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踪了一件内衣的前世今生 | 湃客年度视觉大赛

2019-02-12 08:17
广东

从布料开始,一件内衣要经过多少环节才会最终到达你的家门?我追踪了女士内衣这样一个普通物品的“诞生”与“旅行”。不同于屏幕上的追踪,它在现实世界里真实地移动着。

如多米诺骨牌产生的连锁效应,我们的每一次购物行为都在引发和催生着一系列具体的劳动,而在当下,这些工作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目标——让物品以更快的速度奔向消费者。
汕头市潮南区陈店镇。
一、造物:一座小镇里的流水作业
“只要有一朵棉花,就能在陈店做出一件内衣”。
这句话并不夸张。在位于粤东潮汕的小镇陈店,除了原料,你可以找到所有内衣制作工艺和任何所需的辅料,除了原料。
陈店位于粤东潮汕地区,有“中国内衣名镇”之称,毗邻的谷饶镇则被称为“中国针织名镇”。
陈店镇湖光路长度不足2公里,各类专营内衣配件和产品的店铺却超过300间,它们密密麻麻地分布在道路的两旁。
捻纱、织布、绣花、花边、肩带、刺绣乃至象模杯,织带、织唛、钢圈、骨胶、布勾珠片等内衣使用的辅料应有尽有。可以说,凡内衣文胸生产所涉及的所有工序配件产品,均能在陈店就地取材。甚至还有内衣超市。

走在街上,抬头所见都是内衣平面广告。有粗略估算显示,陈店镇文胸内衣的产销量,占据中国总量的60%以上,相当于中国每五位女性中,平均就有三人穿戴的是陈店出产的文胸内衣。

陈店镇长度不足两公里的湖光路两旁,各式广告牌无处不在。
各类专营内衣、配件的店铺超过300间。
各类文胸内衣款式齐全。
练江,起源于白水磜,由西往东穿越陈店,川流不息经由海门湾汇入南海。而在练江的支流末尾,陈店人陈骁朋的工厂则源源不断地,把流水线上的一件件内衣打包,送往广州、深圳、义乌等全国各地。
2010年,陈骁朋初三毕业随即离开学校,跑到外地做起五金、电子配件买卖。初生牛犊,在这一行没有基础,也没有资源,陈骁朋发现生意并不好做。于是,他决定转行到老家最密集的内衣行业中。妻子的家人就是做内衣加工厂,身边的朋友大多数也在自家的内衣厂干活,于是他也就来到妻子家里的内衣厂帮忙。
“从上游链如花边厂、面料厂,到配套工艺如印染厂,再到中游链如内衣厂,无论是在面料开发、生产技术、配件辅料,陈店的种类都非常齐全。”陈骁朋的老乡阿凡坐在奔驰车里,颇为骄傲地讲道。他在当地开了一家染布工厂,是陈骁朋的供应合作商。
在家庭作坊式的陈店镇,几乎每家都在做内衣,或者经营着相关有关联的生意。在阿凡的亲戚中,七八成以上不是做内衣加工厂,就是做提供染布、布料、花边等辅料的工厂。这新一代的青年工厂老板,大多数也是从父母辈中接下家族生意,继续做大。
在妻子家里的内衣厂帮忙一年后,27岁的陈骁朋决定自己开厂。他租用一幢私人住宅楼做工厂,一共六层楼,一楼是他的办公室,其他楼层是生产车间。其中,六楼放布料,五楼做定型,四楼裁剪,到一楼则是内衣成品的仓库和他的办公室。陈骁朋喝着功夫茶,在一楼办公室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进出员工和出厂的货物。
在内衣工厂,包括陈骁朋在内共有45名员工,在当地密集的家庭式作坊中算中小规模。具体分布为:车间工20人,定型打板13人,货物原料外发7人,管理等其他它工作5人。
管理层都是自己家人。陈骁朋主要负责对接下游批发商,哥哥看管工厂的日常运行,妻子则负责确定工厂未来要制作的内衣款式,“毕竟她更懂女性的需求”。
