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桃花坞遇到浮世绘,中西方文化的交流在此流转

澎湃新闻记者 黄松
2019-02-02 12:20
来源:澎湃新闻

恰是农历新年贴年画之时,上海刘海粟美术馆昨天推出“黄金时代:‘姑苏版’年画对浮世绘的影响” 展览,此次展览以二楼的两个展厅分别展出同为市民文化产物的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和日本浮世绘版画,并通过两者的比较投射出文化的交融。

巧合的是,在上海刘海粟美术馆1楼正在展出“海派绘画年度研究展”如果将两个展览四个展厅看,也不难发现“姑苏版”的题材和造型也影响了海派绘画,形成了一种文化生态。

展览现场

2月1日,“黄金时代:‘姑苏版’年画对浮世绘的影响”刘海粟美术馆开幕,展览展出来自上海图书馆、刘海粟美术馆的馆藏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以及欧洲著名收藏家、汉学家、英国木版教育信托主席冯德保(Christer von der Burg)先生收藏的“姑苏版”复制品和上海汤黎健提供的浮世绘原版藏品。由此探寻西洋画对“姑苏版”年画的影响、“姑苏版”对浮世绘的影响,以及西洋画对浮世绘的影响、浮世绘对印象派的影响。

喜多川歌麿 《风流四季游 卯月之时鸟》大版浮世绘,约1793年 (汤黎健藏)

姑苏版:“西风东渐”与市民艺术的结合

在十七世纪和十八世纪,西方人对中国的事物感到好奇。城堡中常见“中国房间”即整个房间用来自中国的瓷器、纺织品、漆器、墙纸装饰,甚至中国印刷品其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此处的中国印刷品源于中国雕版印刷术,中国雕版在明代版画中被广泛运用,从明万历年间(1573—1619)至清康熙年间(1736—1795) 版画技术和出版业达到了很高的水平。

但鲜为人知的是,中国也主动借鉴了西方的技术、模式和风格。尽管由于贸易壁垒、西方商品的进口受到限制。但通过外国商人和传教士带来的书籍和印刷品中,中国人也从中学习到透视等西方观察方法和技法。

《御裂避暑山庄图》内府刊朱墨套印 1712年(非本次展品)

在1712年木刻作品“承德的避暑山庄”便借鉴了西方的技法,欧式的思想方式和图案在“御制避暑山庄”与中国的技艺进行融合,并加入了云、鸟、太阳等图腾,民间在康熙年间之后,天津杨柳青、苏州桃花坞的木版年画发展起来。由于江南的地理优势,财富集中,加之海外贸易带来的富庶,桃花坞木版年画尤为繁荣。清代康熙、雍正、乾隆时期苏州桃花坞年画全盛期的作品被称为“姑苏版”,题材以繁华的城市风景、人物仕女为主要内容。题材上诗书画印一体,形式上呈现出传统绘画的中堂、对屏和册页的形式。

《麻姑献寿》,墨版笔彩,98cm×59cm,乾隆初期(冯德保藏)

据说,当时的姑苏城,有五十余家画铺,年产版画百万幅以上。且较之明末年画,“姑苏版”年画的刻版更加细密,采用多色套版,还明显可见西方铜版画的阴影和透视手法。民间画工将西方铜版画的特点移植到木版画上,以明暗法表现物象,并手工着色上彩,许多画面上还特意题款“仿泰西笔意”,使“姑苏版”年画表现出对西方科学技术的关注,在无意中成为了文化交流传播的承担者。

韩怀德 《牧林特立图》 约18世纪上半叶 木刻版画(非本次展品)

亚伯拉罕・布鲁斯马 《牛 》,1610-1611年,版画(非本次展品)

此次展出的部分“姑苏版”作品来自英国木版教育信托主席冯德保(Christer von der Burg)的收藏,他将自己的收藏和柏林国家图书馆中的版画收藏做比较,发现柏林所藏韩怀德《牧林特立图》,其范本来自于十七世纪荷兰艺术家亚伯拉罕・布鲁马斯于1611年所创作的《动物系列》版画,这为苏州版画受西洋影响找到了确切的证据。

在“姑苏版”结合了铜版画的元素,用阴影和交叉阴影以实现深度,用不少于三个方块来印刷深黑色、灰色和浅灰色的油墨。并通过上沿不同方向导引细切线,实现了期望的光影效果。

