫的美感。方阿姨小心谨慎,花了两周,确定它是新种,起下学名:折耳根果蝇。她从基因和形态,判定是蛇酒果蝇的变种。我妈更得意了。蛇酒她酿的,折耳根她挑的。我哥认为王主任的预言应验,我妈比动物饲养员还厉害,她促发动物新种诞生。

折耳果蝇很快适应了太空站生态,在种植园的折耳根经脉上安家、产卵、繁衍,没对食物链造成实质打击。香格里拉动物研究所百思不得其解。太阳系注册巨型太空站近一百个,中小型生态更不计其数,培育新种很少,自发生成的新种更少。折耳根果蝇是罕例。没几个月,方阿姨的论文登上《eLife》杂志。她结合宇宙辐射、太空站生态、云南野生动物基因库等多重原因,梳理了新种形成的逻辑可能。我的名字位列论文xx。我觉得自己是个博物学家了。

新种出现,源自不确定因素,为防不测,空间站做出一系列调研和预案,折腾半载,没有头绪。终于,王主任想开了,他宣布:“只要不用我养,新种多多益善,人算、机算,不如天算。自然拥有最宽广的胸怀、最伟大的包容力,顺其自然,就好。”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王常记于2126年地球春,于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太空站第二个春节,我妈小心呵护的豌豆尖,飞了好几只新种。平菇和虫草也孕育新虫子。方阿姨忙得不可开交。我开始帮她做化验、解剖和基因分析。豌豆尖果蝇也是蛇酒果蝇变异。虫草果蝇是高原食叶果蝇变种。如今,它就喜欢吃虫草的虫。我视它为食肉昆虫。平菇果蝇更复杂。方阿姨联系线虫研究组,才确证土壤中线虫的变异比果蝇早。变异后的种群被平菇菌丝捕捉、嵌入,吸收氮化物,因而平菇分泌物变得不同,吸引了原来喜爱桉树分泌物的果蝇种群。

“这或许是一次自下而上的全生态位物种变异。”方阿姨警告王主任,语调中,却不无欣喜。

王主任心态平和多了:“挺好的。人类污染环境,让物种灭绝。今天,自然正弥补着过去错失的进化。我们要顺势而为,顺势而为。”

香格里拉太空站的生态政策,就这么在不经意间敲定。

那天,我也在现场,抱着一盆刚出花儿的小芋头植株。我紧紧盯着芋头花儿,完全忘记了王主任和方阿姨。我想立刻告诉我哥我姐:芋头花苞果蝇和芋头花瓣果蝇,正在交尾。

我哥好读书、好文学,爱好一切古代的东西,进入香格里拉,转而在专家指导下,学习少数民族语言和神话。我姐相反,她好游戏、好鼓捣器械,爱好所有现代的东西,刚上高中,就提前念了工程学,在维护部门兼职。由于虫子开启浩浩荡荡的变异,我妈的养殖工作越变越繁琐,我哥和我姐被勒令帮忙。我哥做文字的分类和观察记录,我姐更新养殖设备。他们深度参与了物种进化。芋头花果蝇常成为争论焦点。芋头的花瓣和花蕊养育了一种果蝇;它的花苞和花萼分泌物,养育了另一种。二者不仅物种隔离,长得还挺不一样。我哥说,这就像香巴拉的生态。我姐说扯淡,这两种果蝇是生殖器不匹配。每到此时,我哥开始聊文化建构,我姐开始聊自然形态,我夹在他们之间胡说八道,我妈就抱着我妹去其它地方吃饭。她理解我们,她说,空间站压抑,我们都需要奇怪的话题缓解心理困境。

我谨遵科学态度,没立刻将我一人见证、转瞬即逝的历史时刻告诉方阿姨。我抱着小花盆回家,没找到我哥我姐,只找到我妈。我告诉她,同种的芋头多培育几株,我要观察、记录、研究亲子代遗传。我妈拒绝了。我只有方阿姨实验组的工作权限,不能在养殖场搞实验。“这是发现!”我叫道,“能上《科学》的发现。”我妈当然不信,但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问我:“能从方阿姨那儿借一些培养皿吗?”我说能。她说:“那在家里做观察吧,我做给果蝇吃的芋头培养基。”

我妈分别碾碎花蕊和花苞,制作了两种培养基。我将两种果蝇分别培养,产下幼虫,成虫后不同种的雌雄放在一起,让它们交配,幼虫再放入不同培养基。有趣的事发生了,它们不仅能交配,也能产下可生殖幼虫,幼虫的食物倾向,取决于雌果蝇物种。我写下报告,交给方阿姨。她惊喜的模样是我在香格里拉的最大奖励。一年后,《自然》刊发论文,方阿姨将我列为作者之一。