现在很多年轻人不愿意进工厂,招工难度愈渐加大。
十多年前,刘涛从老家四川来到广东陈店。平均每天有400件内衣出自刘涛之手。
定型模具一升一降之间,工人挣得两毛工钱。
在陈店的物流站点“自由自在”,员工正在将货物装上货柜车。货物装车后,在夜色里就即刻出发了。
40名工人们大多数来自四川、江西、湖南等劳动力输出省份。车间工人刘涛就是其中之一。
十多年前,刘涛从老家四川来到广东陈店,在工厂负责内衣胸碗的定型。数十台定型机在四楼的车间一字排开,像刘涛这样技术成熟的工人,一个人可以同时操作四台机器。
在200摄氏度的高温下,定型机耗时300多秒,就可以把一块布料压制出碗状来。定型模具一升一降之间,刘涛每件可以获得两毛工钱。陈店平均每天有400件内衣出自刘涛之手。
在供往中国内衣总量的60%之中,平均每天就有400件出自陈店工人刘涛之手。
十多年间,刘涛也目睹了陈店镇的变化。以前每月工资两、三千就可以招来一个车间技工,到了年底压着一个月工资,这样工人第二年就会继续来工厂干活。而现在,工厂通常给技工开出的月薪是三千元底薪,然后按工作量计件报酬,平均一个技工每月能拿到五、六千元,月薪是当月结清,不能拖欠,否则现在的年轻工人转身就走人。
随着当地产业链趋渐成熟,来自同行的竞争也逐渐加大。用陈骁朋的话来说——明赚暗亏。
亏,一方面来自于劳动力成本。一件内衣的加工工序近20道,定型、裁剪、拼车、立碗、钉被扣、固定花边等等,分别由流水线上必须由流水线上的工人完成。长此以往,每个工人只能适应一个工种,多工种技工很难找,而且年轻人也不愿意再进工厂。
招工难度愈渐加大,为了留住工人,工厂往往在没有订单的时候也要照常运转,生产备货,才不会导致工人流失。
另一方面,在一个新款内衣的制作流程中,版型款式是投产前至关重要的一步。电商让整个服装行业消费迭代更加快速。
陈骁朋的妻子负责搜寻市场上流行的爆款,一个爆款的生命周期往往只有两个月。生产出来的新款内衣,她陈骁朋妻子都会试穿,然后不断改进。从爆款开始流行,工厂在十天内就要赶制出来,要抢在流行消逝之前出货给下游批发商。
“时间就是金钱,出货越快越好”,这句深圳蛇口的城市标语,置之陈店也恰如其分。
二、物流:连夜奔往目的地
镇上大大小小的物流点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单是为货物运输而衍生的货运站就有数十家之多。陈骁朋合作的物流点是一个名为“自由自在”的货运站。
每天晚上零点左右,“自由自在”的运输工老陈都会开着电动三轮车,穿过夜里小镇的街巷,来到工厂把内衣拉往物流站点。
“自由自在”是当地众多物点中的一家,共有8个员工,一台载重25吨的9米货柜车。淡季一天发1车,旺季一天发2-3车。
货物装车后,马上就会在夜色中出发。货柜车从陈店出发货柜车从陈店开出,进入广州白云区物流园后,再把货物从货柜车分装到小货车送往市区各批发市场。
刘芳是自由自在货运站自在的一名女搬运工。每天早上9点,她都会在广州金祥内衣批发城门口等待货车的到来。届时,五辆小货车依次停靠在批发城门口,从陈店发出装满内衣的包裹从货柜厢滚落下来,包裹上用大头笔写着陈骁朋的名字。刘芳会点一点有标记的包裹,一般共有6大袋,粗略计算有约1200件。
当天凌晨,这些内衣还它们在陈店工人的手中制成缝制,9个小时后,就将被挂在了广州金祥内衣批发城的衣架上。
金祥内衣批发城位于广州火车站站前路,地处流花服装批发商圈,周边有广州世贸服装城和新大地服装城,用客商的话来说:“买内衣到金祥,购时装去白马”。
刘芳拉动手推车,1200件内衣被送到陈骁朋的下游——“宝贝秘密”批发商手中。
