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诡笔记|134年前,冯子材的“至暗时刻”

呼延云(推理小说作家)
2019-02-03 14:25
来源:澎湃新闻

春节将至,探亲访友未免劳心,出门旅游未免劳力,最好的休闲方式莫过于懒卧榻上,展卷夜读。日前笔者在浏览《点石斋画报》时,忽然看到134年前的这个时节发生在中越边境的一场大战的记录——原来在我们的教科书里被歌咏称颂的镇南关大捷,其实是这场大战的领导者、民族英雄冯子材的“至暗时刻”。无法想象那位已经68岁的老人,手握长矛、须发花白地跃出长墙的一瞬间,脑海中到底在思考些什么:对祖国的无限热爱和对法国侵略者的刻骨仇恨,这是肯定的;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也是不消说的,但《点石斋画报》上的一句话,不经意间暴露出了某些历史的真相——

“读彭宫保奏捷疏,知众军之坚忍耐战皆军门一人倡之也!”

《点石斋画报》及开篇“力功北宁”

一、张之洞重新起用“放牛老汉”

1885年2月4日,法军司令尼格里率法军主力7000人,向越南境内的中国军队发动猛攻,广西巡抚潘鼎新指挥失当,战胜不追,战败就跑,最后放弃谅山,退入国境以内。2月13日,法军占领谅山,23日又攻陷中越边境重镇“镇南关”(今广西友谊关),战火已经烧到了中国的领土上!

“行军屡失律,尽丧关外地,桂边亟亟。”危急关头,新任两广总督张之洞上奏朝廷,请起用老将冯子材“督师,率旧部援桂”。

冯子材,号萃亭(所以他麾下的队伍简称“萃军”),广西钦州人,自幼父母双亡,做过私盐贩子和木匠。他从小爱好习武,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后,他入伍从军,南征北战,立下军功无数。但他有两个致命的弱点,一是先后跟随的主帅都是向荣、和春等不能成大事者,二是为人正直耿介,这都使得他的仕途十分坎坷,直到咸丰十年才因为主持镇江军务的京口副都统巴栋阿病重,成为镇江城的一把手,此后多次击退太平军的进攻。1864年天京陷落后,朝廷行赏,大封功臣,既不属于湘系也不属于淮系的冯子材被赏穿黄马褂,封骑都尉世职,这在当时只能说非常“薄”的恩赏。

此后,冯子材任广西提督长达十八年时间。他曾多次率兵追剿入越的反清队伍,也正是在这一时期觉察到了法国侵略越南并进一步侵吞中国西南部的野心,因此更加刻苦地练兵。《冯子材传》中说他考虑到法国军队的火器强大,中国军队只能靠短兵相接获胜,于是拿出自己的养廉银(高级将领的津贴)雇佣铁匠采集上好的铁矿,打造出锋利的大刀一千把,挑选出精锐士兵苦练白刃战。冯子材认为清军当时装备的火药包无非是白布裹住火药的大型鞭炮,根本没有实战价值,于是造了很多陶土瓦罐,里面装满火药,外面穿孔,插上香炭作为燃媒,旁边有环,以便穿上绳子携带,等到在战场上投掷时,罐子破裂火药爆炸,很有点现代“手雷”的意思,冯子材给这种武器取了个“先锋煲”的名字。

《冯子材传》

但是,当时广西的官僚集团忙于内斗,并没有多少人意识到外敌的虎视眈眈。不仅如此,由于冯子材不谙官场潜规则,多次直言抗上,先后任广西巡抚的刘坤一和张树声都对他有所排挤。光绪九年(1883年),清廷更是准备让曾经为冯子材所弹劾的徐延旭为广西巡抚,时年65岁的冯子材只好告老还乡。已经升任两广总督的张树声立刻安插了黄桂兰接替他的广西提督一职,而《清史稿》上说冯子材回到钦州后,每天短衣赤足,携童叱犊,完全是一个放牛老汉的样子了。