不过,我们来不及高兴,香格里拉被小行星带的陨石击中了。

我们对太空站的内部环境过于苛责,却忽视了来自宇宙的灭顶之灾。我应重新理解人类的适应性。我们需要对周围的同伴更加宽容,才能远行深空,适应宇宙。——王常记于2127年地球冬,于香格里拉

那时,我们即将迎来香格里拉第四个春节,在火星得到充分补给,空间站外围多了一圈储存仓位。老妈的养殖中心连续丰收,从动物到人的饮食获得极大改善。

接近地球时间十二月,人们刚上工,整个船体一阵震动,生活区和实验区全面熄火。我妹被困在鸟类饲养房内,整整两小时,嗓子哭哑了,我哥把她捞出来时,整个身体都在抖。我吓得不轻,紧紧抓着方阿姨。我姐立刻赶到维修前线。我妈调用了养殖中心恒温资源,补救生活区紧急供热不足。恢复正常后,百分之八十五食用植物冻烂。陨石坚硬的内核打穿多层防护,动力传输受阻,不幸中的万幸,舰船动力中枢完好无损。多人受伤,无人死亡。四十八小时修复与排查,初步判断,香格里拉仍能运行到木星,获得维修与配给,再抵达土星,继续空间站任务。当务之急,粮食不够。应急粮不仅不够动物,给人也紧缺。香格里拉的生态链可能就这样完了。我们一家蜷缩在客厅,最让我忧虑的不是家庭命运,而是我的博物学家梦。

全体会议,我妈要求发言。她和方阿姨商量两天,我哥我姐参与意见,出了一封道歉信和一份应急供粮报告。会上,我妈坦坦荡荡念完道歉信。台下鸦雀无声。大意是,她自去年春节,就学会了生态模拟,发现养殖中心的植物和昆虫过剩,大型动物和人消耗不完。她没按标准流程做仓储。她不想往里放任何防腐或添加剂。火星补给免费提供了好几个集装空仓,挂在太空站最外围。她便将所有可加工成储备粮的动植物饲料,做成了培养基,还申了项目,说是改进培养基的实验品。此时此刻,这些“食物”分毫未动,冷藏在生态区边缘。

王主任问:“是什么培养基?”

“主要给新种昆虫吃的,比如折耳根培养基、豌豆尖儿培养基,芋头的花苞和花萼培养基,人也能吃,还有肉类培养基。去年年底,我们的尺蠖进化了,变得像夏威夷尺蠖,能伸开口器,吞噬其它虫子,我就开始喂它肉。总之,这些都能吃。我没加防腐,加了酵母、琼脂,一些玉米面和土豆粉,蛋白质蔬菜都有,还是全氨基酸食物,够全站人吃到木星,甚至不用其它舰船进行紧急补给。”

王主任继续问:“所以,接下来半年,我们都得吃培养基?”

方阿姨接话:“不,我们也得吃压缩的应急粮。说实话,培养基解冻后很新鲜,全给人吃浪费了。我们做了方案,将培养基按量按配比,投放到全站各个生态位,在植物未长成之前,保证动物的食物,尽量兼顾后续的自然生态生长。这是一起意外,我们不能遇到意外,就求助外界,这有违培养香格里拉生态球的初衷。”

大家纷纷点头。方阿姨展示方案。全票通过。

于是,年三十,餐桌摆满大大小小、高高矮矮、或瘦或扁的培养皿。我们用冰激凌勺,伸入培养皿,挖各种颜色的培养基吃。我们已吃了三周压缩口粮加培养基,都知道培养基更好吃。这大概是半年内最后一顿全培养基大餐了。年后,我发现几只青凤蝶翅膀的正面由褐变蓝。鳞翅目组老师证实,蝴蝶蛾子们的翅膀都愈加鲜亮美丽了。

八月,我们来到木星轨道。木星太空科研系统很重视香格里拉的生态,给了不少帮助。我妈被中心召去,集中学习了动物营养学。我哥念完大学,在木卫二的欧罗巴学院拿到证书。我姐没毕业就拿到高级技工证了。那段时间他们都不在,方阿姨也忙于和对接,我带着我妹在香格里拉游荡。我妹第一次展现出奇妙天赋。她拉着我,说:“鸟儿的歌声变了,它们找到更好的吃的。”我带她去鸟科室。那儿的工作者都认识我妹。他们告诉我,她早就发现了鸟的行为变化。陨石事件后,植物短缺,虫子更多食用培养基。绿鸠和织布鸟的食谱便开始由素转荤。最近,动植物生态比回归正常,鸟类则爱上新口味,发展出一套交流如何捕食虫子的鸣叫。

