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预热游中,我经历了什么①:德丹绿洲、纳巴泰人和劳伦斯

2019-02-24 09:49
上海

徐颖

【编者按】从2018年12月开始,一直延续到2019年2月底,沙特阿拉伯举办了8场邀请全球顶尖音乐家的周末音乐会“冬季嘉年华”。嘉年华以音乐会门票的形式,向国外访客附赠一张前往沙特的访问签证,72小时内生效,收到邀请的演出嘉宾中,还包括中国著名钢琴家郎朗。沙特尝试将旅游产品与签证捆绑的方式,将有兴趣访问沙特的第一批游客导向这个地区。澎湃新闻记者很荣幸成为第一批受邀请媒体,体验了沙特这个神秘的国家。

在沙特麦地那省的埃尔奥拉,椰枣树农场是荒漠里能看到的最大片绿意。在本文图片除注明外均为 徐颖 摄

尽管拿着沙特埃尔奥拉皇家委员会(RCU)加急特批的签证,入关时我还是有点紧张。

入境官员看了很久资料,作为一个本子上有以色列签证的女性,我正犹豫要不要主动问问情况,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忽然抬起头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来?我说是的。他再次抬眼看着我说,Welcome Home!我顺利地拿到敲了入境章的护照后好一阵,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呢?这么多年来,沙特阿拉伯始终是地球上最难造访也最神秘的国家之一,从不发放旅游签证,几乎查不到任何旅行信息。相对来说,“难啃”的伊朗、叙利亚、黎巴嫩和也门,可以查到的独立旅行者游记也有很多。关于我此前的疑惑,网上我能搜到的统一答案是:护照上有以色列签证,会在机场被遣返。

我还看到一位英国女性在博客上分享自己于2018年8月去吉达的工作旅行经历,飞机飞到一半,空乘走来发袍子给每位乘客。但这次我也没遇到。

我顺利入境的经历,从某个侧面说明,沙特的确在发生一些变化,并且非常迅速,有一些信息不对称。各种此前不可能的事情,此时正在发生。签证显然是最大的变化,变化则从官方邀请开始。

根据负责沙特埃尔奥拉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和旅游开发的The Royal Commission for Al-Ula (RCU)的解释,2019年,沙特预备开放针对非朝觐客人的普通个人旅游签证,而位于埃尔奥拉的沙漠绿洲中的冬季嘉年华活动,则是全面开放旅游签证前的预热。只是目前,“预热”和“试点”距离全面放开到底还有多久,尚不得而知。在确凿信息落地之前,我们可以暂且理解为沙特希望开放部分地区旅游的积极信号。

埃尔奥拉的正午烈日下,开着越野车等待客人的沙特导游和司机

因为是夜间降落,所以我并没有看清楚利雅得从高空俯瞰时的样子。后来,我听团里晚一天到的一位朋友说,利雅得并没有想象中的中东土豪城市的观感,一眼看过去,都是相近的赭黄色房子。这和我们后来白天从利雅得起飞,前往埃尔奥拉一路上的空中观感是一致的,没有摩天大楼组成的超现实景象。如果用迪拜作为参考去想象沙特首都利雅得,绝对是个错误。不过,我们这次的目的地并不是利雅得,而是距离利雅得800公里之外的埃尔奥拉。在地图上看,埃尔奥拉距离约旦边境只有500公里,远离麦加、麦地那等宗教圣地,即便对于很多沙特人来说,这里也很陌生。

在“冬季嘉年华”的自助晚宴上,我遇到一对从利雅得来嘉年华活动的年轻夫妇。丈夫介绍说自己毕业于哈佛商学院,因为妻子对这个活动感兴趣,所以订了包括一场音乐会、自助晚宴以及机票在内的旅行套票。他侃侃而谈,自信流畅地发表看法,比如演出的阵容,艺术的水准,以及身为城里人对于荒漠的初见印象。他的妻子沉默不语,也没兴趣与同为女性的我们搭话,她盘中食物由丈夫代劳取来。另外一名来自首都利雅得的政治专栏记者,告诉我自己游历颇多,已去过30多个国家,却从未到过埃尔奥拉,对于这里的一切,他感到十分新鲜,他们英语都说的非常好。

利哈亚尼人的绿洲王国德丹王国遗址

不过,也不能就此断言沙特女性的自我封闭。在机场单独为女性设置的“安检房”内,气氛布置得非常温馨,几位脱去黑色面纱和罩袍的女孩闲坐着,友善地问我从哪里来。叫我有点吃惊的是,她们很享受安检室内的轻松氛围,一点也不着急于出去。在另一个官方景点坦托拉小镇上,我们遇到一位戴着黑纱的过路年轻女孩,她用非常流利的英语为英语不太流畅的工作人员解围,让我印象非常深刻。我看不到她们的脸,但能感觉她们有活力,也很友好,还保有好奇。一些牵着孩子的妇人,隔着面纱与我们彼此好奇张望,最后还是她们主动打破僵局,将身边的幼童推到我们面前,拿出手机要合影。