“宝贝秘密”批发商人芬姐是潮汕人,十二年前来到金祥内衣批发城做起内衣批发。在“宝贝秘密”的仓库里,存放着200多种不同款式的内衣,批发价格均在25-40元之间。主要的货源就是来自陈店。
芬姐一直做线下批发,金祥内衣批发城寸金寸土,6平方左右的店面,月租约2万元。近几年,随着电商兴起,“宝贝秘密”的进货商从实体点变成淘宝等电商,“宝贝秘密”的客户从实体店变成淘宝等电商平台的店主。
来自陈店的货物到达广州,搬运工人清点数目之后将货物送到批发商的库房。
金祥内衣批发市场内,货架上各种款式的女性内衣。
在广州,客商早已形成“买内衣到金祥,购时装去白马”的交易习惯。
金祥内衣批发市场附近,待售的内衣模特。
三、零售:狼一样的团队 
北有中关村,南有石牌村。广州太平洋电脑城A场于1994年开业,因临近港深,货源便利,以专业做硬件销售声名鹊起。彼时,太平洋电脑城成为太平洋电脑城是国内电脑城的龙头,运营模式被全国各地电脑城仿效。
2000年,江西人郭白宛南下广州,在太平洋电脑城经营电脑组装机生意,在这片车水马龙扎入这片车水马龙的华南装机胜地里淘金。那是PC电脑DIY最高峰的最盛行的年代,一般人去到那里组装,都会事前准备一张配置清单,到摊位前货比三家,在琳瑯满目的硬件中,淘到心仪的配件。
变化总是来的出人意料。
电商的发展2009年,中国第一个“双十一”正式拉开序幕。
“很多顾客在电脑城看样板机,试用了半天,说这个可以,回家就到网上买了”。郭白宛说道。电商的兴起对电脑城造成很大的冲击。
2008年,郭白宛开始触网络。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开了一家淘宝店,对电商尚不熟悉。彼时(快递物流的发展情况)物流业处于草莽时代,各种乱象丛生:组装机经不起长途颠簸,跨城运输的组装机常在路上就颠坏了;客户拿到机子拆卸下配件,就到平台上申请退货;更糟糕的情况,快递员带着货物跑路。两年下来,郭白宛亏了三四十万。
太平洋数码广场宣布,在2018年2月28日租赁期届满之后不再向业主续期,也不再与场内租户续约,届时B场将全面结业,只剩留A场仍然运营。
郭白宛的朋友投资60万做内衣网店,没有电商运营经验,连年亏损。2012年底朋友找到郭白宛,他经历过做电脑组装机,郭白宛从中吸取教训:有长期售后服务的品类不能做。痛定思痛,郭白宛笃信,要做快消品。中国千万女性背后的男人不止一个,也有如郭白宛这类定位于女性垂直市场的尝鲜者,他以20万的价格从朋友手中接过内衣网店。
换一个赛道,郭白宛从零开始。当时,包括自己在内,仓库、网店运营、推广,只有三个人。
刚开始没有销量,郭白宛不敢备货,把内衣效果图挂在店铺页面上,每天下午根据后台订单到金祥内衣城找货,然后发给买家。轻资产运营阶段,郭白宛基本实现了零库存,这也是大多数小型卖家的运营路径——小规模、零库存。
逐步做大之后,郭白宛在番禺南村租了一栋四层的居民楼,一年租金15万,目前包括仓库、网店运营、推广,共有28名员工。
一楼是仓库,二楼是运营中心,顶层是郭白宛的私人办公室,进门左手边摆置着一座假石山,风水车随着水流转动。那是两年前在一位风水师建议下添置的。
2016年底,正值内衣服装的淡季。一方面,郭白宛积压了太多库存,每天承担着高昂的运营、推广、人力成本。另一方面,电商平台滋生的职业差评师也盯上了他们,专门给商品差评,以此要挟店家。郭白宛甚至把房子也抵押给借贷公司,才度过资金链短缺困难。
郭白宛属于天猫商城里的腰部卖家,平常日均销量1500件左右,2018年双十一当天,销量涨了10倍。打开网店,单价都在40-70元之间。