隔天,我找到方阿姨,告诉她鸟类行为变异。她双眼离开显微镜,双手放下解剖针,沉吟一刻,告诉我:“我以前想过,酵母、线虫、果蝇,进化快,因为它们迭代快,大型动物就慢些。看来,事情并非如此。适应性是一件很奇妙的东西。或许不需要代际差,哺乳动物就能改变。”

“我们也会变吗?”我问。

“过了今年,你就比你妈高啦。”

“——它们是没有声音,没有投票权的大多数。没有我们的帮助,它们不可能生存下去。”希望达雷尔活得更长久,在太空建造动物园,这样,他的晚年会更加乐观。没有它们,我们不可能活下来。在太空,它们不仅拥有投票权,它们引领自然,我们只是边缘选民。——王常记于2129年地球春,于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空间站第五个春节顺利度过。王主任发言,说这是艰辛一年,愿下一春节我们的生态恢复如初。发言完毕,他走下台,又返回来,补充道:“我错了,我们的生态不会恢复如初,我们要多加注意,陨石穿过通风口,感染了多层生态位,我们应做好心理准备,迎接更复杂的变异和进化。”

王主任再次言中。十五天后,我姐去无重力区检测设备,她发现两只小虫,认得它们是吃藤蔓的果蝇。设备区虽不做消毒,但少有生物。她返回住处已是深夜。她偷了我的虫网和吸嘴装备,捡了两只玩剩的培养皿,返回无重力区。第二天凌晨,她将满满的培养皿丢到沙发上,翻身倒下就睡着了。我妹起得最早,她盯着没头没脑乱撞、飞得很痛苦的果蝇,叫不醒我姐,也叫不醒我。我妈正好不在。她弄醒了我哥。我哥看标签,无重力设备区,只有带着我妹和果蝇,往无重力生活乐园走。我妹放飞了一培养皿果蝇,取下第二只培养皿的海绵塞,告诉我哥:“你看,它们现在飞得就很好看了,像雀鸟交配舞。”经历多年熏陶,我哥总算获得了关于生物进化的触觉。他按回海绵塞,赶紧用眼镜扫描并记录了无重力环境中散落的果蝇飞行轨迹。方阿姨再次获得第一手资料。

四月,地球的春天,她专程到我们家,做了全息立体演示:“昆虫分头、胸、腹三部分,成虫一般两对翅六条腿。果蝇属双翅目,一对后翅退化成平衡棒,一般没什么用。但你看它在无重力的动作,平衡棒显然在转动,因为没有引力,或者重力方向不稳定,它需要更强的空间感知和定位。它的平衡棒进化了。它飞的时候,它的躯体和四肢随平衡棒的转动。我检测了空间站每一种果蝇。它们的平衡棒整体进化了。我们本就有公共的无重力乐园。陨石事件后,无重力区、弱重力区和地球重力区的分隔也减弱。果蝇们没有因为陨石破坏生态,中断进化,相反,我们加快了所有时间线。我有一个想法,想向王主任交一个提案。我相信你们。这五年来,你们比我家里那两口子,还清楚我在做什么,给我的支持还多。你们就像我家人。我需要你们的建议。”

“等一等!”我妈挺直腰板,拍了我和我哥的驼背,让每个人正襟危坐,“好了。你说。”

“我想取消清晰的重力分隔区,将整个空间站改组为渐变的重力光谱,类似于海拔和纬度差,从版纳盆地到青藏高原,但变化比那陡峭得多。现在空间站为模仿地球生态,生态位的区分太刻意,不自然,或者说,不符合外太空环境,空间站的‘自然’状态。我认为,平滑的重力过渡,才能营造让所有无机物和有机物自由交换资源,自行生长、进化的空间。”

说完,她有些忐忑。

我们七嘴八舌表示同意。

王主任被方阿姨大胆的提案吓坏了,畏畏缩缩几天,意识到个体决策完全无法抗衡自然的激进历史,遂俯首投降。他上报提案,获得积极批准。陨石事件加之动物进化,上面已将香格里拉视为巨型实验生态球。动物所和工程部花去半年年时间,完成了重力光谱论证。

香格里拉第六个农历年头初一,是开启重力闸的日子,全空间站充满躁动与兴奋。工程部撤掉西南翼从边缘区到中心区的隔墙,使之变为巨大的长方体公共广场。王主任按下深蓝色与墨绿色两只按钮。全站陷入寂静。所有人都盯着数值分布变化,只见由白到黑的不同重力区不断跳动,其间清晰分布的界限逐渐抹平。三十分钟后,昆虫开始定向迁徙。我妈指着低重力区榕树群。那些还未伸入土壤、变为结实茎干的藤条,开始往四面八方漂移。“它们会变得蓬松。”我妈自言自语,开始琢磨新工作量。其他人则跃跃欲试,争先恐后游走于介于漂浮与落地的重力临界波段。我哥总结:“其实人的适应性最强。”

