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重︱最后二十年:吴湖帆与毛泽东的交往片段

王叔重
2019-02-06 13:26
来源:澎湃新闻

 “正恐天昏地黑间”

1948年11月,张大千在北平期间,北平艺坛人士多有评其为“南张北溥”之南方巨匠。张大千谦虚不受,而倡议改为“南吴北溥”。是年冬天,张大千最后一次离开北平时,曾对琉璃厂集粹山房经理周殿侯说:“中国当代文人画家只有两个半,一个是溥儒,一个是吴湖帆,半个是谢稚柳。”也就在这一年的夏日,吴湖帆和溥儒、张大千为陆丹林合作《秋林高士图》,冒广生为之跋云:“南张北溥东吴倩,鼎足声名世所钦。”另外,在壬午(1942)岁端阳,于非闇为吴湖帆在辛未(1931)夏所临李流芳《山水图》第八开对开题跋,云:“南吴北溥世誉,大千并此三元。时论称张大千、溥心畬画为‘南张北溥’,称湖帆则曰‘南吴北溥’,合而誉之,则称‘山水三鼎甲’。”此时业已形成的画坛新局面,很快便在接下来的政权交替中遭受破灭:张大千远走海外,溥儒渡台鬻画,而吴湖帆依然选择留在上海。

1949年解放战争临近结束时,吴湖帆极为关注时事,常以打油诗或画上题识来纪实,如5月25日解放军进入上海,为作《五月廿五日解放军入市》:“炮声刺耳十三天,日事仓皇忧计煎。大难已过去八九,人心定自早安眠。 恶意宣传历绪纷,私非莫敢释疑闻,且看实事心当许,真是人民解放军。”是年立夏后七日,吴湖帆曾为黄仲明作《墨竹图》扇面,并有约易帜后为书另面,题云:“己丑立夏后七日,弥天阴雨,遥闻隆隆若雷声,断续不辍者几尽日。仲明先生顾谈书画,论及祝枝山草书法,兴会之下乃学祝氏书法,写竹枝奉鉴,不知草木间尚含兵气否耶?”另面为《行书七言诗》:“微茫天气乍阴晴,节序清和令不行。春树万家嗟惨淡,洋场十里幻繁荣。常来好友无谈画,闲步私坊只道兵。夜雨潇潇人寂寂,惊眠忽起巨雷声。五月十三日,为仲明先生画竹扇,约以易帜后书,于后因录十九夜所作一律践约。” 

吴湖帆,《墨竹图》,己丑(1949)

吴湖帆,《行书七言诗》,己丑(1949)

1949年,张大千最后一次逗留上海时,曾和吴湖帆、钱镜塘一起吃汤面,便有直接劝说吴湖帆离开大陆之事。此时的吴湖帆尚是一头雾水,与稍后的五十年代依然风光不断,艺术上突破此前的临仿古画阶段,且有开创相比,是否离开大陆,或许只在一念之间。

1949年12月6日,“山水三鼎甲”之一的张大千离开大陆,飞抵台湾新竹,随即赴台北。同月率家前往香港暂住。其间,吴湖帆接到张大千自港来信,告知他香港当地基本情况及海外书画行情,意嘱其移居香港。

此时的吴湖帆,已将所藏古书画整理装入樟木箱,共有二十四箱之多,以备特殊情况发生时撤离大陆。适姨表兄黄炎培来上海办事,工作之一便是向上海各界知名人士宣传中共政策,请他们留下来为新中国服务。在黄炎培的劝说下,吴湖帆遂打消了离开大陆的念头。据云,为防患于将来,吴湖帆依然决定让弟子王季迁带走所藏古书画中的十二箱。而这十二箱书画,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时流遍于各大拍卖公司及相关博物馆机构。

吴湖帆后来的各种遭遇,至今让人常把他和张大千远走海外对比。甚而得出结论:张大千若留在大陆,遭遇亦必如吴湖帆一样,而吴湖帆应如张大千一般离开大陆。然而,纵观吴湖帆一生的政治情怀,是断然不会选择离开大陆的。最大的原因便是,吴湖帆在经历各种政治环境后,相信开明的政府势必重视有觉悟的人士。

 “霎时锦绣江山出”

1949春天,吴湖帆作《峒关蒲雪图》,为其艺术生涯中最具代表性作品之一,并有调倚《玉楼春》为题,以示对未来的憧憬之情。画题云:“唐人画几无真迹,绢八百年将失魄。幸有《峒关蒲雪图》,香光传写杨昇笔。 漫施朱粉堆金碧,枫叶芦花秋瑟瑟。正恐天昏地黑间,霎时锦绣江山出。”紧接着应和此景的,则如是年7月7日《马衡日记》(紫禁城出版社2006年3月)所记:

吴湖帆致书郭沫若,愿以所藏文物十余种捐献政府,郭以原书送高教会。冶秋以电话见询,余谓识其人并知此事。盖湖帆收得无款山水一开,审知为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卷之前段,骑缝印章各占其半。余前年在沪,与徐森玉往说之,劝其让与故宫,俾与所藏此卷复合。湖帆谓俟政治清明,当将一切财产献与政府。初以为搪塞之辞,不甚信之。湖帆见余怀疑,乃略露其子不肖之状。今果实践前言,是真出之诚意也。

吴湖帆,《峒关蒲雪》,己丑(1949)

也是在这一年,范烟桥因担任苏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副主任,开始着手征集文物,他竭力游说主政者建立苏州博物馆,并劝吴湖帆将其所藏《清代七十二把状元书箑册》捐于苏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吴湖帆慨然允之,并语重心长地叮嘱工作人员继续搜集,以集满百十二把为快。稍后的1953年春天,吴湖帆参照珠穆拉玛峰山照片作《珠穆拉玛峰图》,题云:“此为世界第一高峰,在二万尺以上,悬结冰层成河。不但无人画过,恐舍此亦他山所未有也。”可以看出,吴湖帆对新生活是予以强烈响应和支持的。

1953年七月初二日(8月11日),时值吴湖帆六十寿辰,“中兴之谱”之《梅景画笈》第二册由梅景书屋刊印,体例编排均与第一册相似,收入吴湖帆自甲申(1944)年至癸巳(1953)年所创作的五十幅作品,正是他从“正恐天昏地黑间”至“霎时锦绣江山出”这一阶段的集中体现。这一年的冬天,吴湖帆开始创作《江山如此多娇》册(十二开),直至第二年方才完成。这是迄今为止所见最为精彩、宏大的吴湖帆作品。其宏大不是因为尺幅之大,而是内中涵盖了吴湖帆所惯用的各种绘画风格。既有他早年欢喜的董其昌、“四王”,又有由此而上的“元四家”,再有他欢喜的具有北宗风格的“明四家”,更有后来上追的李郭遗风,间杂他欢喜的赵大年、米家云山,甚而有我们想象不到的“北极冰山”的独特风貌,可谓集大成之作。

吴湖帆,《北极冰山》,癸巳(1953)

还是这一年,吴湖帆将《佞宋词痕》五卷、夫人潘静淑遗作《绿草词》一卷、《佞宋词痕外篇和小山词》一卷,合为一册,依据吴氏手迹影印出版,由钱君匋主其事。王謇所为序中,赞其夫妇“合归来堂鸥波馆寒山千尺雪为一冶者”。吴湖帆陆续将此词集赠于江西图书馆、上海市图书馆、南京图书馆等,足见其重视。不仅如此,吴湖帆还在准备十年后的七十大寿时的重订计划。吴湖帆委托叶恭绰请周恩来总理将新出版的《佞宋词痕》转赠毛泽东主席一套。不久后,吴湖帆收到毛主席派人送来的诗词手稿影印本作为回赠。在词集中,吴湖帆有词和毛主席《沁园春·雪》原韵:

动地银翻,弥天色变,满空絮飘。正朔风凛凛,黄尘漠漠;黧云黮黮,白浪滔滔。起伏重冈,参差烟树,一望无垠孰等高。临此景,叹国殇冷落,山鬼妖娆。玉人顾盼生娇,看部曲弓刀尽出腰。向阴山踏月,角吹寒夜;长城饮马,歌续离骚。五岳纵横,江河南北,双贯中原一箭雕。春霁后,又花开花谢,暮暮朝朝。

在此前二年的1951年,吴湖帆长子吴孟欧因涉政治事宜在苏州伏法,吴湖帆曾通过黄炎培找到周恩来总理向毛主席调解,因而免去死刑。惜此消息传达上海再传至苏州时,已为时晚矣。

《佞宋词痕》出版的第二年,吴湖帆请吴朴堂为刻晏小山词句“画屏闲展吴山翠”,以示自家画风的形成。也就是这一年,吴湖帆将其所藏黄公望《剩山图》和无用师卷本的《富春山居图》合成一卷而通临之。是卷与次年(1955)初夏费二月之久所拟仿黄公望《浮峦暖翠图》卷,是吴湖帆自《江山如此多娇》册后的最后二大杰构,可谓毕其功于一役矣。

