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迪,对于90后和70后究竟分别意味着什么?
蹦迪,对于90后和70后究竟分别意味着什么?
在一个把跳舞当作消遣和释放情绪的时代,我们可能难以想象,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舞曲却更像是一场从身体到头脑的革命。《单读》副主编刘宽与展览策展人苏文祥就泰康空间当前展览“恋舞神曲”探讨了这一话题,该展览试图将叙事线索建立在八十年代流行至今的舞曲文化背景上,从流行文化与社会关系的视角切入到对当代艺术的观察。
这一次,让我们稍微严肃地讨论下蹦迪
文 | 刘宽
在几乎每一次相对无言的同学聚会中,都是周杰伦拯救了我们。音乐总是作为一代人的共同记忆,成为一种比记忆更不朽的参照而存在。
有趣的是,舞曲虽然并不来自于当下,却成为一代年轻人新的主题。这一切的发生伴随着复古的风潮和电子音乐的流行,更伴随着对未来的虚无感和对短暂集体行为的渴望。年轻一代既不回看历史,也没有什么可期待的未来。不管是 disco 还是蒸汽波,舞曲带来此时此刻的狂欢、下沉,才是唯一的实在。
而对于 70/80 后那一代人,舞曲却意味着真正的启蒙和未来。电子合成器、鼓机在音乐中的出现象征着科技;美国电影《霹雳舞》在中国的流行打破了人们僵化的身体;舞厅改变了人们的社交方式……这一切都与文革后改革开放的大潮不谋而合。
作为一个 90 后,舞曲更像一种情绪;对于 70 后,舞曲带来的却像一场从身体到头脑的革命。我是在泰康空间的展览《恋舞神曲》当中意识到这点的。展览在八十年代流行至今的舞曲文化背景上,通过展示艺术家们各种“与舞有关”的作品,呈现出这一文化现象的来源(历史背景)和对人的重新构建。
▲1982 年冬,北京颐和园知春亭餐厅。李晓斌摄影▲《海马歌舞厅》,四十集电视系列剧,1993,编剧王朔、海岩、刘震云、马未都、莫言、梁左,等展览结束之后,90 后的我与 70 后的策展人苏文祥进行了一个“非常规”的采访。这位印象中身材消瘦、平时热爱谈论学术的策展人在谈论这个展览的时候,自觉回溯了自己的青春。我甚至有些目瞪口呆地听他叙述起当年他迷恋的跳舞女孩,和那些解放了他思想的音乐。作为他众多展览中的一个,他本无需这样掏心掏肺。我甚至一度怀疑他仅仅出于没完没了的“怀旧”,所以才做了这么一个缅怀青春的展览。他甚至把展览现场布置成了一个舞池,观众在现场还可以随时扫码倾听他个人的舞曲歌单。
当他说完那些青春故事,当他无数次通过那些熟悉的音乐对到他的青春故事的时候,他观看自己,探究自己,把自己当成一个文化样本去对待,最后再在一个艺术空间去展示他。他找到同时代的其他,跨时代的他和她,还有那些让他们为之舞动的历史时刻。
于是,这个展览不再是一个策展人个人回忆的展览,是一个终极探讨个人和时代的关系、并且关于这种关系在当下生活的延续的展览。
叛逆,始于身体
采访者 | 刘宽
被访者 | 苏文祥
单读:你觉得你对 Disco 的个人情结与展览呈现的关系大吗?这些情结可能是跟年代联系在一起的,跟小时候某种东西的缺失有关系。比如,有一种情结是一种味道,我们放在文具盒里的那种香豆的味道,我觉得就是一种独生子女的味道。
苏文祥:大!前几天我看到一篇文章说人有分辨几万种味觉的能力,实际上嗅觉本身是分子在鼻子里附着,大脑在记忆味道的同时通常还会记忆一段当时的场景。我马上就想到了我们这个展览,是关于声音的记忆,在我脑海里也有一段视觉的印象跟它相关联,每段音乐就会对应一个场景。
小学的时候我的一个表姐夫当过老师,我就记得他有一个录音机,有好多磁带,欧阳菲菲、邓洁仪、李玲玉,那些磁带磨得旧旧的,一盘盘地放,换歌的时候,卡磁带的地方一蹦开,连着磁带的咔嗒声,我就很喜欢,跟动次打次的音乐一样,都是无比先进的声音,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的听觉记忆的一部分。