《姑苏万年桥图》,墨版套色,92.3×53.5cm,清乾隆,日本神户市立博物馆藏

此次展出的作品《姑苏万年桥》是“姑苏版”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是文献中被明确记载下来被江户时代浮世绘师圆山应举模仿过的作品。姑苏万年桥于乾隆五年(1740年)建于苏州的护城河上,建桥前,百姓过河只能摆渡,极为不便。建桥后,以姑苏万年桥为名的姑苏版作品分别有乾隆五年、乾隆六年、乾隆九年、乾隆十年,四个版本。展览展出的为墨林居士于乾隆六年(1741年) 的作品。

同时,从《姑苏万年桥》和《苏州景新造万年桥》也可以看到位于胥门的胥江上龙舟竞技的热闹场景;万年桥上行人如织;桥两头商铺林立,一派繁华的都市景象。

此外从《麻姑献寿》、《执笛望子》、《百子图》等画面中也可以看到当年百姓的生活面貌和场景,这类“仕女婴戏”题材的版画作品中看到古代的审美习惯是细腰削肩的古典美人和大头娃娃像。但是西方对于肖像画技法中的面部阴影表现,在当时被称作“阴阳脸”是不能被中国审美所能接受的,所以这些图中人物面部的阴影对比不明显。

《执笛望子》,墨版笔彩,88cm×42.2cm,清康熙(冯德保藏)

展览中“姑苏版”的另一部分来自桃花坞,呈现的是当下所理解的桃花坞年画。桃花坞年画的非遗传人顾志军对“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边在展厅看作品边回忆自己学艺的日子:“我19岁(1979年)跟着师父学艺,从木刻版画开始一点点学。这次展览的有一批是我们1980年代复刻的传统版画,这一批在2008年被刘海粟美术馆收藏,另外一些是我近几年复刻的传统年画,我们从博物馆的收藏中找资料,从雕版可以按来工艺复制,虽在细节上会有一些改动,但总体还是呈现了过去的面貌。

《岁朝如意图》,木版套色,十八世纪,2013年复刻,顾志军版画工作室制

但就桃花坞年画本身而言,19世纪后期因为鸦片战争、太平天国和咸丰十年(1860)的山塘大火使“姑苏版”年画的衰落,此后少量画铺主要集中于桃花坞大街一带,附近多是农村。为生存计,画铺开始转而面向广大农民。至此“姑苏版”年画风格让位于农家喜好的鲜艳色彩、小成本制作,以适应农村的购买力。

好在2006年桃花坞木版年画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得到了较好的保护和传承。顾志军也强调说,如今的桃花坞除了复制传统版画外,也一直再做新的作品,1980年代他的师父辈做了一批水乡题材的版画在当时备受关注,而后他们也一直在传承,也一直在带着时代特征的作品。

刘海粟美术馆晚间活动现场,体验桃花坞版画印刷

浮世绘:东西方艺术交汇的缩影

与桃花坞的兴盛时期并行的日本江户时代(1603—1867),幕府政权实行闭关锁国政策,只以长崎为口岸,只对荷兰和中国维持贸易往来。

17世纪下半期到18世纪上半期,在长崎居住着许多旅日苏州人将“姑苏版”年画传入日本,并把许多画工、雕刻工和拓印工带着工具材料到长崎,直接在当地制作“姑苏版”年画,也深受日本民众的欢迎。这些来自中国民间的木版年画,被江户画师们视为珍品,他们不仅从画面上间接地接触到了西方绘画的明暗法和透视法,同时也感受到市民文化的生动活力。

溪斋英泉《契情道中双录 見立吉原五十三対系列之一》,扇屋 鸠照, 大版浮世绘,约1825年(汤黎健藏)

同样表现百姓喜闻乐见的市井百态的浮世绘,也是日本江户时代流行于民间的木刻版画。浮世绘以流畅的线条和鲜艳的色彩描绘民俗风情、歌舞伎明星、花魁美人和春宫魅惑,鲜活地表现了社会生活百态和流行时尚。

此次展出的浮世绘作品来自与上海藏家汤黎健,其中包括有喜多川歌麿、歌川国贞、溪斋英泉等美人画,还有精于 “役者绘”的东洲斋写乐的经典之作,以及葛饰北斋和歌川广重的作品,可谓全景式再现江户时代的风貌。

葛饰北斋《美人与拿风筝的孩子》,册页,1820年(汤黎健藏)

