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芳玲:海豚、锚、阿尔丁与我

钟芳玲
2019-02-02 16:07
来源:澎湃新闻

年少时阅读一些英文书,对美国双日出版社(Doubleday)的书印象颇为深刻,并非因为双日是家知名出版社,也不是因为名女人杰奎琳·肯尼迪·奥纳西斯晚年曾在那当过十多年的编辑,我向来不迷信名牌,有名的出版社不见得都出好书,名不见经传的出版社所出之书也可能令人激赏。之所以特别记得双日,主要是被这出版社的标志(logo)给吸引了,他们总会在出版品的扉页或书脊(或两者)印上一只环绕在船锚上的S形海豚,这个灵动又稳重的构图,散发出一股神秘又活泼的气息,自此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双日出版社用在脸书的蓝白标致和庆祝创立一百周年的纪念标志都是以海豚与锚为图像

等我开始接触西洋古旧书后,才知道原来这海豚与锚的图像是仿照意大利文化复兴时期阿尔丁印刷社(Aldine Press)的标志,海豚象征迅捷快速,锚则代表沉稳缓慢,这两个看似对立的组合被用来表达拉丁文格言Festina lente或Festina tarde,此矛盾修辞语又源自希腊文,英文可译为Hasten slowly,也就是类似中文“急事缓办”、“欲速则不达”之意。

阿尔丁的标志把象征迅捷快速的海豚与沉稳减速的锚结合,表达拉丁文格言Festina lente或Festina tarde,亦即中文“急事缓办”、“欲速则不达”之意

早在公元一世纪的罗马帝国年代,一些钱币上就已出现海豚与锚的图像。据说阿尔丁印刷社的创办人阿尔杜思·皮尔斯·马努提尔斯(拉丁化之名Aldus Pius Manutius;意大利名Aldo Pio Manuzio,1449/1452-1515 ) 因为得到一枚铸有如此图样的千年古老银币,启发他的灵感而设计出了这个标志,五百年来,这图案不断被与书相关之人拿来当商标或藏书票图案,有些甚至放在其他商品或身上(刺青)。

阿尔丁印刷社早期使用的海豚与锚标志

阿尔丁自1550年代起,多了一个海豚与锚加上花环的标志

有关阿尔杜思早年的生平,史上一直未有定论,可知的是,他出生于一个环境不错的家庭,通晓拉丁文,还研习了几年的希腊文,是个人文主义学者,曾任卡尔皮(Carpi,意大利摩德纳省的城市)两位王子的私人教师。约1490年时他迁至威尼斯,并于1494年与合伙人安卓亚‧托雷萨尼(Andrea Torresani,日后成了他的岳丈)和一位金主成立了印刷工坊,以印制人文类的书为主。至于为何他会由教书转为做书,史家们也有不同的看法,可能是热爱经典的他,有感于许多手抄的经典容易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而且手抄本无法普及,不同抄本间又存有太多错误、不一致,且他自己当老师,发现教材阙如,因此想藉着当时才新兴不久的活字印刷术来保存和推广经典。

阿尔杜思的版画人像

十五世纪的威尼斯依然是个繁华的贸易商港,不仅来往人口多,思想较自由,商品、原物料也因水运而容易进出买卖。德国的古腾堡圣经1455年岀版,1468年起就有人把活字印刷术带到威尼斯,并发展成欧洲印刷出版的重镇,十五世纪末全盛时期据称有两百家印刷工坊聚集于此,竞争激烈且盗版猖獗,很多店才出几本书就倒店,但阿尔丁印刷社却能持续一世纪,主要在于创办者阿尔杜思并非是一个单纯的印刷工匠,替人代工而已。

博学的阿尔杜思还邀集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当阿尔丁的智囊团,协助编辑、翻译、校对,运作犹如现代的大型出版社。著名的人文主义学者伊拉斯谟斯(Erasmus)就曾加入阵营,除了请阿尔丁出版他的作品,还在此担任校对。阿尔杜思在日后二十年的岁月中,出版了希腊文、拉丁文、意大利文的经典,例如荷马的史诗、伊索的寓言、古罗马雄辩家西塞罗的书信集、柏拉图作品全集、前后耗时三年(1495-1498)的五卷本亚里斯多德全集,此外1502年还出版了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历史》(Historiae)、修昔底德描述公元前五世纪雅典与斯巴达战役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和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的剧作集等等。这些靠手抄本流传上千年的文字许多都是第一次印刷成册。当然还有意大利名家但丁、佩脱拉克的诗文集,有许多并费心配上拉丁文或意大利文的介绍与注解。

依书上日期显示,阿尔丁印制的第一本书为1495年的希腊文文法书Erotamenta,附拉丁文对照解说

2018年加州国际古书展有本1526年出版的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的全集,首次印刷成书,标价九万五千美元  Courtesy of Martayan Lan, Inc.

