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城上班族:每天花四小时通勤,火车站外早餐店老板帮他取票

2019-02-12 18:33
上海

文 | 二维酱

从家到办公室,是都市上班族最熟悉的路程。

当他们满脸困倦地走进地铁站、公交站或打开车门,身旁密集的人群和车流,那令人眉头微皱的推挤和拥堵,其实意味着此时此刻无数人分享着同样的境遇。无论是去陆家嘴写字楼的Lucy还是旁边商场的秀英,都在逼仄的车厢里怒斥过“挤什么挤”;去中关村的格子间里敲代码的小伟和隔壁部门码稿子的喵酱,都在一阵狂奔后,依然错过了刚好能按时打卡的那班地铁……

《冰点周刊》一篇关于北京地铁的文章里写过,一位老太太曾形容乘客在西二旗下车的场面:“高峰时车门一打开,地铁就像‘哗’地吐了一地。”

早高峰的北京“西二旗”地铁站(图源网络)

“人们永远也不会适应通勤,每天都是新地狱。”关于上下班通勤,哈佛大学心理学家Daniel Gilbert这样说。任何细微的疲惫和忍耐,若是加以日复一日这个时间描述,都可能累积成吞噬精气神的阴云。

在极光大数据的《2018年中国城市通勤研究报告》中,北京、上海、重庆的平均同城通勤时间高居榜首,超过50分钟。

每天清早,跟晨曦一同醒来的,还有即将踏上漫长通勤路的人们。若以上帝视角俯看北上广深这些大城市,一早一晚,密集的人潮涌进涌出,仿佛一种特有的大型潮汐现象。这是无可奈何的现实:大城市高昂的住房费用,让普通上班族不得不选择偏远的地区安家落脚。在长三角、京津冀、珠三角这些地区,还有一部分人选择了跨城通勤,以高铁作为每个工作日乘坐的交通工具,不断地穿越城市的边界。

抢票、过安检、等车、换乘、挤地铁……在抵达办公室之前,要经历一道道关卡的考验,下班后再披星戴月地回到家中。所以有人形容大城市里上班族的生活:不是在上班,就是在上班的路上。

每周一,火车站门口的早餐店老板帮他取车票

107公里。

根据手机地图导航的显示,这是林文在天津的家到北京的公司之间的距离,也是他去北京上班需要跨越的距离。

林文是一位80后工程师,家住天津北辰区。去年9月,他在北京朝阳区一家商业地产公司谋了份职位,从此开始每天单程两小时的通勤。

找工作的时候, 林文觉得通勤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在意的是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工作。过去10年中他换过四份工作,足迹遍布南北,频繁出差,每天往返北京和天津反倒算是比较稳定的状态。

早上6点,妻子和一双儿女仍在熟睡,林文小心翼翼地起床,怕弄出声响。出门前他用保温杯泡了咖啡带着,准备在路上喝几口提提神。妻子会在一小时后醒来,给孩子们收拾,送去幼儿园。她不用上班,平时在家做网店代购,客户基本是回头客。

6:30,林文准时出门,来到楼下停车库。他的车位上一大一小的两辆车紧挨着,一辆黑色的SUV是全家人周末出游用的,还有一辆红色小巧的电动汽车,则作为上下班通勤代步车,往返高铁武清站。

北方冬天的六点半,天还一片漆黑,车身被寒气包裹,透过笼着薄雾的玻璃望去,路灯明晃晃的,让人分不清昼夜。约20分钟后,林文将车停进和高铁站仅一个天桥之隔的佛罗伦萨小镇购物中心。路边的停车位已经满满当当,好在小镇里停车位多,只是步行要多个三分钟。

如果是周一,林文就直奔高铁站门口的早餐店,老板会将中铁银通卡和取号凭条递给他。这是林文在长期跨城通勤中,想出来的一个特殊的买票对策。

周一早上的车票是最难抢的,网络售票通常瞬间售罄。林文放弃了拼手速,他发现通过中铁银通卡取号会有部分预留票,但是周一如果不提前40分钟排队根本取不到,取票队伍能从候车室里排到室外去。

林文拍下的周一清晨取号的队伍,不知为何,7台取号机器只开了3台

在取票困境中他想到了另外一个法子。有段时间,林文每天都到高铁站门口一家夫妻经营的早餐店吃早饭,跟老板混熟之后,顺势请他帮自己取号,老板很爽快地应下了。每次周五下班时,他就把自己的卡放到早餐店老板那里。

老板对他的到来已经习惯,接过卡脱口而出,“周一6:58呗?”