与其他展览中的浮世绘作品仅标注“江户时期”等大的时间范围不同,此次展览中大约有近半数的作品的时间精确到年、甚至月。众所周知,浮世绘版画在当时被大量印刷,也被作为商品包装,缘何能著名如此清晰的时间?这源于学术主持上海美院教授潘力的研究,如今他虽然在大洋彼岸做交流学者,但他通过美国博物馆的资料找到了关于这些作品的更多信息。熟悉日本的观众也能从展牌信息中对于到如今东京相应的地点。

展览现场的歌川国贞的《忠臣藏绘兄弟系列之一》

尤其是其中一张歌川国贞的《忠臣藏绘兄弟系列之一》的线墨稿很是难得,这呈现了版画未完成的状态,但潘力也找到了对于的完成稿图片。同样特别的还有歌川芳虎的《东海道明所图绘》此次展出的是三联,而事实上该画讲述了从东京到京都一路的见闻一共有十二联,在作品边也以图片做了还原。

歌川芳虎的《东海道明所图绘》,1864年

除了江户地区的浮世绘外,汤黎健也带来了几张京都地区的浮世绘,与熟知的风俗画有所不同,表现的是大场面的出行场景。

月冈芳年,《德川治绩年间纪事》,1874

同样也是在19世纪后期,伴随明治维新而来的西方文明大潮冲刷着江户遗风,机器印刷很快取代了效率低下的手工版画,浮世绘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大量废弃的浮世绘作为日本向欧洲出口陶瓷器的包装纸,漂洋过海去到了西方。欧洲人在收到日本陶瓷器的同时,也意外地收到了精美的浮世绘。

展览作品

到了1850年代中期,巴黎主办的世界博览会上,浮世绘的版画首次在西方世界展出,日本浮世绘画家歌川广重、葛饰北斋受到马奈、莫奈、德加、梵高等印象派画家的尊崇……在东西方艺术的互相交流中,浮世绘被认为是开启了西方现代艺术。然而,这只是东西方艺术交汇的一个缩影。

展览中的浮世绘雕版

姑苏版和浮世绘的交汇

在此之前,同样作为民间版画的“姑苏版”年画将西方透视法和明暗法的运用到了浮世绘,1740 年(元文五年) 浮世绘中具有透视效果的“浮绘”出现,这种手法在乾隆年间的风景版画多件;且 “系列”(即组画) “续绘”(即多幅画面拥有相通的背景)在姑苏版”年画也有类似形式的呈现。

苏州版画

在多色套版浮世绘出现之后,首次采用了空摺(拱花法)、木肌理效果等新技法。其实,这些技法在乾隆年间的版画中已经被广泛使用。从这个角度来说,浮世绘实际上是以中国版画为范本创造出来的,只是在纸张的应用上有差异,拓印上中国用棕榈毛制成长方形刷子,日本则以竹叶制成圆形的“马连”。

如今制作桃花坞版画的工具

由此种种联系,在潘力看来:“从狭义上说,浮世绘由日本传统的大和绘与风俗画发展而来;从广义上说,它又吸收了中国明清版画和西方绘画的技法和原理。有别于中国美术和西方美术的独特样式,充分体现了日本的民族个性及其所蕴涵的日本式审美思维。”

浮世绘细节图

但是“姑苏版”年画和浮世绘的最大不同在于两者的功用不一样,“姑苏版”年画顾名思义是新年时用于张贴布置,属消费品;浮世绘则是和书报一样流传阅览,属保存品,极少用于张贴。也这是如今浮世绘在世界各国的博物馆都有收藏,而 “姑苏版”难以保存下来的最大原因。藏家汤黎健也对自己没有收藏到“姑苏版”感到惋惜。

展览现场的“姑苏版”

但通过两者的共同陈列,不难看出桃花坞木版年画与浮世绘都是在繁荣的经济背景下市民文化崛起的产物,既有相似的精神气韵,又各具民族地方的不同特色。而在更宽阔的历史演变中东方带给西方木版印刷术,催生出欧洲铜版画;而后中国明清版画又极大地影响了日本浮世绘,浮世绘再影响了近现代西方艺术。

展览开幕当晚,举行了“当桃花坞遇见浮世绘”体验活动,通过微信报名的观众听藏家汤黎健和桃花坞非遗传人分享浮世绘收藏和桃花坞版画制作技法。

藏家汤黎健分享收藏经验

展览将持续至2月27日。

    责任编辑:陆林汉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