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杭州那样享受这种飘忽感

2019-02-19 15:45
未知

1st

逃到杭州的时候,宋高宗赵构一眼就看上了西溪湿地的美景。他想在那里盖一座恢弘的宫殿,安放南宋帝国的最高权力。

但是,他的钱不够。西溪的恢弘宫殿,不过是一种狂想。他只能把前朝吴越国的旧宫殿稍加修葺,作为南宋帝国的皇宫。

那是中国历朝历代最寒碜的皇宫,寒碜得空前绝后。

吴越国就不是中央政权,国君从未称帝,所以宫殿较为隘窄,甚至「小如常人所居」。小就小点,反正有地方住就好,忍了。

更惨的问题在于,由于吴越国旧宫殿的数量非常有限,无法满足皇帝级别的办公需求。

怎么办?那就只好「一殿多用」,那就多做几块牌匾吧:要开科取士的时候就挂上一块「集英殿」,要接受朝贺的时候就挂上「大庆殿」,要祝寿的时候就挂上「紫宸殿」,要祭祖的时候就挂上「明堂殿」。

听起来似乎有很多座大殿,但其实只有一座而已。反正,皇宫又不是随便谁都可以经常去的,来的是不同的人,他们又搞不清楚。

赵构这个可怜的年轻皇帝,和今天的多数年轻人一样,同样也得为房子而烦恼。

南宋皇宫遗址现场。摄影︱李颀拯

2nd

公元 1129 年,赵构来到了杭州。看到「临安」这个地名的时候,他的心底漫过一丝细微的愉悦。

临安本是杭州治下的一个县。对于赵构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地名了。他下令用「临安」这个小县城的名字,直接代替「杭州」这个大城市的名字。所以,南宋的首都虽在杭州,名字却叫「临安」。

临安,意即「临时安定」。他太渴望安定了。他的家族所统治的宋帝国,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他的父亲与兄长,北宋王朝的最后两任皇帝——宋徽宗赵佶与宋钦宗赵桓,已经被金兵虏去。

金兵还在虎视眈眈,安定是一种奢侈品。他不能公开消费这种奢侈品,那样会被他的臣民视为是苟且偷安。因此,「临安」这个词,太适合用来表达他的心情了:我只是「临时安定」一下而已,过一阵子我还是会北定中原、收复故土的。

他放弃在西溪建造宫殿的那种狂想时,丢下了一句话:「西溪且留下。」意思是说,西溪这么美,既然盖不了宫殿,那就暂且给我留下吧,以后再说。

「临安」中的「临」,「西溪且留下」中的「且」,其实都是「以后再说」的意思。

赵构的人生哲学,不是名词不是动词也不是形容词,而只是两个副词(一种没有完整意义的虚词):「临时」与「暂且」。

他享受这种飘忽感与不确定性。

南宋皇宫遗址现场。摄影︱李颀拯

3rd

有一天,赵构看见一把扇子上画着丹桂,就忍不住在上面题了几句诗。

在最后一句,他想到了月亮:「染得朝霞下广寒。」

「广寒」是月亮的代称,他把丹桂比喻成了月亮上的「朝霞」。

他把题了诗的画扇,隆重地赐给了大臣。他希望臣子们能够明白,头顶的月亮正在慰藉帝国的创伤。

月亮给南宋帝国的首都蒙上了一层诗意,让他们暂时忘掉现实的残酷:「三潭印月」或「平湖秋月」,就是月亮赏赐给杭州的独特风景;而满城飘香的桂花,一直是传说中种植在月亮上的树种。

他甚至感受到了月亮赐予这座城市的力量:天下闻名的钱塘潮,是由月球对地球的引力而形成的。虽然他不懂天文学,但他几乎每年都会在中秋节举行盛大的观潮典礼,用气壮山河的潮水,鼓舞帝国的士气。

他知道,人世间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只有月亮是永恒。

他的皇宫有些寒碜,他并没那么在意,他说自己不是那种「厌霜露之苦而图宫室之安」的人;但是,他决定专门盖一栋房子,安放头顶的月亮。

南宋皇宫遗址现场。摄影︱李颀拯

4th

乍看起来,那不过是一栋寻常的建筑而已,但赵构却用天才的艺术想象力,把月亮安放在他的枕上。

精妙之处,在于房前的那处小园林:在这片数丈之高的岩石上,凿开了一个直径约半米的孔窍;然后又在孔窍斜下方的平地上,凿了一潭水池。

每到中秋夜,月光就会从岩孔穿出,精确地把倒影投映在水池里。在赵构的那间房子里,可以同时看到三个月亮:天上一轮,水中一轮,还有一轮被镶嵌在那个直径约半米的孔窍——盈满月光的孔窍,是眼前的第三个月亮。

那片数丈之高的岩石,叫做「月崖」。它未必是造园师的人工堆砌,而更可能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赵构把它圈进了皇宫禁苑,他暂且可以躺在房子里,慢慢抚平南宋帝国所遭遇的那些创伤。

月崖现场。摄影︱李颀拯

5th

南宋皇宫已成一片废墟,唯独宫中的那处赏月园林,仍然留存至今。

每年都有几十万游客,在中秋节那天赶去杭州。每年的最佳赏月地排行榜上,杭州西湖总是不会被落掉,谁让它拥有「三潭印月」与「平湖秋月」呢?

但是,望得见「平湖秋月」或「三潭印月」的地方,中秋夜总是人满为患;而南宋皇宫禁苑中的「月崖」下,几乎没有人。甚至连很多杭州人都已经遗忘了「月崖」的存在。

月崖上的石刻:光影中天。摄影︱李颀拯

我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房子,是为了赏月而盖;我只知道,我们更在乎的是房子,而不是月亮。我们通常只会在中秋的夜晚,花一点点时间,看一下久违的月亮。

英国作家毛姆用那部小说《月亮与六便士》,跟世人开了一个俗气的玩笑:人们在仰望月亮时常常忘了脚下的六便士(六便士是当时英国货币的最小单位)。

当我们为六便士而忙碌,用无数六便士终于换来了一套房子,是否可以用它暂时安放一下头顶的月亮?哪怕只有一夜。

再看几眼屋里的明月,或许,我们可以暂且留下那些狂想,临时安定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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