而这最能代表吴湖帆成熟风格的巨构也仅止步于此时。稍后的各种政治运动打乱了吴湖帆的思绪,也打断了他的“锦绣江山”。

1956年6月1日,此前叶恭绰与陈半丁等人提出“继承传统,大胆创新,成立中国画院”的建议,引起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重视。是日由周恩来总理主持的最高国务院会议上,通过了文化部关于在北京与上海两地各建立一所中国画院的方案。因为有徐平羽和赖少其在,周恩来指定上海先办。8月3日,上海中国画院筹备委员会正式成立。约是时,画院各画师就院长、副院长及画师人选提名。至9月10日(八月初八日),上海中国画院发布筹备委员会时期院长、副院长、院务委员会以及行政工作人员名单草案。院长即为吴湖帆,副院长为:赖少其(建议任命为第一副院长)、傅抱石(建议任命为第二副院长)、贺天健(建议任命为第三副院长)、潘天寿(建议任命为第四副院长)。上海中国画院筹备委员会召开第五次会议,一致通过《上海中国画院实施方案》(草案),上海中国画院院长、副院长与院务委员会委员名单以及上海中国画院画师、助理画师及老年画师名单。

上海中国画院筹建时期领导名单,时吴湖帆为院长

在为筹备画院成立而举办的书画展览会上,吴湖帆的作品被放在突出位置,并应约作《东风第一枝》,以贺画院成立:

京国多欢,湖山并霁,信回大地春暖。百家赌唱争鸣,众香紫深红浅。迷天芳草,总一例、东风吹软。敞绣椽、绿树高安,仿佛认巢莺燕。 频放出、创时手眼。还省识、道同真面。好将暗柳明花,共归画屏翠苑。丹青重引,系断续、千秋一线。更细谐、旧羽新宫,合是太平长见。

此时,吴湖帆精心绘制了一幅四尺整张山水赠予毛主席。画中界画亭台楼阁由俞子才用真金描填,网巾水纹及波涛由陆俨少描绘,并由吴湖帆题赠毛主席,准备装裱后送往北京,因稍后的政治运动而作罢。后吴湖帆将题款裁去而重新装裱。款中仅剩下“绝壁过云开锦绣,疏松隔水奏笙簧”这类赞颂之词。

吴湖帆、陆俨少、俞子才,《绝壁过云》,丙申(1956)

是年10月25日,中国美术协会上海分会、上海中国画院筹备委员会联合举办“宋元明清名画展览会”,共展出一百一十四件(文管会十四件,私人收藏一百件),吴湖帆有宁宗皇后杨姓《樱桃黄鹂图册》、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残卷等诸多藏品参展。这可能也是吴湖帆所藏黄公望《剩山图》卷最后一次以私人藏品名义向公众展出。

同在这一年,吴湖帆就读草桥中学时的老师袁俶畬去北京面谒毛主席,托吴湖帆作扇面一帧作为礼物。毛主席向袁俶畬询问了吴湖帆的情况,当即请来人带回“一口钟”大衣,回赠吴湖帆。继而毛主席又派人送来五百元作为润格。这在1956年十二月十八日黄炎培致吴湖帆信中有提及——

湖帆三弟:袁俶老曾以弟作品呈毛主席,现主席托赠五百元,并说明此是主席收到稿费项下的。

黄炎培致吴湖帆信

1957年1月,吴湖帆将所藏黄公望《剩山图》与王蒙《松窗读易图》卷,以八千元卖于浙江省文管会,后入浙江省博物馆,成为镇馆之宝。此一事件看似单纯,实则牵连上海、北京、浙江几地之间的争斗,而这些均和吴湖帆有关。由此事而引发的一系列事件,在此时的吴湖帆眼里还未曾有端倪。

此事至今已逾六十载,其间诸多是非皆非今人所能理解。去岁9月15日,浙江博物馆推出展览,此赫赫名迹犹为引人注目。这一展览与此前开幕的“孤帆一片日边来——吴湖帆文献展”相表里,都对重新认识吴湖帆的原本面目有启示作用。

“待五百年后人论定”

1957年5月14日,经过近一年的筹备,北京中国画院正式成立。周恩来总理、沈雁冰部长及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出席了大会并讲话。文化部任命齐白石为名誉院长,叶恭绰为院长,陈半丁、于非闇、徐燕孙为副院长。然而不久后的8月,在北京国画界的座谈会上,徐燕孙首先被当做画界“右派”把头而受到批评,与其关系密切的叶恭绰和启功受到牵连。不久前的上海,《美术界反右派分子的作战计划》和《国画院反右派斗争和整风计划》相继出台,上海中国画院“反右运动”和“整风运动”开始。“檀香扇事件”引发画院内部“左”的思潮泛滥,陆俨少及吴湖帆弟子张守成等画师被错划成“右派”。8月5日,《新民晚报》刊发章表所写《两位老画家识破右派分子阴谋,贺天健、吴湖帆握手言欢,表示要真正团结起来,共同发展国画事业》一文,对吴湖帆不利的风潮开始刮了起来。次年,吴湖帆最主要的幕后支持者叶恭绰被划为“右派分子”。虽然“反右运动”很快就结束了,但心灰意冷的叶恭绰称病退隐,不再担任北京中国画院院长等职。这场突如其来的运动,使吴湖帆孤立无援。在1959年2月20日,上海中国画院筹拟改组为上海画院,院长拟聘徐平羽(兼),副院长为丰子恺、汤增桐,而此时的吴湖帆,身份已变成画师。