接下来两年,香格里拉生态得到前所未有的发展。陨石事件加速更新,它让盘根错节的旧有生态体系变薄,此后,动植物充分求生,发展出了适应高梯度重力环境的行为。

“晚上,土星来了,并且张开它的手。”——王常记于2132年地球冬,土星春,于香格里拉

第八年腊月,我们终于抵达土星。空间站缓慢进入轨道。巨大的气态星体投下漫长阴影,遮住一圈一圈的土星环。这时,我突然想起我爸,还有他给我念的故事。故事中的探险家活在二十世纪,他来到北极,坐在春末夏初,刚融化的巨型碎冰上。大海一望无际,目之所及全是碎冰。他说他想到土星环。土星环也由碎冰构成,宽好几公里,如果坐在土星环的碎冰上,目之所及,除了头顶与足下的无尽黑暗穹顶,最为明亮的光源,便是一线无限碎冰。父亲说,太阳系,他最想去土星。我花了八年,终于发现了母亲的愿望。

当空间站沿轨道擦过土星环,我有幸看到巨大的冰层宇宙从眼前浩浩荡荡滑过,而身后,香格里拉的动植物疯狂生长,藤蔓自由伸展触角,长臂猿攀住枝条,向上荡,再向上。

那一刻,我知道,我会去宇宙更深的地方。

这是我在香格里拉度过第九个春节。

空间站并未迅速接入土星生态集群。由于站内的进化和生物行为变化,检疫变得严格。土星中心特地建造小型空间站,用来对接。方阿姨是第一批对接者。她多了一个会甜甜笑的小孙女。她们隔着玻璃墙,用对讲通话。我们家最晚一批离开空间站。我们五个贴着玻璃墙,望着对面熙熙攘攘的土星本地人。

我妈说:“终于到啦。”

我的思绪则飘到别处。

她发现了。她得举起手才能摸到我的头发。

她踮起脚揉了揉我,悄悄说:“提前离开,去冥王星方向,这样大部分检疫程序就省啦。”

“——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要努力遏制人类对地球的可怕亵渎,我在用我仅知的方法,尽力在做,但我需要你的支持。”周家的小儿子准备离开太阳系。他从小喜欢达雷尔。我想香格里拉的征程同时提醒了他和我。将自然带到宇宙其它角落,繁衍生息,也是遏制亵渎的方法。感谢他一直以来的支持。——王常记于2133年地球春,土星春,于香格里拉

五年后,地球的春天,我来到柯伊伯小行星带。我打开一套冷冻的、精心配制的培养基大餐,庆祝独自度过的第一个春节。解冻后,一只小果蝇摆动平衡棒,爬到折耳根培养基边。我决定与它分享食物。

我收到视频信息,我哥写脚本,我姐拍摄,我妹配了屈折丰富的鸟鸣,我妈有的没的,说过年发生的事儿。

香格里拉重力梯度生态公园正式开园。王主任过来,当了园长。他仍强调自己心胸狭窄,只懂垂手而治。方阿姨才是执行。她将场面弄得十分宏大。群鸟从高重力区飞往低重力区,飞行姿势与运动轨迹流畅地变为另一种模式。金环蛇与银环蛇弯弯曲曲,于无重力环境摆动身体,晃出DNA链似得螺旋形。象群轻盈地离开丛林,小象喷出水花儿,用鼻子玩儿水球。滇金丝猴金灿灿的幼子已学会向后翻滚。华南虎腾到空中,尾巴船桨般摆动,平衡身体。它滑动肩胛骨,伸展流水似的躯干,从无重力区直接落回属于它的重力王国。它可真美。

我妹刚毕业,直接进入鸟类基地。我妈成为公园的哺乳动物饲养主任。按我哥的说法,她完成了养育人类的工作,去进行养育动物的伟大工程了。他最终继承了我爸,去做青少年教育。我姐已抵达天王星,协助建造新生态基地。

“我也想去,”我妈最后说,“那颗星球躺着转,环是横过来的,像个大光圈。等你回来,那儿会变得更有意思。”

湿漉漉的树蛙跳到她肩头,伸出舌头,一口吃掉了她帮方阿姨养的巨红蝽。

“又进化了!”她抱怨。

我忍住笑。

通讯关闭,我再次一个人面对黑暗宇宙。

而我仍有鹪蚊陪伴。

动物不断进化,人每每远行,心安处是故土,我永远感谢自然馈赠的亲人与动物。

    责任编辑:陈诗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