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田坟石路:尘肺病人为自己筑造坟墓|湃客年度视觉大赛

2019-02-12 21:20
广东

这里是云南省保山腾冲市团田乡,一个位于胡焕庸线西南侧的无名乡镇。立作原点一路南去,是滇西棕榈遍地的德宏、龙陵,再向下探便已出国境到了缅甸。来自东南亚的湿热海风和云贵高原赐下的矿藏在这里交汇,甘蔗、茶叶、烟草等传统种植农业是祖祖辈辈坡间梯田赖以存活的生计,而丰富的铅锌、硅藻土、石材、石灰石等矿电资源则让乡民将目光投向了另一重产业——加工坟石。

在乡民的日常生活里,这不过是稀松平常的工作,也被“做石活”的表述所代替。开采石块、打磨石材、切割石板、雕刻石头、组装坟墓、商品售卖,团田乡下属的八个行政村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连接了坟石加工产业的每一节链条。坟石加工在这片土地生长发展已有三四十余年,而做石活的坟石工人则普遍有二十年的工龄。

二十年前的他们正值青年,带着家庭的希望在公路边的石材作坊里撑起了顶梁柱的职责;二十年间,咳嗽、胸闷、气喘,每一项病症的悄然出现都将他们向命运的深渊拉近一步。仅以团田乡弄玲村为例,全乡80%人口靠采石为生,村内有140-150户尘肺病家庭,目前已有约40人死亡。

一步步走来的二十年坟石路,尘肺病人们在为自己筑造坟墓。

 

 
早年间,团田乡内共有114家“黑作坊”石厂,均为家庭作坊式无证开采,零零星星设在公路两旁,自行生产。这在造成安全隐患的同时,也增加了工人患尘肺病后的求医难度——缺乏政府执照审批,便无法被定义为职业病,无法得到进一步的政府医疗救助。

2016年起,乡政府取缔了所有家庭石厂,牵头设立“团田石材加工园”工业园区,将相关坟石工人迁入园内。有趣的是,新园区需要缴纳每年两万元的地租管理费,却依然为无证经营。

“他们(乡政府)说,没关系的,坟石是团田支柱产业,已经给腾冲政府都说过了,没证也不会关的。”

园区内共有百余名全职坟石工人,覆盖运石、切割、搬运、雕刻、组装、排污等各个环节。切割石块只是这条漫长产业链的第一步,却也是粉尘环境暴露最多的部分。

两台机器正在轰鸣,操控他们的工人并未佩戴任何粉尘防护设备。

有工人提及,乡政府曾对他们进行了安全、防尘肺及排污方面的培训。然而,仅就园区加工实况而言,培训质量及成果收效甚微。

多数坟石工人并不知道,小心翼翼佩戴的棉纱口罩无法起到阻挡粉尘的作用;而大多数工人则尚未配备口罩,24小时暴露在粉尘环境中。

团田的石场改造活动与丧葬改革同步进行,以火葬代替土葬为目标。受这一改变影响,坟石需求有所下降,但对于在政策规定尺寸范围内的坟石,购买和生产的链条仍在延续。

石材加工园区目前的业务有二:一是小规模坟石及石雕装饰加工,二则是石材外运,远销东南亚。政策影响在乡土烟火间层层削弱,乡民大规模转行的情况并未发生。

家里有人打坟石,也就意味着一家三口的小家庭们都搬进了石材加工园区,在石活工地旁的棚户内居住。也有部分工人居住太远,白天在园区工作,晚上披星戴月返回家中。
散布的石块、切割剩下的边角料成为了孩子们天然的玩具和捉迷藏的庇护地。他们可能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年少时也曾跟着祖辈在石材作坊里玩耍,踩过同一片石头与土地。

 
团田当地早年盛行土葬,这也是坟石加工产业得以兴盛的原因之一。世上走了一遭,走时定要风风光光,瞅准风水选一良地,凿一方精致气派的坟墓,便是最大的念想。

坟石工人们也不例外。打石活的乡民大多会给自己挑选上好的石材,亲手雕琢成坟石,细细组装坟墓后留在自家院里,等到走时交代家人安葬。

“虎踞龙盘”、“仙鹤千年寿”——这是坟石上出现频率最高的两句话。
石材加工园区里除了乡民,还有70多张闷声不语的面孔。他们是来自缅甸的坟石工人,语言不通,兜兜转转听闻毗邻的这个村落里有赚钱的生计可做,因而结伴来到这里。和团田的乡民一样,他们一做就是二十余年,却始终像两个平行世界般在这里共处。

而在石厂外,也有另一个平行世界——尘肺。团田乡尘肺病患者的坟石工龄普遍集中于20-30年,年龄以35-60岁为主,基本达到尘肺二期至三期标准。

患者基数大,工龄长,病情严重,且均为家庭主要劳动力。在这样的背景下,乡民们不仅丧失了经济来源,还需要定期检查治疗,家庭入不敷出,贫困户分布极为广阔。

在团田乡里行走,勐福和龙腾大桥的公路边依然零星散布着露天小石厂和尚未卖出的坟石,那也正是坟石工人们工作了二三十年的地方。车行不远就是团田乡卫生院和龙陵县人民医院,来自团田的尘肺病人从十余年前开始奔向那里。

始于石又终于石。从少年到老年,从工人到病人,而石材加工园区里的机器依旧昼夜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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