“嗯,拜托了!”

待周一早上5点早餐店开门后,老板拿着林文的卡去取号机上刷一下,就能确保他可以坐上合适的那趟高铁。林文觉得总归是欠了人情,于是每次去拿票时会从店里买一包18元的香烟。

6:58前,在武清站等待着上车的人群

从2018年8月起,京津城际“复兴号”列车提速至每小时350公里,从武清站到北京南站只需要22分钟。也正因为高铁的提速,让京津跨城通勤变成越来越稀松平常的现象。

每天早上,林文都会在高铁站碰到几个熟悉的面孔,跟他年龄相仿,不过没怎么交谈过,一般只是互相点个头,当作与君共勉。

坐上车后,林文掏出降噪耳机戴上。无论是在高铁还是地铁,他觉得只要戴上耳机,整个世界就只属于自己,外部的拥挤和干扰统统被隔绝。他翻出手机里存的学习资料,开始自学西班牙语。

如何充分利用通勤时间一直是个热门的讨论话题。有人将通勤视为“低效时间”,因为这段时间被等候、换乘切割成碎片,再加上摩肩接踵的嘈杂环境,难以静下心来投入学习或者深度阅读,刷微博朋友圈、追剧、玩游戏是更轻松和常见的选择。

但这或许并不能全怪通勤,知乎上曾有人提问:“花几千元在上海内环租房以节省每天一两个小时的通勤时间,值吗?”下面获得1.7k最高赞的回答是:就怕租了房子,早回家还是玩手机。

林文觉得,在路上的时间那么长,如果不找点事情做就浪费了。他在日本念的本科和硕士,已经能熟练掌握日语,想着再多学一门外语作为业余兴趣,于是通过通勤路上断断续续的自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西语发音和单词。除此之外,他也会刷刷微博和知乎。

当飞驰的高铁接近北京南站时,林文提前起身,往车头的位置走去。他要赶在人群的最前端,这样才不会被拥堵的队伍所困。这是一场不能松懈的竞速比赛。

在周而复始的通勤中,人们总会发现一些节省时间的智慧。比如哪一节车厢下车时离电梯最近,比如从哪个闸门刷卡最方便。

林文之所以从车头的门下车,是因为那边出站闸机更多,他还发现进地铁走左边的绕行栅栏能比右边少绕两下。只要找准换乘路径,从北京南站出站到坐上14号线地铁,最快只要4分钟。开始跨城通勤后,他用两个星期观察出了这些小技巧,差不多能节约10-15分钟。

在14号线北京南站等地铁

因为是始发站,运气好的时候能有位子坐,如果没抢到座也可以等几分钟坐下一列,好让自己在近40分钟的乘地铁时间里能舒服一点。

高峰期的地铁就像装得满满的沙丁鱼罐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不如高铁上那么安稳,有时还会散发着令人讨厌的汗臭混合着早饭的味道。气味是最让林文受干扰的因素,有人在高铁或地铁上吃辣条,也会让他感到不舒服。

而噪音可以物理隔绝。因为戴着降噪耳机,林文曾经由于太全神贯注看手机坐过了站,这种情况发生了两三次之后,他在手机上专门设置了一个闹钟,提醒自己什么时候该下车。

走出地铁站,在步行去公司的路上买份早餐,豆浆、糖饼和半笼包子。8:30前,林文准时到达公司打卡。

虽然他是从天津赶来上班,但他的通勤时间比某些住在北京的同事还短一些。他有位住在昌平的同事,每天六点就要从家出门,走到地铁站20分钟,开始排队进站,因为高峰期地铁限流,直到七点可能才坐上地铁。

下午5:30,林文从公司出发,两小时后回到天津的家中。一打开门,饭菜的香味溢了出来,两个可爱的孩子一齐向他跑过来,张开手让爸爸抱。这样温馨的画面足以抚慰归途的劳顿。

林文算了一笔账,从武清到北京高铁单程票价是38.5元,地铁单程5元,再加上自驾,每天花在通勤上的交通费用近百元,一个月下来也就是2000元左右。如果要在北京租房,一个单间就要3000多,平时还见不着家人。

其实在天津住的房子也还欠着房贷,林文记得当时的房价是8000多一平,现在涨到了两万多,两年前最高的时候涨到三万。他又看中了市中心七万多一平的“老破小”学区房,为了两个孩子以后的升学问题,林文得负担更高的贷款。但比起北京“吓死人”的房价,这还在他们的承受范围之内。