短短数月之后,中法战争打响,徐延旭因滞留后方、指挥失当而被撤职查办,黄桂兰贪生怕死、战场逃亡,而在战后被迫服毒自尽。

在得到朝廷的征召后,冯子材毫不犹豫,立刻把萃军组织起来,开赴前线。

《清稗类钞》中记录了一个小细节:行前,张之洞与冯子材结为兄弟,张之洞“以金樽三,跽(长跪)而酌子材”,说:“兄长请饮此酒,祝您胜利,不然就不必再见面了。”言外之意是就算是兄弟,你打了败仗我也要执行军法。冯子材一饮而尽,说:“如果不胜,我也没有脸再来见你了。”

二、把萃军放在“正面刚”的位置

冯子材带着萃军来到前线,才知道大局已经糜烂到何等地步。

这时法军已经攻陷镇南关,“逃军难民蔽江而下,广西全省大震”!在此种严峻形势下,前线的清军将领竟还有闲工夫勾心斗角,湘军宿将王德榜跟法国人在丰谷打了一仗,形势危急时,向新任广西提督苏元春求援,苏元春是淮系,故而“不往援”,等法军攻打苏元春驻军的谷松时,王德榜也不援救;而新任广西巡抚潘鼎新是淮系,“意气自用,与诸将不和”,只偏袒同为淮系的苏元春……这样一来,将帅不和就不必讲了,协同作战更不用说了。

更加令冯子材痛心的是,他昔日的同袍好友杨玉科将军在与法军的战斗中“中炮亡”,由于“诸军皆溃”,竟连替他收尸的人都没有。偏偏在这时冯子材又得到消息,自己被广西巡抚潘鼎新参了一本,说之所以跟法国人连打败仗,是因为他的援军姗姗来迟,贻误军机……

正当冯子材一个头肿成三个大的时候,张之洞得到消息,电奏朝廷,为他申辩。张之洞是慈禧钦点的探花,圣眷极隆,何况慈禧正要借扶植张之洞的机会压制湘系和淮系,潘鼎新那一状算是白告。张之洞抓住机会,令冯子材任关外军务帮办,授以镇南关前线指挥权,允许他相机行事。

罗惇融撰《中法兵事本末》中写道:“子材久驻粤西,素有威惠,桂、越民怀之,人心始定。”就连法军听说他不仅来了,还执掌了前线指挥权,也放弃了从镇南关冒进中国的计划,炸掉镇南关,退驻关外30里处的文渊城。冯子材随即移师距离关内8里处一个叫关前隘的地方,该地两旁高山峻岭,形势十分险要,冯子材在隘口横跨东西二岭长达三里多的长墙。与此同时,冯子材协调各军:王孝祺为后路,苏元春为西路,王德榜为东路,而自率主力为中路——这一安排等于把自己置于跟法军“正面刚”的最危险位置。

法军得知冯子材严密防守,不敢轻犯。而冯子材当然没兴趣跟他们耗下去,遂违反潘鼎新的命令,主动出击,特别是3月21日夜袭文渊州,捣毁法军两个堡垒,将法军统帅尼格里彻底激怒,于3月23日率法军主力倾巢出动,攻打关前隘。双方展开激战,“炮声震天,声闻七八十里外,山谷皆鸣”!冯子材身着窄袖短衣,脚穿草鞋,亲临前线,指挥作战,在他的激励下,清军将士英勇战斗,“先锋煲”派上用场,炸死或烧伤不少法军。而此前不合的苏元春军和王德榜军,终于意识到国难当头,须先公后私,与王孝祺军做了一次精彩的配合攻击,一队从小路包抄敌军后路,一路与法军争夺炮台,还有一路袭击法军位于文渊的据点,切断其补给线,整整一天,法军始终未能越过长墙。

不过冯子材也深知,这场战争已经到了决胜负的时候,数日的战争证明,法军在军事水平——特别是火炮的使用上,远远超过清军,一天的激战导致我军伤亡相当惨重。更加糟糕的是铁的事实证明:苦心搭建的长墙工事在敌人的炮击下出现多处坍塌、豁口,到处可见残垣断壁和碎木乱石,尽管清军抓紧抢修,但是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还能捱过多久,是个未知数。