除了编辑严谨外,阿尔丁的书也易于阅读,字体秀丽、版面清爽,不像西方早期大多数的印刷书,字体粗大难读,又占空间。阿尔杜思创业之初就找来字模设计与雕刻师弗朗切思科·格力佛(Francesco Griffo,1450-1518),替印刷社设计了罗马字母、希腊文 、希伯来文的字体,另外又设计出一种仿手写的斜体印刷字型,字母微微向右倾斜。1501年阿尔丁出版的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诗集就是西方第一本内文全以此种斜体字印行的书,但早一年(1500)他们一本书上的木刻版画里,已先出现了五个小字当装饰。阿尔杜思虽然向梵蒂冈取得了独家使用这种斜体字的专利权,期效历经三任教宗,但仍无法遏阻其他人抄袭模仿,而且还传到国外去,被称为“意大利体字”,这也是为何此种字体英文称为“italics”,法文则为“italique”,而意大利人则是“corsivo”和“italico”通用,偶尔专业人士会用“aldino”(因阿尔杜思而得名)。

阿尔杜思也是印刷品上第一个使用分号(;)的人。1495年的《谈谈埃特纳》(De Aetna)出现了印刷体的分号,作者是阿尔丁智库的主要成员皮耶特罗‧本博(Pietro Bembo,1470-1547)。本博出身贵族,不仅提供许多经典的手稿给阿尔丁出版,还担任一些书的编辑,他晚年曾任圣马可大教堂图书馆的馆长,后又被教宗任命为枢机主教。《谈谈埃特纳》是以青年本博和父亲的对话形式开展,叙述他到西西里岛埃特纳火山的历程,印刷所用的字母与标点符号(含分号),是阿尔杜思委请格力佛专门设计、雕刻制模的,据称格力佛又是依据此书作者本博的手写字体为蓝本,因此这本书的字体就命名为“本博”(Bembo)。

西方史上第一个印刷体的分号出现在1495年的《谈谈埃特纳》,此书的字体依作者之名皮耶特罗‧本博而命名为“本博”
六十页的小书《谈谈埃特纳》并非什么伟大名著,但却是印刷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只可惜阿尔杜思与格力佛两人最后不欢而散,由于格力佛不满阿尔杜思把斜体字的版权占为己有,1501年投靠了他人,并曾自己开店,最后因被控以铁棒残暴打死女婿而消失无影;一代工匠郁郁而终,但历史并没有忘了他,数百年来一直有许多人以他的设计为基础,再造新字体,甚至还沿用“本博”之名。2012年美国出版的一本小说《普努柏拉先生的24小时书店》(Mr. Penumbra’s 24-Hour Bookstore,中文繁体字版译为《24小时神秘书店》、简体字版为《生命之书》) ,作者不仅将阿尔杜思虚构为一个留下神秘之书的人,还创造了一个字模雕刻师Griffo Gerritzoon,明显是以格力佛为原型,把他的姓氏用于书中角色之名。如今每回我使用分号与斜体字时,总会想起阿尔杜思与格力佛,想起他们联手留下的辉煌史,当然也不免感慨他们有缘共事,却无缘长久。

阿尔杜思在出版史上立下的另一重大里程碑,就是书的尺寸开始大量使用八开本(octavo,纸张对折三次)。当时通用的四开本(quarto,纸张对折两次)或更大的对开本(folio,纸张对折一次),只适合放在读经架或台上翻阅,有些修道院图书室的书甚至在书封上安装了铁链,铁链另一端的铁环则穿在书架或书桌上的固定滑杆上,以防偷书贼,而阿尔丁的小八开本(16×9.5 公分上下)方便携带和阅读,加速了知识的传播,因此他也被视为口袋书的始祖。由印刷出版品的内容到型式,阿尔杜思全面影响了书业的发展。