每隔半个月,一通从广州番禺打出的电话拨通汕头陈店内衣厂老板的手机,内衣厂老板将库存的现货整装打包,经由镇上的物流公司点,只需要9个小时就能运至广州的仓库。
情况在2015-2016年发生了变化。
随着同行竞争越来越大,电商平台推广成本占据20%,平台网店的流量也进入瓶颈期,增长缓慢。与此同时,原本由工厂提供现货,也转变为卖家向工厂下单定制化生产。库存压力从工厂转化到电商卖家身上。原本一通电话,三至四天之后郭白宛就能收到工厂运来的内衣。现在他需要根据网店销量,找到热销的款式,做好设计和模具,才能给工厂下单生产。整个过程下来,往往需要两个月。
郭白宛热衷于参加培训班,尽管曾参加某电商行业总裁班被骗了3万块,他依然视之为自己“重要的学习方式”。好处是,从他口中奔出大数据、用户、互联网思维等字眼,他对自身网店的客户群体做了画像:年龄18-30岁之间的青年女性,对价格较为敏感,注重消费体验。
2018年“双十一”,郭白宛公司运营中心墙上贴着标语“狼一样的团队”。
从这里发出的货物,都会包装好,再统一送到快递网点。
当天上午,一名客服已经回复了超过100名客户。
郭白宛直接在仓库里安装了一台电子面单打印机。从这里发出的货物,都会包装好,再统一送到快递网点。
四、快递:开启下一段旅程
郭白宛发出的每一件内衣,都会被揽收后装上货柜车,运送入中通快递广州分拨中心,经由一道道分拣处理后,发往全国各地。
5栋仓库楼依次排开,整个分拨中心占地200多亩,有1800多名员工。2018“双十一”当天,中通快递订单量超过1.5亿件。
每天清晨和傍晚是货柜车进出的高峰期,从各个网点揽收的快递包裹进入分拨中心后,被放上扫描台,对电子面单进行扫描。以区域划分进行分货,由人工把大件包裹拆开,再送上传输带,进入双层自动化分拣系统做自动分拣。
这是中通快递广州分拨中心的核心系统。去年2017年年底,双层自动化分拣系统上线后,每小时分拣件数可达到7.2万件,相较原来单层系统每小时2万件的处理能力,效率提高了3倍效率。
在中通快递广州分拨中心,90后员工张彬城盯着屏幕,每一件进入分拨中心的内衣包裹,会以数字的形式显示在补码台上,这是分拨中心自动化分拣的“神经中枢”。
如果显示浅绿色则需要人工补码,浅蓝色则有可能是非广州地区的货物。张彬城只需要把显示异常的个别包裹拎出来,交给人工进行补码。
分拣系统每一层有496台小车,承载着包裹,除了需要人工补码的包裹,其他的都会经由扫描器识别,传送到对应的网点,每5-6个网点的包裹只需要一个人负责打包即可,识别率达到99.3%。
菜鸟网络,联合中通等四通一达快递公司,依托一张智能物流网,让快递高速流转。在郭白宛寄出的每一件内衣包裹快递单上,都有一行三段码,由阿拉伯数字和横线组成。从城市、区域、到网点都有各自的数字编号。
比如101--03-02,101代表城市广州,03代表海珠区,02则是具体的快递网点。以此类推,110代表深圳,120代表东莞,130代表佛山。
这是一件包裹在整个物流链条里被快速识别的身份证。
每天清晨和傍晚是货柜车进出的高峰期。下班时间到了,一名组长正在给组员做每日工作总结。
快递员工在流水线上作业。
包裹进入双层自动化分拣系统之前,工作人员挑拣出异形的包裹,把电子面单正面朝上放置。
至此,一件内衣从陈店到广州的跨城之旅告一段落,它的下一段旅程,目的地就是你家门口。你准备好收货了吗?

(本文首发于OFPIX+谷雨“快递故事”系列,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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