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科幻春晚21｜“我想给你整个冬天”“那你整呗”
【编者按】2019年春节，由“未来事务管理局”举办的科幻春晚再度回归。澎湃新闻也再次和未来事务管理局合作，参与到这台最有年味的科幻春晚当中。2019年，在第四届科幻春晚上，“未来事务管理局”邀请了20多位海内外的优秀作家，以“故乡奥德赛”为主题，请他们为故乡写一篇科幻小说，或者对“故乡”进行解读。
冰封的哈尔滨，三叔爱上了一个俄罗斯姑娘，要为她制作一尊冰雕。有的人一生不断往前走，也有人为了思念而永远驻足。康尽欢用轻快的笔触，写下了这个关于深情守候的东北故事。今日情人节，大雪冰冷，有些爱情却在雪地里发光发热。
康尽欢 | 科幻作者，2001年投身漫画行业，2003年开始为时尚媒体撰稿，历年来为《时尚芭莎》《新周刊》《GQ》等时尚与文化刊物撰写人物专访以及文化与时尚专题稿件百万字。曾开设多个专栏，出版书籍《爱的电影练习》《职场无战士》《跟着转山去旅行》
据说，每个大家族的每一代里，都会出一个特别奇怪的人。我爸说，我祖父那一代和我们这一代的大多数人，都平庸而踏实。
因为我三叔他一个人独占了那些古怪。
三叔是经历了很多时代变革的人，改革开放末期，高中刚毕业的他，让我爸爸出身份证，去承了一个街道工厂，生产许多他设计的小玩具和仿制改良的小电器。
比如使用同一个发热内心的电熨斗电吹风多用机，在散热口做出了一个小电吹风，既能熨衣服，又能吹头，就是需要手劲大一点，能拿着电熨斗吹头发，据说，一直卖到了香港。
苏联解体后，三叔立刻跑去了俄罗斯，买回了很多机床和图纸，还带回来了几个俄罗斯科学家，都是拖家带口的，多年后，我们那片几道街，多了很多混血儿，其中一半都用双语骂人。
二叔说，搞科学这件事，是一定会发财的，种地的利润是一比五，搞科技发明的利润是一比一百。
这次俄罗斯之行大有收获啊！
然而，三叔发财了吗？
没有。
因为三叔恋爱了，他爱上了在俄罗斯遇到的智慧而美丽的叶卡捷琳娜三世罗曼诺夫女士，并带回了她的一大家人。叶卡捷琳娜三世喜欢哈尔滨的很多地方，俄罗斯风格大教堂，地道口味格瓦斯，俄罗斯红菜汤，那些早年流亡来这里的白俄后裔，她们聊起王朝往事。
为了爱情，三叔暂时放弃了自己钻研科学技术的努力，而是花时间去学习俄语，花了两年时间，熟练到能读俄文小说。
三叔终于求婚成功，我们有了一个只会说几句中文的三婶。
好吃！好看！一边玩去……
三叔特别迷恋他的老婆，我们的三婶。
三婶喜欢看冰灯，三叔就自学了冰灯制作，从此以后，每年冬天都有外地游客敲我三叔家大院子的大铁门，问门票多少钱，可以进去看冰灯吗？
三婶去世那天，三叔好像也死了一半。
人生苦短，好像昨天我才在红场上遇到她，那天是冬天，红场上的人都穿着大衣……
三叔絮絮叨叨了几天，他和三婶的两个孩子都三十岁了，他还是觉得自己和三婶在一起的时间太短。大家都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三叔，大家都担心，三叔会和三婶前后脚离去……
我爸说，这人啊，要是真找到一个喜欢的要死的人……就不在乎自己的命了。
我妈问，要是我死了，你想找谁？才能接着活下去？
我爸刚想了三秒，就被我妈怼了一拳，你还真有人选啊！
大家开始默契地轮番盯着三叔，也不敢劝说，只是在他近处偷偷盯着他，给他饭，他也吃，给他水，他就喝，就是坐在那里一个人絮絮叨叨。