《清稗类钞》记载:“子材初练有藤牌队数百人,皆百战精卒,待之素厚。”这时,藤牌队长向冯子材请战:“法军枪械厉害,若与之炮火相见,势必不敌。明天不如让藤牌队冲其阵,大军跟在我们后面,一旦能够与之近身搏战,必能大胜。”冯子材非常感动:“你们不怕死吗?”藤牌队长说:“多年来受国家和您养育和恩惠,岂能不知恩图报?”冯子材深深一拜,同意了。

《点石斋画报》中的“冯军门像”

三、年龄最大的老人跳出长墙

3月24日黎明,法军趁着大雾,发起对关前隘的全面进攻。“子材初令军中伏毋动,藤牌队均踰墙下,瞬息不见,已入法军矣。踰时,见法军阵微动,枪声稍稀。”但很快就没有了动静,冯子材怕藤牌队有失,命令躲在长墙后面的将士越墙出击,但这时法军的重炮开始猛轰,开花炮弹震动山岳,将工事一个个击毁,“药烟弥漫,至不辨旗帜,弹积阵前逾寸,墙后且被毁”,而很多躲闪不及的清兵阵亡,清军阵地出现动摇,大批的法国士兵已经端着枪越过战壕,突入长墙的缺口……

这毫无疑问是冯子材一生中的“至暗时刻”,也是中国近代史上最危急的关头之一。于冯子材而言,他忍辱负重,苦心孤诣,以一己之力团结和稳定的抗法战线即将崩溃,继续坚守长墙必将战死,也许殉国可以成就个人的英名,但于国事毫无裨益;于国家而言,从近代史上一个个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条约可以得知,假如这场战争失败,广西极有可能彻底被瓜分出中国的版图!

于是冯子材做出了选择——唯一正确的选择!

冯子材“开壁持矛大呼,率二子相荣、相华跃出搏战。”

也就是说,中法战争陆上决战的胜负关头,中方前线最高指挥官——很有可能也是整个战场上年龄最大的老人——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迎着敌人的炮火,第一个发起了冲锋!

刹那间,就连清军最懦弱的战士也热血沸腾,“诸军以子材年七十,奋身陷阵,皆感奋,殊死斗”,原本动摇的清军士气高涨,手执大刀长矛,排山倒海地跟在冯子材身后杀向侵略者,法军惊恐万状,全线崩溃!

法军第一一一队上尉威狄埃回忆当时的情景,纸上可见战栗:“在我们的脚下,敌人从地上的一切缝隙出来,手执短戟,开始了可怖的混战,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多十倍,二十倍!他们从我们的四周一齐跃出,所有的军官和士兵都被围住、俘虏,敌人由各方面射杀他们,然后割去他们的头,敌人发出野兽一样的怒吼,把这些可怜的头颅抛向空中!”

法国人黎贡德对这场战争的报道更加写实:“中国军队愤怒地吹响了前进的号角,从所有的堡垒,从所有的天边各处,烟云一般的敌人,展开旗帜跑来,发出把枪炮的声音都遮断的喊杀声!他们因成功而胆力加大,奋力狂怒地向我军驰突而来……尼格里将军下达了全线撤退的命令。”

据《清史稿》和《清通鉴》的记载,“是役,毙敌千余,夺获军械粮草无算”,“斩法将数十人,追至关外二十里而还”。

镇南关大捷扭转了整个中法战局,虽然后人议论《中法新约》的签订,还是使中国西南的大门为法国洞开,但是换一个角度看,胜了尚且如此,败了又当如何?而且从中法战争到中日甲午战争的十年间,再没有大规模的列强侵华战事发生,这无疑也是镇南关大捷使列强看到了睡狮小醒时的咬合力和吞噬力到底有多么强大!

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天佑中华”,从古至今保佑中华的,不过是些短衣草履、矢忠不渝的爱国者罢了。

    责任编辑:顾明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