▲《87'狂热》与《荷东精选曲》磁带▲《猛士的士高·第二集》CD92 年前后,我爸爸本来是木工,后来和我妈妈一起“下海”,去了离家稍远的另一个镇上的电线厂里,我一个人在姑姑老家上学。当时他有两个年轻同事谈恋爱,旷工跑到我家生活了一个星期。那时我刚上初一,家里有一台新买的录音机和话筒,他们就在那唱郑智化的《星星点灯》或是小虎队的歌。男孩 20 来岁,留着郭富城的发型,唱歌的时候摆来摆去,唱得特别好。所以我一直觉得唱歌这种自我表演,跟感情、爱情都朦朦胧胧有关。
到了 1998 年,我去杭州参加考前培训,认识了一个福建莆田的男孩,这个人让我初步了解了什么是艺术家。当时我们住在阔石板的地下室,他自己拿一把吉他弹琴,翻唱 NIRVANA 的歌,经常处在一种疯癫的状态。他会送给我一些淘汰不听的磁带,比如OASIS,因为他,我知道国内的摇滚不是摇滚的尽头。那一年《音乐天堂》出了本副刊叫《朋克时代》,虽然只出了三期,但对我影响特别大,那段时间我差不多变成了一个朋克,觉得只有这种音乐才是解放的,叛逆的。
▲《音乐天堂》特刊,《朋克时代》第一辑,1998再后来我去了更多的地方,去了南京、上海、北京,认识了更多一边听摇滚一边画画的人。所以我觉得当代艺术的叛逆可能并不是从视觉上开始的,而是从音乐开始的,一个人在还没有接触叛逆的视觉之前,已经被叛逆的音乐洗礼过了。
霹雳舞是一个时代的印象
单读:我很好奇是什么东西能让你充分理解所谓的摇滚精神?是它的歌词吗?
苏文祥: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听摇滚能听得泪眼汪汪的,这是我搞艺术都没有过的经历。我第一次听哭的歌是 NIRVANA 的《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现在偶尔再听这首歌,也能把自己听得流泪。我很享受那种不管不顾地沉浸在里面,像要牺牲的感觉。
我接触过黑金,也喜欢过死亡金属,有时候我跟我女儿学死亡金属那种方式讲话,就像嗓子眼里冒开水,她说爸爸你的声音怎么是这样啊。我还喜欢过电子乐,用 WINDOWS 录音机不停地重复某个旋律音节,把它们打乱或者倒放,然后重组。
再后来到了北京,竟然跟《朋克时代》当年的一些作者见面了,比如董冰峰,还有一些乐手。艺术家王强,还有计洲都跟我讲过他们读美院附中时候的逸事,他们中的很多人也都是先听这种流行音乐,之后才搞的摇滚,在那之前他们听的都是舞曲。开幕那天,艺术家孙建春也来了,他说在读南艺的时候,晚上在画室画画,经常就是开着录音机,放着舞曲,突然起兴就可以跳一晚上的舞,或者听着它们画一晚上。
▲1984 年美国电影《霹雳舞》海报,1987 年引入中国单读:你说的舞曲,当时就是流行歌曲吗?
苏文祥:当时的流行歌曲很多都是舞曲吧,实际上这在展览中也没法分得那么细。西方的“舞曲”也许就像是“绘画”这样笼统的称谓。1987 年香港 FACE(飞时)的《荷东》系列将全球的流行歌曲集中在一起,专门挑选那些能跳舞的、有节奏感的、比较知名的曲目。
大二的时候我认识了黑蓝文学的陈卫,他说他哥哥为了学跳舞,看了十几遍电影《霹雳舞》。我后来想,这个行为其实挺真诚的,毕竟跳舞这个事情不是看书能学的,只有去看人家怎么跳才能学得会。上初中的时候,我们那儿每年元旦晚会压轴的都是霹雳舞表演。那时候跳得最好的是我们班长,也是打架最厉害的人,他带着霹雳舞手套,穿着高帮鞋。那时候经常搞严打,1992 年前后全民尚武,也是流行练气功的时代。
再往后几年,我上了高中,经常去溜冰场。之前的霹雳舞、Disco节奏还相对慢一点,到了九十年代舞曲节奏明显快了很多,让人觉得很过瘾。当时整盘磁带的旋律我都能背下来,只要是听到这个旋律就会想起在溜冰场的那些时光,那些动作,那个场景,那些情节,对应的人。霹雳舞是一个时代的印象。
单读:我想这种过去和未来的关系就是很微妙的。我一直没有理解 90 后我们这一代人,蒸汽波、Disco 是怎么变成一个时髦的东西的。是不是因为我们这代人没有什么根基,没有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关于这个年代的记忆?
