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在军营:历练足够了,是时候看看外面的世界

2019-02-11 09:37
上海

【编者按】


2020年,最大的一批90后步入而立之年,自私、任性、非主流的标签,逐渐让位给“社畜”、佛系、养生的自嘲。在富足和贫乏、保守和洒脱、乐观和焦虑之间,这个年轻群体所呈现出的多元和矛盾,也是复杂中国社会与飞速发展时代的一个缩影。


奔三的90后,现在过得怎么样?他们所处的时代,在他们的成长轨迹和精神面貌中打下了怎样的印记?澎湃·镜相栏目推出系列策划《奔三的90后,现在过得怎么样》,一起来看看当代90后的生存图鉴吧。

文 | 傅王楠

编辑 | 俞诗逸

起床哨声刚响,阿潇就条件反射般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呆愣不超过5秒,便快速地收拾衣装,整理内务,到操场集合,开始一天的训练和工作。仔细算一下,这至少已经是第1825次,他将被子折成一丝不苟的豆腐块。

这是阿潇在军营的日常,琐碎,重复,但每一次都得认真对待。是军人,就得对得起这身军装。即便脱下,也值得珍藏。

扎在新兵营

18岁那年,阿潇从职业高中毕业,在烈日和蝉声包裹中,他不知道高考失利的自己该何去何从。躺在凉席上,他第一次像成年人一样,权衡未来的选择。是选一个普通院校再混几年日子,还是尽早参加工作分担家中的压力?苦恼之时,父亲建议他当兵,这或许是一条好的出路。

在阿潇的故乡,义务兵的名额并不容易拿到,成绩一般的男孩子,高中毕业后都争抢入伍。虽然部队生活艰苦,但有着稳定的收入,又能报效国家。

阿潇也有些厌倦了故乡的安逸,家在江南,多的是缠绵的流水,少了些阳刚的气息。“人嘛,总是有点豪情壮志。” 他想看一看金色的沙滩、伟岸的礁石还有波涛汹涌的大海。于是,他选择了海军。

他还清楚地记得2014年9月入伍的那天,酷暑灼烧着脆弱的意志,新发的迷彩服被汗沾湿,黏在后背上。白白瘦瘦的他,像小猴子一样窜上火车,在父母期待又不舍的眼光里,晃荡晃荡地去了上海,一进,就是新兵营。

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不过整整三个月的魔鬼训练,还是让阿潇“脱了几层皮”。

顶着烈日踢正步、站军姿,上午晒完正面,下午翻个面接着晒,阿潇戏称自己是烘炉里的烧饼,咸口的那种。踢正步的标准远高于初中军训,一令一动也贯彻地更加严格,重复重复再重复,直到肌肉完全麻木。另一项常规训练是三公里跑,那个烈日炎炎的午后,他第一次跑完三公里,跑到后半程,喉咙嘶哑作痛,连抬头擦汗的力气都没有了。初期训练的时候,阿潇最怕第二天早晨,因为一晚上的休息,只会让肌肉酸痛更加剧烈。

新兵营没有手机,智能机普及的当下,手机似乎成了人类的“义肢”,阿潇也不例外。以往,他还偷偷带手机去学校,可以说是须臾不离。而如今,刷朋友圈、刷微博、天南地北侃大山的日子一去不复返,黑沉沉的夜里,他总是感觉枕边有一点亮光,有一丝轻微的颤动,等他翻身摸索,又消失不见。他开始假想,军营外是不是还有另一个阿潇,替他与世界发生着联系。然而,低沉的情绪总是短暂的,还未来得及流泪,极度的困倦就带着他进入了梦乡。

没有了手机,阿潇只能写信和家里联系。新兵营有规定,只有一个班凑够一定数量的信件,才会一起寄出去,为了凑数量,阿潇自己偷摸着写了不少,还撺掇周围人一起写。书信的内容五花八门,有生活琐事,也有人生感悟,踢正步和跑步的痛苦、食堂的番茄炒蛋、第一次扔手榴弹和打靶的好奇、没法洗澡的无奈、习惯后的淡然、对未来的渴望等等。尽管白天累得够呛,但他还是每天挤出时间,不厌其烦地写着。似乎提起笔,他就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校园。阅读家里寄来的信,是休息之外最快乐的事,班长拿着一叠信走到他们身边的时候,阿潇心跳得特别快,一边安慰自己别抱太大的希望,一边又默默祈祷自己的信能多一些。他专门找了一个铁皮盒子,用来安放收到的信,同宿舍的人都说他矫情,他翻了个白眼,不回话。

好在,阿潇不是一个人战斗。在部队,没有一个军人是单独的个体,任何人都必须成为这个集体密不可分的一份子。这种向心力,表现在对上级指令的坚决贯彻和休戚相关的团队利益上。军人,自古便是军令如山,作为集体,一人拖后腿,将会导致一整个班受罚。