1515年阿尔杜思去世后,儿子尚年幼,印刷社由岳家托雷萨尼的人经营,以前的顾问群也解散了,因此辉煌不在。后来儿子接手,1597年第三代孙子去世后,阿尔丁王朝终于结束,但百年来他们三代印制的六七百部书却流传下来了。创办者阿尔杜思的人文精神与他在印刷出版上的成就,都令做书人、爱书人钦佩不已,他使用的海豚与锚的标志,也成了追求质量的表征。除了上文提到的双日出版社,不少手工印刷工坊如旧金山的葛瑞勃洪(Grabhorn Press)、波特兰的莫雪(The Mosher Books)也以此为原型,设计出他们自己的海豚与锚版本。此外,阿尔杜思与阿尔丁的名字也被不少团体、公司或杂志采用,例如二三十年前结束传统手工排版、引发桌面出版革命的计算机排版软件PageMaker,就是公司名为Aldus(中文有时称阿图思)所发明的产品。

葛瑞勃洪手工印刷社的标志

莫雪手工印刷社的标志

由于喜欢阿尔丁的印刷品,我常去英美图书馆欣赏,最常去的当然是我旅居所在旧金山的公共图书馆特藏区。早年在此区任职的一位资深图书馆员艾沙‧丕维(Asa Peavy),除了熟知西方印刷史,私下还开过手工印刷的个人工作室,他设计印刷的小量作品,成了许多藏家的珍品。艾沙不时由馆藏的数十册阿尔丁古籍中挑出几册,对我述说它们的故事,每次去那都是一次丰富的宴飨,可惜他数年前退休了。

另一个拜访的图书馆是斯坦福大学图书馆的珍本书区,这里的阿尔丁古籍更多了,有两百三十册,典藏主任约翰‧马士田(John E. Mustain)是我理想中的古书管理员,虽然学识渊博,但不会令人觉得高高在上,在馆内经常身着轻便的短衫、球鞋,永远笑眯眯地拿出我调阅的古书并热心回答相关问题,即使我不是斯坦福的校友。

斯坦福大学图书馆珍本书区主任约翰·马士田是爱书人理想中的古书管理员

在斯坦福大学图书馆的珍本书区内,我得以同时对照阿尔杜思1502、1505年用斜体字、小八开本印制的两版《但丁的三行韵律诗》(Le terze rime di Dante)有什么异同处,此书就是后来通称的《神曲》,为了让我能用影像显示书的尺寸有多小,马士田主任还特别单手握起书让我拍照。

阿尔杜思1501年开始以斜体字印整本书的内文,图中所见为1502年印制的首版但丁《神曲》  Courtesy of PBA Galleries

阿尔丁1505年再版《神曲》,加上了木刻插画,内含地狱图。书是小型的八开本,可随手握读。压在书页上的细白线由金属构成,类似纸镇功能,英文称为book snake(书蛇,取其形状长且可弯曲之意)  Courtesy of the Stanford University Libraries

在西方图书馆,一般人要接触几百年的古籍并非难事,大家深信美好的事物要共享,只有亲眼看、亲手摸,才能感受古书之美、崇敬书籍演进史,把古籍锁在黑暗的库房不见天日,或只放几页影印本展示,完全辜负了当初做书人的心意,而那些被供奉起来的书,就如养在深闺人不知的美女般令人惋惜;每回拜访英美的图书馆,总是感叹华文世界的图书馆特藏区普遍欠缺如此开放的想法与做法。

说起来,阿尔杜思还影响了我的学习与旅行计划呢。我从2012年开始到旧金山的意大利中心选修基础会话,准备找一年去威尼斯旅行,向这位印刷出版大师致意。断断续续学了两年意大利文,连简单会话都不成,但在他逝世五百周年的前几个月,我还是踏上了旅程。

2014年11月抵达威尼斯,原以为是淡季,没想到还是游人如织,夹杂在一堆观光客中,我好奇是否有人与我一样,因阿尔杜思而来。一个清冷的午后,走过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拱桥与水道,我来到圣保罗区一栋黄色建筑的前面,墙上的匾牌写着:“在这阿尔杜思·皮尔斯‧马努提尔斯之家,聚集了阿尔丁学会,希腊文学于此回归并照亮人们。”阿尔丁学会指的就是协助印刷社的那群智囊团,史载这些精英会员,为了宣扬希腊文化,不仅以希腊文写会员规则、名字希腊化,见面也以希腊语交谈。