苏文祥:为什么它在你们中间很时髦,是不是你们对它的情感,就像是我们对过去的革命的兴趣一样呢?我对近代的革命相关的故事都很有兴趣,会觉得这些年代很疯狂,里面有很多细节我特别想了解。所以一方面我会当成兴趣,另一方面是工作的需要,双重的。但这个兴趣就是基于你没有经历过。等回过头来,你已经有了一定的鉴别能力和分析能力,而在当下,它并没有把你深深地抓住、让你深深地沉浸在里面。
像很多互联网新兴企业的未来都不确定,反复在消费前几年的一些积累。新媒体时代下造成的各种支离破碎,当下人们可能没法正面积极地来组织画面,谁也不敢说未来五年我们还是这样。以前我从来没有把元旦当成一个新年,当一回事。但今年就是觉得,哎呀 2018 年终于过去了。
单读:是的,我一直以为是我个人的原因,后来发现是群体性的。比如说我的房东对我突然特别差,我们室友的关系也搞得很差,但是很差的原因其实是因为有人被裁员了。那天跟我关系很差的人跟我一起去 party,大家什么都忘记了,因为在那时审美是一致的,它颠覆了所有的不愉快,大家都倒回去一起下沉。这种时候大家都格外需要舞曲,好像是一种集体行为。
苏文祥:这方面我想得可能并不是很多,但是我有一些非常直接的感受。1992、1993 年为什么舞厅那么流行?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下海经商的热潮涌现。下海能解决什么呢?如果真的挣到一点钱,就能对抗未来。但是挣到钱了,现在能做什么呢?人又这么虚无,怎么办,去跳舞啊!所以 1993 年前后舞厅热就自然而然的形成了,而当下没有什么比跳舞更让人需要的。
▲“恋舞神曲”展览现场,泰康空间,2018.12.13-2019.3.2▲12 月 13 日晚展览开幕暨泰康空间十五周年派对现场我将它们重新放在一个“容器”里面,
或许能产生一些反应
单读:现在展览已呈现的部分里,你是怎么样破题的?
苏文祥:既然说回到展览上就要符合展览的逻辑。这些作品都是跟舞蹈有关的,但我又不能把它变成表面上舞蹈作品的合集。我本来想邀请崔岫闻的一件作品参展,是她偷拍的“天上人间”的洗手间里,小姐姐们整理衣服,数钱、交谈的场景。“舞厅”在很多时候是作为一种负面的象征出现的,“天上人间”正好对应了这样一个印象,而在卫生间里开门、关门的场所特别像舞厅的后台。展览里不仅要有前台的表现,跳舞的声、光、电,后台也值得放进来。
单读:前面你在讲述的都是围绕音乐,但是你在说展览的时候都是在说舞蹈。
苏文祥:对,这也是我的一个矛盾。平面作品没法表现乐曲,除非是录像作品。像我们刚才聊的这些小故事、人生小经历,都是一个出发点,是我自己做这件事情的情感动力所在。我们也是想通过“恋舞神曲”这个展览让观众了解自己和那个年代的连接部分。
在展览的前期策划过程中,我甚至也想过复制一个Disco舞厅出来,与展厅之间做很好的封闭,让大家可以进去感受。在舞厅里很噪、很闹,走出来后是一个白盒子的展厅,然后再进到下一个风格的舞厅。
舞蹈作为一种表现的形式,需要不同的层次,需要视觉的记忆,比如当时流行什么,红色、绿色、蓝色那种风尚吧,人的那种土劲,还有人慢慢开放的感觉,像不可阻挡的动物间的情欲吸引,这种意象。当你了解了这些,就会理解舞曲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造成这样广泛的影响。