三个月的入门训练自然无比艰辛,白白瘦瘦的阿潇也增了好几斤肌肉。但合理的任务划分、和谐团结的班级氛围,让阿潇有了马拉松冲刺般的动力。从拥有一双作战靴到亲手摸一摸枪支,从坚持跑完第一个三公里到咬牙完成徒步行军,从穿上军装到正式授衔……他不再挑嘴,不再偷懒,有了明确的目标也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小孩子的天真和小毛病,都丢在了新兵营的床铺里,阿潇一点一点地,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军人。

当一个人进入下一个人生阶段,往往意味着离别。三个月的新兵训练转瞬即逝,很快就到了专业学习的时刻。领导的谆谆教导在耳边回荡,而阿潇心绪不宁。新单位的班长,还会在深夜值班的时候偷偷给自己带手抓饼吗?新单位的同事,还会在斗地主的时候悄悄给自己放牌吗?新单位的训练和工作,又会是什么样的呢?在彼此含泪的送别里,阿潇分去了专业实习单位。

他怀着新兵的那股冲劲,幻想自己像特种兵一样冲锋陷阵,学习各种各样高危工作技巧,迫切地渴望征服海浪,但是,他只被安排做一些无足轻重的工作,专业知识也停留在理论阶段。每天打扫甲板、清理船舱、做好训练,完成班长交代的琐碎任务……一天又一天的重复,让他变得有些迷茫。

搏击风浪

2015年5月,由于工作调动,阿潇去了基层单位。终于可以将理论学习转化为实践了,阿潇兴奋地多跑了一个三公里。去之前,阿潇听人说,那里种满了柳树,春天的时候,随风飞扬,特别有气氛,他还记得书本里写柳絮的诗,“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倒也十分期待新单位的生活。

去了以后,才发现又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起风时,柳絮吹得满脸都是,却因为站军姿、踢正步没法拂开,粘在脸上痒的不行,有时候正在跑步,柳絮偏偏吹到眼睛里,实在是烦的要命。身边的沙滩是由破碎坚硬的砂砾组成的,穿着训练服在落日中奔跑只是想象,没有刻着“天涯海角”的壮观礁石群,只有平平无奇的碎石,海浪翻着白沫与塑料垃圾,冲到舰艇的附近,一些飞鸟落在栏杆上,羽毛灰蒙蒙的,一点都不好看。

从寒冬到暖春,阿潇的热情慢慢被消磨了。他本以为基层单位和新兵营差不多,大家为了共同的目标一起努力,一起调整做事方法,彼此互相帮助,最后获得成功。然而,事实与此背道而驰。大家早已经习惯了接收指令,不会对任何要求提出合理的质疑,对于工作中的一些可以改进的地方,也没有人愿意提出意见。

阿潇作为单位唯一的新兵 ,一开始特别不习惯这种氛围,甚至因此和班长起了争执。在他看来,班长完成任务的方法太过死板,自己的方法则省时省力,一番争论过后,他口不择言,冲着班长大喊:“不需要你管我,出了事我自己负责。”班长一气之下,将这件事汇报给了领导。领导念阿潇是新兵,没有刁难他,只是让他写了检讨。然而,这还是给初入工作岗位的阿潇,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影响。从此,他再也没有对安排的工作提出任何建议,只是默默高效地完成手上的工作,和班长也生了嫌隙。

刚转到这里,阿潇就执行了出海任务。小的时候,他也在苏州坐过乌篷船,船夫撑着长蒿,唱着吴语小调,在潺潺的流水声里观赏江南的风景。但是,大海不可观赏,只能敬畏。初上舰艇,阿潇就经历了一次大风浪,墨蓝的海水嘶吼着涌上甲板,舰艇在海水里上下起伏,他的胃也跟着翻江倒海。风浪里,甲板上的设备和装置有被冲坏的风险,这时候,哪怕是再不舒服,也要咬牙上。

班长打开舰仓的门,阿潇率先走出去用肩膀顶住,后面的战友一个接一个跟上,扶着舰艇内侧的墙壁往甲板走。他甚至不敢看栏杆外的海水,生怕一对眼就被卷进大海里。艰难地走到设备前,一只手抓麻绳,一只手尽可能快速地进行缠绕,麻绳被海水打得湿透,他只能用手指卡住麻绳的缝,以免脱落。

平时的训练终于派上了用场,很快一行人就结束了工作返回船舱。一走进宿舍,阿潇的舍友就抱着垃圾桶疯狂呕吐,浑身湿透的阿潇也筋疲力尽地瘫软在地上。手指有些隐隐作痛,原来是麻绳割开了小口子,被海水一泡,表皮变得惨白,不过阿潇无暇顾及这些,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平复心情。“征服大海好像也没有那么困难。”阿潇心里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潇越来越习惯部队的琐碎工作,习惯了各种出海任务,习惯了风浪的频率。两年义务期结束,阿潇还是选择留下来,他说:“我还没见过大海所有的样子。”

