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规的生活与普遍的孤独

叶茫
2019-02-01 15:32
来源:澎湃新闻

刷微博的时候曾看到过一篇类似洋葱新闻的报道,“西班牙一女子装瞎28年,因不愿意停下来与熟人打招呼”。这条虽不知真假、但确实荒诞的新闻得到了很多人的应和。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故事里的女子幸运,在57岁后才被身边人发现不打招呼是偷来的特权。

装瞎的难度确实也有点大。不然如果没啥门槛我相信很多人也会效仿,毕竟人是社会的动物。从小到大,我看到的大多数的动物都是在动物园的笼子里。“社畜”这个词越来越常被听到,它体贴地勾勒出了憋屈无聊又无奈的社会人形象。这跟我多年前想象的未来大相径庭,我本以为闯社会嘛,至少会有《英雄本色》里发哥纸币点烟的豪气。然而现实里不仅没有豪气,而且也没有纸币。

“我现在快三十岁了,从二十一岁开始我就在这里上班。当时公司才创立不久,老板鲍勃就雇用了我……我有古典文学学位,谈不上有什么工作经验……也许他当时就已察觉,除了低薪的行政工作,我没有更高远的抱负。”

小说《艾莉诺好极了》里一开篇,主人公艾莉诺以平静、节制,甚至近乎于冷淡的语气阐述了她的境况,好像机器在读一份带表格的简历。她不厌其烦地介绍了她作为财务员工,每周的生活流程:周一到周五,八点半上班,午休一小时,五点半下班,坐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回家,自己做晚餐,洗碗,看一会儿电视,十点左右上床,阅读半小时睡觉。周五晚上会去逛一下超市买东西,周末会喝点酒。很少有电话,多数是关于“偿代保障险”的误售;很少有人上门,多数是抄水表和抄电表的人。

比起纸币点烟,这更像是我们的现实生活:没有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并且据说现在科技进步了之后,人工智能电话销售可以承担比真人电话销售高十倍的工作量,且平均每个电话只需两到三毛钱,它们不眠不休,不知疲惫。而我们也会在接到更多电话的同时,接触到更少的人。好像那个装瞎的西班牙女子,我们选择了孤独的生活,孤独的生活也将我们框定,阻绝着交往的可能性,接着,“逐渐积累,自我延伸,永不休止”,直到——艾莉诺说:“我很好,好极了。我不需要其他人——我的人生没有大破洞,我个人的拼图里没有缺失。”

工作、吃饭、宅家里。艾莉诺并非是单独个例。各司其职、高效运转的现代社会,许多岗位上都钉着一个艾莉诺。

日本诗人最果夕日写过一首《雕刻刀的诗》,收录在她的诗集《夜空总有最大密度的蓝色》中,其中有一段:

呼吸,为了希望与爱,心脏鼓动,

不会死去,睡眠,时而起身,做做表情,

看电视,一动不动地,或坐或站,

你在哭泣,还是绝望,这些事情,与他们无关,

你在某处,

心脏鼓动,

仅此而已,大家,都会心安:好像过得不错呢。

你还好吗?还活着吗?

他们的温柔话语,雕刻出你孤独的形状。

生活也仅此而已。日复一日中唯一的变化,如艾莉诺所言,可能是与这个星球连接的线越发微弱与纤细,只消一阵强风就能将其连根拔除,使其离地飞走。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受,即便艾莉诺骄傲地声称自己是个自给自足的实体,但本能上她也想要找一个支点。她以为她找到了。艾莉诺找的这个支点也相当有趣,好像一块镜子映射我们的生活。

艾莉诺在一场偶然的演唱会上看到了歌手约翰尼·罗蒙德,引以为理想的结婚对象。她追踪他在社交网络上发布的信息、追踪他的家庭地址,在她的幻想里,他们是亲密的知己,只需一个表白,他们就将展开幸福的生活。据说刚刚过去的2018年被称作偶像元年。在不无疯狂的追星中,也有不少报道描述了像艾莉诺一样显得有些越界的追星行为,或许也在另一个侧面显示了,在越发孤独与圈层割裂的社会里,不少人希望通过幻想出完美且无需交流就可肺腑相知的人作为生活的出口,给予自己慰藉。

十年前徐克拍过一个古怪的烂片《女人不坏》,里面桂纶镁演的角色铁菱童年不幸,异常孤独,唯一陪伴她的就是天王巨星X的杂志和影像,久而久之她就幻想X是她男朋友,陪在她身边。当她遇到迈不过去的坎时,X就在她身边鼓励她,和她一起面对。其中桂纶镁有段台词:“我想什么时候见到你都可以见到你,只有这样的话你才是最完美的。我需要你怎么对我,我都可以幻想出来。”这基本上也是艾莉诺的写照了。只是这种幻想指向的并不是真的陪伴,而是真的孤独。幻想完美恋人的独角戏将她们与外界更进一步的撕裂了。好在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都给予了主人公童话般的关照——她们都分别有一位平凡、普通、耐心、阳光的男士机缘巧合地出现在她们身边,将她们一步一步从封闭中牵引出来。

这是地球上的奇迹。每间办公室、每个房间里多多少少都有着这样的艾莉诺,但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的雷蒙或是彭于晏去拯救她们。多数发生的情况是如最果夕日诗中写的那样:“你在哭泣,还是绝望,这些事情,与他们无关。”这是现代社会越来越常见到的普遍孤独,有趣的是这种情况在古典文学里并不常看到。它是后来的事,成为现代文学里的一种现象,如托马斯·沃尔夫所写:“我对世界的看法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坚定的信念之上的,即孤独绝不是一种偶然现象,绝不是我自己或少数特别孤独的人所独有的,而是人在生存中必须经常面对的一种现实”。