只要一走出空调房和绿洲,就发现四周干燥而刺眼。强烈的阳光照射在赭黄色沙子上,让它们变得比原本颜色更淡,热气和灰尘升腾,钻入鼻腔,让人头脑发胀。站在这块土地上,我才明白T·E·劳伦斯对汉志沙漠的描述所言不虚,“几年来,我们与其他人住在寸草不生的沙漠中,待在无情的苍穹下。白天,烈日蒸炙着我们,强风把我们鞭笞得头晕目眩;夜晚,露珠沾渍我们,沉默的漫天繁星让我们瑟缩得无比渺小。”

向导讲解沙特第一个世界文化遗产玛甸沙勒

八年前,当我在约旦佩特拉古城闲逛时,路上时不时会碰到一些“原住民”,都是些搭帐篷或是住在洞穴里的贝都因人,因为历史原因,约旦政府默认他们可以占领那些洞穴。但在埃尔奥拉,无论是纳巴泰人的玛甸沙勒遗址,还是绿洲王国德丹人的遗址,遗址的所在地完全没有居民。能看到的是些地底下的房屋残垣,或是地面上的一些巨石。远处虽然点缀着一些枣椰树,偶尔也有说英文的导游带领游客前来参观,但大部分时间里,景点本身就是滚烫沙子中的一块遗弃之地。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因为有着前伊斯兰时代的雕刻和神祇,被当地人视为不吉之域。不过如今沙特开发旅游业,这里因为独特的前伊斯兰文明和史前文明,加上外星球般的地貌,成为了最适合吸引外国游客的文化遗址目的地。

在《智慧七柱》中,劳伦斯花了大量笔墨去介绍阿拉伯起义的政治时局、人物以及军事部署,不过令我印象深刻的,却是他诚实叙述中表现出来的仁慈和冷酷。他有时为一只骆驼的死去而神伤,有时果断下令杀敌几十,也会详述一个人渴死时候的状态,让人心惊肉跳。

能在沙漠缺水环境中存活的植物

身处沙特埃尔奥拉时,我不由自主地透过他的眼睛去理解这片沙漠。升腾的热气和灰尘让我产生对干涸的生理恐惧。劳伦斯在书中一语道破,“沙漠的本质就是踽踽独行的旅人,道路之子,与世隔绝,有如置身墓中”。他毫不留情地揭示,贝都因人的艰苦生活就是一场“活着的死亡”。他试图剖析自然环境和人类行为的关系,“此种苦行僧的信仰每隔一个多世纪便会在阿拉伯半岛中部周而复始地出现,已成为自然现象。”

艰苦的环境的确让沙漠中的阿拉伯人带有一种苦修的气质。劳伦斯说,“他们是个冲动的民族,对他们而言抽象概念是最强烈的动机,过程是无限的勇气与变化万端,而结果则无关紧要。他们像水一样不稳定,也像水一样或许终究可以克服万难。”还有,“这个民族是黑白的,不止在视觉上,也在内心最深处。”

他如此欣赏阿拉伯人中高贵和朴素的特质,也如此了解他们的弱点。他有勇有谋,冷静到冷酷,对于考古知识的了解,对阿拉伯人的狂热,对土耳其人的憎恶,让他与汉志有着用不完的共情,热切地想要促成阿拉伯人建国。他在枪炮、酷热、阴谋和毒蛇的环境中活了下来,孰料,人生结束于英国乡间的一场摩托车车祸。他无法预料自己的命运,也无法预料他所关心的阿拉伯人后来的命运。

埃尔奥拉汉志铁路博物馆

19世纪末期,当汉志地区还处于奥斯曼帝国统治下时,为了重振正走下坡路的奥斯曼帝国雄风,“使其再次伟大”,当时的苏丹和哈里发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在位期间花了很多努力,让帝国的交通方式现代化。其中,连接大马士革和麦地那的汉志铁路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工程。这其中还有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苏丹想为去麦加朝圣的穆斯林们提供更舒适方便的交通,以此增强彼此之间的联系。修建汉志铁路一共花掉了八年时间,1900年9月,第一阶段工程大马士革到Dera段开工,1908年8月22日,第一辆火车抵达麦地那站。

由苏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的首席宫殿建筑师,意大利建筑师Raimondo Tommaso D'Aronco设计的海法站纪念碑 资料 图