半个月后的一天，秋风起了，天气冷了。我爸说，老三，你该穿秋裤了。三叔忽然说，对啊，天冷了，我要准备做冰灯了，叶卡捷琳娜她最喜欢看冰灯了，我要为她做个大冰雕，永远不会融化的那种。
三叔首先做的不是去准备冰雕工具，而是开始看科技杂志，学习英语，跟孙子学着上网，看大学的公开课。
三叔忽然来了精神，就好像与三婶共同生活的这三十六年积累下来没有作为的所有灵气，忽然在这此刻爆发了。
三叔的孙子说，我爷爷是认真的，他要做出永远不会融化的冰雕，他说，这需要科学的力量。
我妈说，他是想在逝去中追求永恒，这是一种希腊病。
我爸说，有个不可能完成的理想来消磨时光，可以长寿养生。
反正，家里人都松了一口气，觉得三叔应该能活下去了。
三婶去世后的第一个冬天来了，三叔没有做出一个大型冰雕，三叔开始清点他的财产，卖了他在市区的大院，搬去土地便宜的深山里，开始建设自己的实验室。
家人终于开始担心了，开始劝阻三叔。你真要是要纪念三婶，咱花点钱，买吨施华洛世奇的人造水晶，也能拼出一个比真冰雕的还好看的“大冰灯”啊。
永远不会融化的冰灯？这东西有啥用啊！
实在不行，咱花点钱，去珠穆朗玛峰上面树个冰雕，也能一直保持下去的……当时大家都没有想到，这句话是句毒奶。
三叔笑了，就像他八十年代的黑白照片里那样开朗。
鲜花和野草都没有用，蜻蜓和小溪也没有用，诗歌和神话没有用，你们都知道我到底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还要和我讨论有没有用？
大家当然知道三叔是在做什么，他需要一件事，去消磨他燃烧不尽却无处燃烧的爱情，用最炙热的思念去做最冰冷的永恒。
那你要保证24小时开机，我们每周末轮流来看你。
家里人只能做到这些了，不过，看着三叔在他的试验室里忙碌的样子，真是个帅气的老头啊。
公安局最先拜访了三叔的实验室，很快，他们就笑嘻嘻的回来了。他们说，三叔的大院里的冰镇啤酒真好喝啊，真好喝，不不不，我们当然不是在执勤的时候喝的酒，我们是下班以后又去拜访的，那就是个有趣的民间实验室，有非常有趣的冰块和空调。
随着公安局给辟了谣，酒桌上的传说又改了，变成了神秘武器可以冻结海峡，到时候，无论是收复台湾，还是去和日本谈谈，只要开动神秘机器，海峡之间就会变成冰川，开车就能过去……
旅游局和城市发展规划办公室也去拜访了三叔，因为他们终于听说了三叔要造出永远不会融化的冰灯，那是能让东北的冰灯旅游季项目的运营周期延长的好事啊！
要不要政府支持？要不要银行特惠贷款？要不要帮你找风险投资？
我妈是居安思危的人，她听说了旅游局的拜访后，认真想了三分钟，然后叹口气，唉，如果真造出了不会融化的冰灯，谁还来东北看冰灯啊？
家人认真思考了我妈这句充满辩证论的感慨，才忽然明白，三叔做的这件事，不是件无聊的小事，这件事如果真的成功了，相关的技术会改变许多事。
然而，那也得能成功啊！
不知道是哪个小时候舔过铁门的蠢货，率先在网上开始调侃“东北人又膨胀了”，说起了三叔想要制作不会融化的冰灯，这一次，对东北是真正的冷嘲讽了。
不过，很多人听到这个故事的缘由，倒是觉得三叔好深情啊，许多中老年女性开始来拜访这个实验室，也有些年轻人给实验室发邮件，为自家长辈相亲。
夏天总是会过去的，关于那个民科实验室的话题的热度，很快就消失了。
人们都不再记得东北的深山里，有个全称叫做“广域低温宁静领域”的民间独立实验室。
第二个冬天来临的时候，三叔亲手在大院里雕刻了一个大冰雕，那是一辆主座位上空着的巡游马车，四匹冰雕的大马，马车夫的脸上都是笑容。
家里人和一些虽然相亲失败但是还能做朋友的新朋友们都来看热闹。
大家关心的是这个冰雕会融化吗？