“反右”运动开始后,上海中国画院成立搁浅。吴湖帆的阶级出身,平素言行,出版《佞宋词痕》,与身在国外的张大千通信,与汪精卫、褚民谊、梁鸿志等人曾有来往,乃至为毛主席作画收润格等问题,均被一一罗列出来,并细加分析,构成他不满新政权、勾结“汉奸特务”、敲诈领袖等一系列罪名。有关领导找他谈话,要求他将《佞宋词痕》发表后所作诗词拿出来接受审查,他于激动中书生气大发,将近年写的诗词、随笔、书画杂记手稿付之一炬;他的家人受组织委托,试图让他认识错误,他又固执己见,使谈话不欢而散。于是,吴湖帆的问题被层层上送,最后递交到了由周扬牵头的文化部工作组。经美术界平衡,情况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变,吴湖帆次子吴述欧因代父写检查,划成“右派”分子。而他原本的计划,即在七十大寿时,将《佞宋词痕》卷六至卷十重订出版,也因各种政治运动而终止。
在这些政治运动中,吴湖帆手中的画笔并没有停下,且融入了造化之功。此一时段,吴湖帆变“画屏闲展吴山翠”而为“画无定法”,是其再进一境的体现。他游西郊公园,而作《柳塘翠禽》;外出杭州,独步飞来峰,登六和塔,俯瞰钱塘江大桥,而作《六和塔俯瞰钱塘江大桥》;状浙东阜溪上游之景,而作《浙东小景》《阜溪之邍》,及《大龙湫》《黄山翡翠池》等。他也创作了诸多合于其时政治氛围的作品,如《虚心学习又红又专》与《雨后春笋》,后者题跋中云:“人创造频频,大革新,如春笋雨后一齐伸。调寄《苍梧谣》。在总路线灯塔照耀之下,各个战线不断创造出新纪录、新指标,大胆革新。这些事迹犹如雨后春笋一般的涌现着。”并为苏州画家蒋风白宁夏之行绘成扇一帧,一面为设色竹子,另面为草书:“这不关书卷气也,不关艺术修养,只不过是一个人生活的战斗,成分与立场驱使他笔下飞出各各不同的作家情感。”另有 《青绿山水》,题云:“雨过天清喜乍晴,农家处处笑盈盈。亩产二十万斤谷,放出人间大卫星。”后将此画题赠梅兰芳。所作《朝气凌云》,题云:“朝气凌云贯九霄,群英大会红旗飘。钢煤粮棉齐跃进,干劲冲天节节高。”所作《南天门》,题云:“跃进跃进再跃进,鼓足干劲,一跃上昆仑,再跃跨过南天门,冲破云霄几晚层,手把红旗插向天阳顶。”

1960年6月20日,上海中国画院正式宣布成立,丰子恺被任命为首任院长,而原为上海中国画院筹备委员会时期院长的吴湖帆仅为画院画师。当日晚间,吴湖帆沉默了。他独自漫步于黑暗的大街,全家人四处找寻而不得,许久以后,直至深夜,吴湖帆才暗自回来,只字未言。他内心各种滋味,是我们所不能感受的。这不禁让笔者想起吴湖帆当年书赠甲午同庚友的七言联:“何以至今心愈小,只缘已往事皆非。”

吴湖帆当年书赠甲午同庚友的七言联

就在宣布画院院长此前不久的春天,吴湖帆还为北京人民大会堂西大厅(国宴厅)绘制《太湖风帆》,虽为巨制,但粗壮的笔触、单调的穷款,亦不复昔日激情。

吴湖帆,《太湖风帆》,1960

1965年,距离吴湖帆离世仅余三年的夏天,他据影像资料而创作《庆祝我国原子弹爆炸成功》,可谓“待五百年后人论定”的最后一次呐喊!此时的吴湖帆已不再希冀时人如何认识,而寄希望于将来!

吴湖帆,《庆祝我国原子弹爆炸成功》,1965年,上海中国画院藏

如今一逾五十载,我们是如何看的?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