一战期间,这条铁路成为劳伦斯少校深度参与的阿拉伯起义的主要攻击对象。每炸掉一段,每破坏一截车厢,劳伦斯和他的阿拉伯战友们都会由衷地庆祝一番。

一战结束、乃至二战结束后,阿拉伯人都曾试图让汉志铁路恢复运作,但由于缺少物资和技术支持,或是地区间合作不利,始终未能成功。不过,这条铁路的叙利亚、约旦和巴勒斯坦段,至今仍在运行。

在埃尔奥拉的汉志铁路博物馆建筑旁边,还能看特意保留下来的铁轨在烈日下发出刺眼光芒,博物馆内,一列上了新漆的蒸汽火车头等待着零星的参观者。

埃尔奥拉汉志铁路博物馆保留了一段汉志铁路的窄轨

平心而论,这个博物馆规模很小,展览方式也比较单一。我在展览海报上看到劳伦斯的照片及介绍,仿佛是一种关于他个人的跨越时空的纪念,在最初的地点,以标本的形式。只不过,在此刻寥寥数语的介绍中,他是个高效的破坏者。

在原本的想象中,汉志铁路是沙漠中的一条孤寂的窄轨而已,看了博物馆介绍后,才发现汉志铁路沿线各个停靠站的设计都各具特色。尤其是它的延伸段, 海法站的完工纪念塔碑,结合了巴洛克风格石柱和伊斯兰新月元素,是有趣的文化交融。

在这项艰苦的工程中,工程师们大部分来自德国和土耳其,建筑工人则从铁路沿线招募,所有稍大的站点都特设了适应沙漠环境的供水系统。在最初的计划中,这条铁路将会一直沿着红海抵达也门,但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实现。

如今和汉志铁路有关的博物馆,叙利亚大马士革有一个,沙特麦地那也有一个,埃尔奥拉的这个规模虽小,但可以看到露天的沙漠烈日是如何侵蚀铁轨的, 顺便想象一下一战前的奥斯曼帝国余晖景象。

玛甸沙勒及其周围外星球般的地貌

埃尔奥拉的汉志铁路博物馆选址也有别有用意,它与沙特阿拉伯第一个世界文化遗产玛甸沙勒只有五分钟车程距离。

玛甸沙勒有个很好听的别号,“沙特的玫瑰之城”。作为玫瑰之城佩特拉在沙特两生花似的存在,玛甸沙勒规模其实小很多,但却是沙特阿拉伯首个世界文化遗址,遗世孤立,如同沙漠中的“纪念碑谷”。从公元前三世纪到一世纪,深受亚述、埃及、腓尼基和希腊文化影响的纳巴泰人,以这里的天然地貌为基础,雕刻出111座以天然巨石为创作基础的纪念墓地,少部分还未完成装饰和雕刻,如今还能看到这些石刻有鹰隼、柱子、门楣以及一些几何形状,在风沙烈日的打磨下,看起来颇有美感。

因为长久以来难以到访,玛甸沙勒的名气远远不及与它同一时期的约旦佩特拉古城。不过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它很乐于与佩特拉相提并论,在当地向导的口中,埃尔奥拉是“佩特拉的姐妹城”,公元前三世纪活跃在这一地区的纳巴泰人曾在这一地区生活生产、建立王国并且埋葬死者。纳巴泰人是亚欧商路熏香之路(Incense route)上的重要文明,曾经过得相当富庶而快活,占据交通要道,收收买路钱就行,不过后来在罗马人的武力下俯首称臣。

玛甸沙勒最大的一块岩石雕刻,“孤独城堡”(Qasr al-Farid)

他们信仰的神祇也很杂,有自己的主神,也朝拜古埃及的伊西斯神,后期的建筑和石雕,又受到希腊和罗马文化影响。学术界有一种说法认为纳巴泰文字是现代阿拉伯文字的起源,不过仍存争议。

玛甸沙勒最大的一块岩石雕刻名字叫“孤独城堡”(Qasr al-Farid),介绍中说,它是一块两亿年的巨石,大约有四层楼房那么高,当初的一定主人非富即贵,可不知为何并未完工。在公元10世纪的阿拉伯旅行家的记述下,玛甸沙勒已经只剩下围绕着绿洲忙活的农民和村庄,纳巴泰人的的商路“风口”,财富来得快,也退得快,徒留荒漠中这些神秘的巨石。

屡屡穿梭于沙漠和绿洲之间,我已经渐渐适应了干燥但并不炎热的沙特冬天(是的,夜晚还需穿羽绒服),我用一条围巾把自己包起来,并非出于宗教礼仪,只是为了遮挡烈日。但也有在此地生活多日的西方人,她们主动穿上袍子,用围巾包住头发,我猜是为了让自己在周围人群中不那么显眼,也算一种友好的信号。

虽然身处沙特的“乡下”,但我们此行还是考察了好几个为旅游接待而建造的“享受型”场所。在苦修气质的汉志沙漠,这种对比十分有趣,将会在下一篇中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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