《艾莉诺好极了》的作者盖尔·霍尼曼处理得相对仁慈,给予了艾莉诺世间少数的救赎,后来她是真的好极了。这样仁慈的还有保罗·柯艾略,这个著名的心软作家老是会让牧羊少年真的寻到宝藏。在《维罗妮卡决定去死》里面,也没有真的让维罗妮卡死成。虽然她开篇就决绝地要去死,处心积虑收集了一堆安眠药并且吃了下去。她要寻死的原因也十分清晰:生命一成不变,青春终会消逝,无力面对未来的衰老、疾病与疼痛。以及,世界不太好,自己的力量太微小,无力改变。维罗妮卡有着和艾莉诺相类似的时间表——虽然她们表格里的事情并不一样,但她们的表格都嵌进她们的生命里无法自拔。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一些常规设定,家庭的不幸福、生活的无希望。

保罗·柯艾略给予这位小姑娘的冒险更加激烈且富有浪漫色彩。维罗妮卡不仅没死成,还奇迹般地来到了一间疯人院。在疯人院里,她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生命倒计时调到一周。正当她等待着快乐地赴死时,她在精神病院里发现了很多有趣好玩的事情,发现了真实的自我,甚至还遇上了爱情。维罗妮卡大费周章地励了一堆志,可见生活着实无趣到残酷,除非像艾莉诺一样等待救赎,亦或是跟维罗妮卡一样获临奇迹。
艾莉诺和维罗妮卡都是运气很好的年轻人。她们竟然能在死水一潭的生活里破门而出。但是更多的情况是生活庸常无趣到一往无前,无论遇到多少形形色色的人,尝试做过多少的挣扎,孤独是恒定的,危机是常驻的。它寻常到,生命转瞬即逝地过了,危机与孤独仍然安静地伏在身边,像一只黑猫一样。就好像《斯通纳》给人的感觉,絮絮叨叨地就说完了琐琐碎碎庸庸碌碌的一生,轻描淡写了一种虚假的轻盈。主人公斯通纳,这位大学文学系的老师与生活顺流而下的共生,没有太多的反抗,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奇迹,没有拯救与拯救的阳光照进来的裂隙,过完了一生也就过完了一生。
奈保尔在《斯通与骑士伙伴》中,很难得地舍弃了他的大历史与族裔,相对安静地攫取了一段中老年人生。主人公的名字斯通与斯通纳倒是乍一看很像。他与斯通纳不同的是,斯通先生的职业是个企业员工,不做学术研究,只是每天看报。他六十二岁,为伊斯卡尔公司奉献了半生,有一个定期做蛋糕送他的妹妹和一个相处得不怎么融洽的外甥女,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老仆人米林顿小姐。规律的半生已过。即便如此,斯通先生仍有他的寂寞。空空的屋子是可以被忍受的,毕竟斯通先生六十二岁了。他不能忍受的是六十二岁的他在被曾经占据他身心的工作抛弃。这十分有趣,生活只有这个时候不是一成不变的,当你老了,它会加速把你抛弃。斯通先生想要受到关注,他甚至还为此结了个婚。他的太太五十出头,是宴会的核心,可以接住大多数的话题,拥有将无趣的话题包装成谈资的能力。她进入了他的生活,打破了不少斯通先生固有的习惯。年轻人需求改变,但让斯通先生打破护城河则是一种牺牲。和别人在一起并不一定能解决寂寞,即便那个人有能力能在宴会上救活被斯通先生聊死的天。斯通先生仍一无所依。

而这种坎坷的磨合也不完全是他的危机。他在公司里的地位日益边缘,他提出一个关怀老员工的计划,取名为“骑士伙伴”计划,大致是年轻人与退休老员工之间结对子。他和一个叫温珀的年轻人共同负责了这个计划。斯通先生为这个计划投注了心力,也与共同努力的温珀成了好友。他们曾经无话不谈,但很快斯通先生发现温珀在这个项目里获取了更多的关注,而这个计划的创始人斯通先生,在慢慢被人遗忘。斯通先生对温珀妒忌生气又无能为力,甚至眼睁睁地看着他得到了自己家人的欢心。不止斯通先生,风靡一时的骑士伙伴计划也偃旗息鼓,温珀则凭借曾经出色的表现而跳了槽。只是没有人记得斯通先生。

小说的结尾,挫败的斯通先生在长长的、乏味的街道上独自行走。他面对着自己的坍圮。“在他的幻想中,这座城市里所有不会腐朽的东西都没了,只剩下一个个活动的人。对人来说,这些身外之物都不重要,而重要的身躯却脆弱不堪,终有一天会腐朽。这就是宇宙间的秩序,他虽然试图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但这终究不是他的秩序。”

无论是艾莉诺还是维罗妮卡,她们的孤独也源于同样的苦恼:“世界如其所是。人在这个世界没有位置。”普遍的孤独与一时的寂寞不同,无论是等待被拯救,还是等待奇迹发生,没有确凿的方法可以解决它。它本身就是生活的底色。

我很喜欢斯通先生的结尾。在他感到生活坍圮时,一只熟悉的猫咪冲他叫了一声。将他唤醒。

“他不是个摧毁者。世界曾在他周围倒塌。但他生存了下来。他毫不怀疑自己能够再次找到平静和安宁。只不过现在累极了。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他独自一人。他把公文包带到书房里,在那里等着,说不定还能干一点活,等着玛格丽特回家。”

大抵如是。在普遍孤独与庸常的生活之外,我们也同样拥有常规的勇敢。

    责任编辑:方晓燕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