对于每天四小时的通勤路,林文没有流露多少怨言。虽然家人觉得他辛苦,同事也觉得他挺能折腾,但为了每天能回家见到妻子儿女,他觉得如今也只能这样。在林文看来,通勤不算是一件需要忍耐的事。“忍的定义应该是对某种不愿意面对、尽可能避免的事务,通勤已经是我生活中必须要经历的事情。如果我要是到了用‘忍’这个字的话,我估计会马上辞职,不会去‘忍’。”

带着妻子做的便当,乘高铁去上班

鱼头是每天往返昆山和上海之间的通勤大军中的一员。

作为江苏省的县级市,昆山与上海的嘉定区、青浦区交界,上海地铁的11号线直接通到昆山的花桥镇,高铁从昆山南站到上海站或虹桥站只需20分钟。距离近且交通便利,让城市间的边界变得模糊。

90后的鱼头在上海一家O2O互联网公司做前端工程师,他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头发有认真打理过的痕迹,比印象中的程序员多几分精致。鱼头和妻子咻咻都是昆山人,父母给他们准备了150平的婚房,当时昆山的房价还不到1万/㎡。从居住条件来看,他们胜过了很多同龄人。所以在考虑通勤问题时,鱼头觉得辛苦归辛苦,但居住质量也算是生活质量的一部分,这样一想就平衡了。

从他们家到公司直线距离有50多公里,要先开20分钟的车,再坐高铁,最后换乘地铁坐40分钟,单程一个半小时。

鱼头通勤乘坐的高铁

去年7月开始跨城通勤后,鱼头碰到的一个难关是昆山南站的停车问题。他发现火车站早上的车位太紧缺,一百个车位早早被占满,本来每天坐8:30左右的高铁,如果要自己开车去,起码得提前一个小时才可能抢到车位。如果打车,通勤成本就会大幅提高。

两人经过一番讨论,想到的解决方案是咻咻开车送他去火车站,这样只需要提前几分钟到,晚上再开车来接他。鱼头心里还是有点负担,因为咻咻每天花费在接送路上的时间也要近两个小时。但在各种权衡之下,他们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咻咻是一个设计师兼美食博主,曾经也是早出晚归的上班族,在昆山安家之后转变成时间更灵活的自由职业者。将鱼头送去上班之后,她再返回家中制作和拍摄美食,写公众号推文。前段时间,咻咻制作了一系列的各国主题的工作日便当,这些经过精心设计的便当成为鱼头在公司的午餐,陪伴着他一起登上“和谐号”和挤地铁。

从起床到八点出门之间,鱼头除了洗漱和吃早饭,还要泡杯咖啡。咻咻做便当也是在这个时间段,她把丰富食材细致地铺进mobento便当盒,在一路颠簸后形状通常能保持完好。只有一次她做了炖蛋,而鱼头在上班赶路时跑了一段,揭开盒子时发现完全“毁容”了。

工作日便当by美食设计师咻咻

除了特供爱心便当盒,鱼头有时还会带上switch,坐高铁的时候可以打一会儿游戏。他曾经试图在通勤路上听音频课程,利用碎片时间“充电”,但没多久就放弃了。上下班的路途已经足够折腾,或许只有做点能取悦自己的事情,才能让这个过程变得稍微不那么痛苦。

公司要求每天九点半打卡,每个月有两次迟到五分钟、三次免打卡的机会,这让鱼头减轻了一些压力,不必每天都在通勤路上争分夺秒。但他仍需要为通勤花费更多心思,每周都要提前买好下一周的10张车票,每张24.5元。有时没赶上准时的列车,鱼头心中还是会涌上一阵疲惫的情绪,这意味着可能会迟到,而且要多站20分钟,临时改签是肯定没有座位的。

鱼头的朋友圈截图

单从时长来看,鱼头的通勤时间跟一些住在上海的同事差不多,有时他走出火车站在汉中路换乘时,还会碰到从其他地铁线换乘的同事,隔着人群打个招呼。他有位同事曾住在滴水湖附近,每天耗在路上的时间就要五小时。

但鱼头有时候觉得,真的坐上交通工具之后,时间的长短就不那么重要了,换乘才是通勤中不稳定和浪费时间的因素。

跟林文不同,鱼头换乘地铁不是始发站,高峰期从来见不到空位。当地铁门缓缓打开时,门口已经形成了一堵坚硬的人墙,只能见缝插针地挤进去几个人,排在后面的人只好驻足在门外等下一趟车。最挤的时候,连一个人都上不去,排队的人站满了整个站台,乌泱泱一片人。