黄色建筑所在曾是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知名印刷、出版大师阿尔杜思之家

阿尔杜思和合伙人托雷萨尼的女儿结婚后,搬到了圣马可区,当时的住所和工坊于十九世纪已被铲平重建,现在是一间银行,找了好久才看到高墙上一片砖石刻着纪念字样,最上方列出阿尔杜思和他儿子、孙子的名字,下方写着:“印刷艺术的本源。十六世纪时,经典由此处散发文明智慧之光。”其实这两处地方早已嗅不出一丝阿尔丁的气息,但对我而言,这仍是访书旅程中一个不可免的仪式。

离开威尼斯后,下一站到了佛罗伦萨,头几天未能免俗的去了一般游客的景点,之后在市中心一条僻静的巷弄中,找到了古书商帕欧罗·庞帕洛尼 (Paolo Pampaloni)开的古书店。

帕欧罗‧庞帕洛尼古书店外景

帕欧罗‧庞帕洛尼古书店内景

帕欧罗曾在英国开业,英文相当流利,两人沟通无碍,帕欧罗拿出了他的一些珍藏让我欣赏,闲谈中知道我是阿尔杜思的仰慕者,还特别到威尼斯拜访他的故居,他笑笑放下手边之书,然后从架上抽出了另一本巨大的摇篮本(31×20 公分)放到我面前,一看竟然是1498年阿尔杜思出版的波里奇亚诺(Angelo Poliziano,1454-1494)作品全集。

阿尔杜思1498年印刷出版的波里奇亚诺作品全集

波里奇亚诺是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人文主义家、诗人、语言学者,曾任洛伦佐·德·美第奇孩子的家教,其中一位学生日后成了教宗利欧十世(Pope Leo X)。我记得曾读过一则波里奇亚诺的报道,说他和谣传中的男性恋人乔瓦尼·皮科(Giovanni Pico della Mirandola,1463-1494)在同一年两个月间先后离奇死去,2007年他们入土五百多年后,棺材双双被挖掘出来,由专家以科学的方法鉴定两人的死因,最后发现尸骨都含有砒霜,推论可能是被谋杀的。皮科正是卡尔皮王子的舅舅,就是他介绍阿尔杜思担任外甥的家庭教师。皮科天赋异禀,二十三岁时曾就宗教、哲学等议题公开与九百人雄辩,内容整理成册——《论人的尊严》(De Hominis Dignitate),被誉为“文艺复兴宣言”,直至今日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与美国布朗大学还共同合作将书页与文本列在网站上,供大众拜读。

看我对阿尔杜思如此感兴趣,帕欧罗说我若隔年二月能重返意大利,他可以邀请我参加阿尔杜思俱乐部(Aldus Club)纪念他逝世五百周年的活动,到时会有精彩的展览、演讲;我当然知道米兰这家阿尔杜思俱乐部,这是一个藏书家、爱书人的俱乐部,以小说《玫瑰之名》(Il Nome Della Rosa)闻名于世的学者作家翁贝托‧艾柯(Umberto Eco)就是此俱乐部的创办人与会长。艾柯自己是个藏书狂,我特别喜欢他写的书话散文,帕欧罗与艾柯是老友,也是会员之一,听他这么说,已开心至极,谁知他又补上一句,看我到时运气好不好,说不定有机会去艾柯的书房。唉,可惜啊可惜,可惜我因故错过了隔年这个邀约和盛会,再过一年,艾柯也离世了。我不时默念阿尔杜思的座右铭Festina lente——急事缓办,但很多时候,还真该缓事急办,不是吗?只不过我总欠缺分辨的智慧,所幸书比人长寿,我们还是能读到艾柯写的书,能在古书店、古书展、拍卖会、图书馆特藏区不时翻阅阿尔丁古籍,并对书页上那只缠绕在锚上的可爱海豚微笑。

曾经在翁贝托‧艾柯的书中出现的意大利佛罗伦萨古书商帕欧罗‧庞帕洛尼

后记:有趣的是,在所有的阿尔丁印刷品中,知名度最高、话题最多,并受到许多人追捧的,并非那些系出名门的学院派经典,而是一本非主流的梦幻奇书,究竟这是什么书?就请读完此篇,再读读另一篇我的专文介绍。

    责任编辑:顾明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