三叔说，这个冰雕不会融化，但是，很费电，要维持这直径十五米的空间保持在一个相对静态的温度空间所消耗的能量，是同等空间的空调耗电的四倍。
哦，就是个大型开放空调啊……这倒是个很俄罗斯式的保温方式。
大家以为三叔总算是完成了，可以消停了。三叔却说，这就像是我刚学会了用一门外语点菜一样，只是入门，等我能用外语流利的骂人了，才算学会了。这个空间不是空调，也不是为了制冷，它模拟的是一个空间的温度有效循环，是一种温度调节技术……
我们听不懂，也不想听，没有人在乎冰箱的工作原理，空调会不会导致全球变暖，我们只爱享受生活。
而且，房价在涨，城市在巨型化，交通在拥堵，血压在升高，尿糖在增加……好多更紧迫的现实问题需要去解决。
我爸劝三叔，老三啊，爱情是很好，但是你现在就像是个爱情的酒鬼……你不清醒啊。
三叔引用了三婶的那句口头禅。永远不要抱怨发明了伏特加的人。有的人，不清醒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有趣。
家里人觉得，三叔现在精力旺盛，干着一件似乎实现起来似乎很麻烦的理想工程，估计可以长命百岁，也就不再为三叔担心了。
父母叔叔他们即使搬到了海南岛，也会偶尔给三叔打个电话，等我都需要每天依靠空调度日的时候，家里人已经很少有人联系三叔了。
要不是那天城市的电网终于崩溃了，所有的空调都停止了，我们要直面日常三十度的常温的时候，我热得发晕，才忽然想起三叔，如果他的不化的冰雕终于成功了的话，那么那座山谷里，应该能是个凉快的地方吧？
全球变暖已经二十年了，珠穆朗玛上都开始长绿树了，雪山消融，冰川融化，海平面升高，世界地图和地球仪都要重新制作。
我们去东北吧，那里也许有个凉快的地方。
多凉快？日常温度能达到26摄氏度以下吗？
如果我三叔成功了，何止是26摄氏度，那里应该四季如冬，会有一座巨大的永远不会融化的冰雕。
什么是冰雕？那些从来没有见过冰雕的孩子们问，他们只见过冰箱里的霜。
乘船三个月，我们一大家人终于在东北靠岸，幸好这边还有很多陆地区域，电力也充足。在码头上，就有导游问我们，要不要去看冰女王山谷？能看到真正的冰雕的地方哦！是当代文明八大奇迹之一哦……
那些导游说了许多传说，有人说那里因为有龙脉而保持了低温，有人说是飞碟跌落那里，而造就了独特的小区域循环，却没有一个人说出正确答案。
随着我们的大巴车逐渐靠近目的地，导游关了车里的空调，打开了车窗，空气中的风不再是潮湿闷热的，而是一种清透的风，一路上温度逐渐降低，导游开始出租棉衣。
这周围十几公里的区域，都在三叔制作的那个我们不知道什么原理的循环系统中保持着一种没有炎热的循环。在炎热中生活了多年的人们，因为这种天然的寒冷而欣喜。导游说，已经有科学家来这里考察了，如果这种技术的原理能分析清楚，也许可以慢慢重新让这个地球变得凉快一点。
我们终于抵达了山谷，这里还会下雪，山谷里有很多游客堆积的雪人，戴着不同的帽子。
很多人开始扑倒在雪里，那是多少年的场景重现？
在山谷的中间，有着一座巨大的雕像，那是三叔当年那组巡游马车的放大版本，冰雪女王坐在她的畅游马车上，御马位的那个操作马车的冰人，有着一张我熟悉的脸庞。
已经没有人知道关于他们的故事，他们也不屑于别人提起。
从他遇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在乎整个世界，只在乎三婶的小脾气。
这是我所知道的最冰冷的爱情故事，胜过我爸爸为我妈妈对他一辈子的冷嘲热讽的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