签下了新的协议,阿潇又多次出海,一点小风浪已经不在话下。他以为,今天的出海,也是掰着手指算日子的轻松任务。夜里休息的时候,阿潇和战友正抽空斗地主,然而,一个急令改变了一切。

上级突然下达了一个特殊指令,舰队开启战备状态,这意味着,等待阿潇的,是一场真正的、事关生死的战斗。舰艇外,风平浪静、阳光灿烂,但阿潇脸上血色尽褪,脑海一片空白,他一下子把手里的牌甩了出去,连声骂着脏话,麻木地整理装备,跟着周围人一起冲了出去。舰艇里的设备发出刺耳的指示音,战友们匆忙的脚步声也慢慢安静下来。阿潇在岗位前站定,眼前的大海在他眼里没法聚焦,各种各样的念头交织冲撞,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是征服,也许是落败,他算了算出生的日子,想了想天宁寺的大佛,随着一声令响,进入战斗戒备的下意识状态。

尽管过程惊心动魄,好在没有真正发生冲突。结束任务回来的阿潇,忽然有些明白了班长的苦心,部队和战场都是特殊的地方,只有当服从指令变成了一种本能,才能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反应灵敏,及时作出最优的选择。

阿潇又变得积极了起来,他不太害怕流言碎语,做好分内的事,也热心做一些有利于集体的事情。他常常和在大学读书的朋友联系,交流人生感悟,闲下来的时候不光玩手机和打牌,也看一些书,阿潇觉得, 自己能变得更优秀。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有收获。尽管阿潇做了很多额外工作,训练成绩也很出色,但部队里优秀的战士并不只有他一个。第三年的时候,阿潇没有成为入党积极分子,后来的评优评先,也因为种种原因失之交臂。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后来执枪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那个特殊的出航日子,子弹出膛,他的心好像也跟了出去。

在部队呆得久了,寂寞的时候,阿潇不再提笔,而是开始一盒又一盒地抽烟。他最喜欢在冬夜值班的时候,和两个要好的战友,一起偷偷跑到操场上,靠在篮球架上点燃手中的烟,深深吸一口,将凛冽的空气和烟草一起吸入肺里,再用力吐出来,寒冷让他清醒又快乐。这种短暂的快乐和宁静,也随着战友的退伍被打破了。偌大的军营,阿潇仿佛又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想,自己的历练应该足够了,是时候看看外面的世界。

背对着星辰大海,阿潇选择了退伍。

褪去军装

去年,回家探亲的阿潇,借此机会向家人坦白了自己退伍的决定。5年期退伍,意味着部队不能安排工作,阿潇只能拿到原本的工资和一笔退伍费。多年不见,阿潇不再是匆匆忙忙攀上火车的那个“小猴子”,阿潇父母,也有了白发。父亲拍拍他的肩膀,说“回来也好。”

阿潇规划了自己的未来,他想让自己生活得越来越好。从部队里走出来,他想重新享受独立个人的快乐;买一套房,在保卫大家之后成一个小家;努力工作,赡养父母、还清房贷;闲暇之余读一些书,坚持锻炼。在变化多端的命运里,他想尽可能地做好各种安排……就这样,21岁的阿潇成了同龄人中最早背上房贷的那批人。房子买在了镇上一个繁华的街口,亲戚都夸阿潇有出息。只有阿潇知道,这不过是未来人生的第一步,他几乎成了同龄人里最成熟的那一个。

2018年7月,阿潇调去了上海工作。黄浦江两岸的灯火彻夜不休,印得江面波光璀璨。枕着夜色,阿潇在脑海里勾勒想象了很久的未来。回家后虽然无法重回学校,但还能靠踏踏实实上班来挣钱。他说,随波逐流是很容易的,老实打工也并非没有收入,但我还是想在时代的夹缝里淘一点金子,指不定我就成了那个勇者。

回顾入伍以来的点点滴滴,阿潇还是最喜欢新兵连,他怀念无话不说的战友、单纯直白的人际关系、艰辛却充满成就感的训练,这些都最贴近他想象中的部队,也是直接促进他成为男子汉的地方。

得知我想要写他的故事,阿潇大笑:“有什么好写的,我不过是部队里最普通的那一个。”但在我的眼里,他却是最不普通的那一个。

图 | 视觉中国

【作者简介】

傅王楠,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15级本科生。

镜相工作室独家稿件,任何媒体及个人不得未经授权转载。欢迎记录真实世界的个人命运、世情百态、时代群像。转载及投稿都请联系邮箱reflections@thepaper.cn。一经采用,稿费从优。

    特别声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s://renzheng.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