当初他在上海找工作时,本来能去一家待遇更好的互联网公司,但一听说上班是“九九六”(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一周工作六天),加班是家常便饭,立刻就放弃了。

对于长距离通勤群体来说,加班就像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与通勤一小时以下的同事相比,他们的神经通常更紧绷,情绪更易爆。有时消磨活力、摧毁意志的不是高强度工作,而是将时间精力耗费在没有实际意义的事情上的虚无感。

鱼头拍摄于换乘途中

也不是所有跨城通勤的原因都是在另一座城市买房安家。已经在昆山和上海之间往返了一年多的Kitty,就是觉得上海租房太贵。工资扣除房租就捉襟见肘,她决定牺牲路上的时间来换取经济上稍许的宽裕。

她最初想租公司附近30分钟车程的,可单间就要3500元。如果想租1500左右的,只能租到宝山、青浦等郊区去,地铁同样需要一个半小时。

Kitty现在租在昆山的房子,精装的单间每月只要800元租金,因为她之前在昆山工作过一段时间,还有些熟悉的朋友可以周末约饭。她感叹说,上海很大,可是生活成本太高,很难生存。

身边的人总问她,每天两地跑累不累?她回答说,已经习惯了。但有时她也忍不住思考,要不要离开上海重新找工作?或者要不要搬去上海住,再奋斗个几年?

可这样想着,时间也就慢慢地过了。Kitty发现身边跟自己一样的人越来越多,因为早上的高铁票比以前更难买了。

改变通勤方式,生活会更幸福吗?

在不同的生活阶段,通勤的方式也在发生变化。根据2018年年底发布的一份北京居民通勤的研究报告,45分钟是地铁内通勤时间的忍受阈值,如果长期超过这个数值,人们会想办法缩短通勤时间。

云杨的家在张江,上班在青浦,他曾经每天坐地铁上下班往返要四个小时。云杨形容那时候自己的状态是,“好不容易下班熬到家后又特别害怕第二天早上的到来,因为一睁开眼又特么得去上班了。日复一日,感觉自己每天都是个行尸走肉,梦想、激情什么的,已经都被消磨掉了。”

后来他买了车,改成开车去上班,单程缩短到45分钟。相比拥挤的地铁,开车的私人空间让他觉得更舒适。云杨发现生活焕然一新,不像从前那样浑浑噩噩,有更多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更多闲暇陪伴家人,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住在深圳的Kevin却觉得开车比以前更累。2011年前后,Kevin在香港从事园林景观设计工作,但因为家人在深圳工作,他在深圳皇岗口岸附近买了房,每天坐跨境巴士去上班,从家到公司单程大约一小时。

自助过境后坐上巴士,他几乎一沾上座位就睡过去。经过半小时的高速行驶,巴士进入喧闹的街区,香港街头的声响让他条件反射般地醒过来,巴士停靠的位置就在公司楼下,十分方便。

过境巴士是通宵运营的,高峰期15分钟一班,夜里1小时一班,足以保证不管加班到多晚都能回家,最晚的时候他凌晨一二点的时候才到深圳。

回想起多年前这段跨境上班的经历,Kevin觉得当时真的不怎么辛苦。反而是后来公司搬到了深圳,Kevin每天要开一个小时车去上班,需要全程集中精神,没法像以前那样在通勤路上补觉了。

香港深圳过境巴士

通勤是件重复枯燥的事,可它也是与工作、与都市生活如影随形的一部分。想要在大城市中求得立足之地,总要学会顶着几片阴云度日。无论是为了养家糊口还是追逐理想,很多人都熬在这个难度不一的试炼场里,咬牙坚持着,一起汇入城市潮汐的壮观洪流。

每天通勤三四小时,相当于一年有一个多月都在路上,日复一日,早出晚归。身处其中的人或许已经形成了惯性,或许像心理学家说的永远不会适应。但既然能坚持下去,就说明还不算太难。毕竟生活中比通勤更艰难的事还有太多。当问到林文和鱼头在生活里一些令人崩溃的事情中,通勤能排在什么位置?他们都觉得,通勤算不了什么。

至少,在一路奔波的尽头,还有温暖的灯光、热腾腾的饭菜在等候着。

*未注明图片由被采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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