郝敬班讨论的交谊舞的文化和背景就是另外一个层次,更像是Disco的史前史。陈曦的作品是作为直接的证据,她吸收了德国表现主义的画风,画得比较狂野,也比较敏感地用画笔记录了九十年代的舞厅,令我一直念念不忘。1993年还出了一部很有名的四十集的都市剧《海马歌舞厅》,都是讲的这些事情。
▲陈曦,《歌舞厅》,布面油画,180x165cm,1993▲郝敬班,《正片之外》,高清单频道录像,21’18’’,2016姚清妹在当代舞蹈里把自己的舞蹈经验带到了创作里面,她说她曾经是学校舞蹈社的成员,她用到了很多中国符号,也能看到一些革命芭蕾的动作。按照文革那种封闭的环境,是不可能跳芭蕾舞的,但恰恰芭蕾舞与继续革命结合在一起,“一红一白”竟成了政治动员和宣传的典型机器,成为了当时风云人物的工具。虽然并没有对应 Disco,但我将它作为一个故事的延伸放到展览里,也可以看到舞蹈跟人的关系的,这种互动的复杂性。
要是将跳舞分解开来,每一个动作就是一帧,舞蹈就是一连串动作的集合。所以蒲英玮在浩瀚的图像中的把一些类似的舞蹈动作做了比较和分析,有关于权力的,有关于政治的,有舞蹈本身的纪录性质的,甚至有农业生产的。所有人的这些姿态都可以说是一种舞蹈,而这些姿态,它们之间有怎样的图像联系,能量关系?我觉得这就是现在的人对舞蹈的不同的看法。
国门打开之后,什么苍蝇、蚊子、臭气、香气,都一股脑地进来了。以 Disco 来讲,我觉得它是一个时代中人们新的身体经验。那时不能跳这样的舞,身体已经被规训成了这样的状态,但如果突然告诉你可以随便扭,这时候来了一个 Disco,就等于是把你重新型塑了一遍,型塑成改革开放需要的样子,改革开放更多的是先指思想上的开放。
▲姚清妹,《跳吧!跳吧!布鲁斯·玲!》,行为录像,12’00’’,2013▲胡向前,《两个男人》,行为录像,3’41’’,2008单读:你的身体会塑造你的头脑。
苏文祥:你的身体先解放了,再接受这些东西就自然而然了。那种解放对人的震撼应该是很巨大的。艺术、音乐、舞蹈、文学、哲学……是全方位的刺激,所以八十年代的人们才会有那样的状态。你越了解这些东西,越觉得社会的复杂,但又好像那个情景会慢慢浮现,连接,会慢慢变得具体。
单读:回到展览,用这样的描述方式,展览这样的主题,是不是在某种意义上在一个开放的层面上讲,可能成为一种接近真实的方法了?
苏文祥:作为艺术机构来讲,我们的策展思维,研究要突破以往的分类法。我一直认为策展以后会变得更复杂,也许最终会进入策展 3.0 或者 4.0 什么的新阶段。在 1.0 阶段,就像17世纪给修道院做圣像画的展览,一面墙挂满了作品。再过一段时间,巴黎的“友谊沙龙”,他们可以按风景、人物这样的线索去挂画,可以有基本的分类。
到了近现代,人们可以按照社会人文的主题去策划组织展览。而我觉得,今天这样的方法还需要再继续推进,还需要更多变化。很多人说音乐没法做展览,的确很矛盾,似乎只有按时间依次演奏是它最好的呈现方式,像平面绘画那样并列,那会各种打架最后成为一个噪音场。一些西方美术馆做这种展览更多还是落实到用文献的方式寻求它们之间的平衡和联系。我们这次以音乐的理由做当代艺术展览,也是一种摸索和尝试,我将它们重新放在一个我制作的“容器”里面,或许能产生一些反应。真实很重要,但很多时候更重要的是提示问题,是大家都觉得在这个地方没问题的时候,没看到的时候,你说等等,这里还有没搞明白的东西,我是这么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