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笔记|山东:离乡后,开始想念家里的老屋,黄河上的日落

2019-01-31 13:25
上海

东张是个村子,村里大多是张姓人家。可又为何叫“东张“呢,莫不是还有个”西张”、“北张“、”南张”的?西张确实有的,老一辈人都说这俩村祖上原是一家,后来不知是何缘故分开了,慢慢竟成了两个村子。至于“南张”“北张”,左右我还不曾听说过。

这实在是个很小的村子,静静躺在黄河下游的北岸,总共不过百户人家,但我在那儿生活的时候也只三四岁,倒也不觉得小了,反而亲切自在。

我家的房子在村子的西北角儿,是那时村里还少有的砖瓦房,外墙贴了细小的马赛克,有白的、蓝的,还有些混杂了一星半点儿的黄色和粉红。廊厦是装了玻璃窗的,悬着薄薄的绿色窗帘,上面印了油松和仙鹤的图案,屋里的地面也是铺了白瓷砖的,不像土坯房里的地面都是夯实了的土地,上面鼓着一排排的小包包。我就跟着爷爷奶奶住在客厅西边的卧房里,东边住着老爷爷,而爸妈和姐姐则住在后面的房间里,那里是没有大窗的,只在靠屋顶的地方有扇小小的天窗,所以白天进去也需打着灯。

村子里的早晨总是开始得很早,尤其是夏日里,天刚亮时,我便能听到“吱吱呀呀“的开院门的声音,然后是“哗啦啦”的抽水声,“刷刷”的扫地声,偶尔还有一两句奶奶和妈妈的交谈声。待我彻底醒来,天已经亮透了,白光穿过绿窗帘洒在花被上,暖暖融融的,我胡乱套上衣服,趿拉着鞋走出去。

院里已被爷爷用大扫帚扫过两遍,一片细叶都看不着,我知他接着就要去打扫里屋了,忙不迭地去帮他拿倚在墙角的拖把。那拖把一提起来,便有两三只半寸长的爬虫仓皇逃窜,我指着他们朝爷爷叫道:“你看你看!““是蜈蚣,不用怕。”我自是不怕的,只是觉得这小东西跑得可真快,没白长这么多条的腿。“帮”爷爷拖了会儿地就觉得烦了,便又窜到院子里去,妈妈立在院墙边采摘木耳菜,我也奔过去,摘两朵,又开始掐那藤上一串串的紫色浆果。那果子简直不算果子,只有南瓜子儿那么大,一捏便裂开了,淌你一手的紫色汁水。

“妈,它的颜色为什么这么深?”

“老天让它长这么深。”

“老天为什么让它长这么深?”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

这样的询问总是无休无止却也从来没有结果,我就这样跟在妈妈身后,一会儿在厨房烧火,一会儿又到院中摆桌,给全家盛好稀饭后,又顺手用锅底的剩饭拌了一盆玉米面的饲料去喂兔子。她始终不回头,一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腰间,随着她的脚步左右晃动着。

吃过早饭,对门的小丫头慧云便来找我了,许是叫“慧芸”,又或是“蕙筠”,到底什么字儿我也不知,只知她长我一岁却矮我半头,黑黑瘦瘦的,一双凤眼却是明亮。我们常常坐在我家门廊的阴凉里玩娃娃,娃娃的床是一只矮马扎,被子是奶奶的手绢,身上的衣服是姐姐用碎布头给我缝的,紫红的旗袍样式,怪好看的。偶尔门口会走过一两个背箱子或推车子的货郎,卖些糖果冰棍儿什么的,我便回屋从抽屉的雪花膏盒子里摸出几枚钢镚儿,换一把彩纸包着的硬糖,两个人分着吃。

有时候,我们也会去她家,她家的老屋门口有两株大月季,花开的有茶碗口那么大,院子中央还种着一棵石榴树,也是挂满了小喇叭似的花儿。院墙根儿有两间小小的房子,里面住着七八只母鸡,每天“咯咯”着到处闲逛,我曾趁他们不在近看过它们的窝儿,一蓬蓬枯草里还真躺着三只白白的鸡蛋,但我没敢拿,怕它们回来发现啄我的手。

惠云的爸妈常年不在家,只有爷爷奶奶和一个总穿一身黑衣的老奶奶。老奶奶的头发全白了,牙也不剩几颗,每天缩在屋前的躺椅里晒太阳,那一身宽大的袄裤套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出胳膊和腿的存在,只有那一双翘起的尖尖的小脚还显出几分生气儿。她看见我们也不做任何表情,或者她根本就没看见,我们也不敢靠近她,总远远绕着走。虽说不敢靠近,但小孩子总是忍不住好奇的,我曾经很多次凑近了观察过她晒在窗台上的小鞋,那是一双多奇怪的鞋啊,并不比我的大多少,从中间部位开始就像一只喇叭似的尖起来,脚背却又高出一般鞋子半寸,倒是像一朵石榴花,却是朵黑色的石榴花儿。

慧云的爷爷奶奶似乎也不大管她,他们总是忙着喂猪赶鸡,要不然就是抱着她半岁的弟弟到村口下棋喝茶,偶尔唤她也是打发她去买个酱油醋或者什么杂七碎八的小事儿。

“云嘞——”她的奶奶又在唤她了,这个有着粗壮腰身的老太太还有着一副大嗓门:“去你李爷爷家把这只碗锔一锔。”

李爷爷是个姓李的锔匠,就住在我家的北邻,他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外姓,听说是老家闹了饥荒逃难过来的,好在有手艺傍身,倒也算在这里攒了一份家业。

慧云拎着缺了一瓣的大瓷碗,我捧着那裂下来的瓷片来到李爷爷家,走进堂屋只有他儿媳抱了小孙子在,她一瞧我们便道:“就放那儿吧,这会儿老爷子没空拾掇。”“李爷爷在哪儿呢”“在牲口棚呢。”我们一听来了兴致,丢下碗便往出跑,刚跑到后院便被李爷爷的两个儿子拦了下来“老牛生犊子呢,你们来凑什么热闹。”我们一听更不肯放过,伸长了脖子要瞧。

只见那只老牛站在槽边,痛苦的“哞哞”叫着,李爷爷和老伴不停地摸索着它的背和肚子。“不行就拖出来吧。”李爷爷的儿子朝他喊了一声,他垂着头思忖了半晌对老伴说“拿条绳子来。”不多时,小牛犊就生下来了,他这才看见我俩站在这儿便忙忙地走过来。

“来锔碗呀,搁哪儿呢?”

“在堂屋桌上呢。”

“好嘞,赶明儿锔好了给你送过去。”

“爷爷爷爷,那小牛犊为啥不站起来嘞。”

“它呀……”李爷爷摸摸我们的后脑,“不是自己挣出来的活不长。”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牛棚,那只老牛低头舔着她那站不起来的孩子,仍是“哞哞”地叫着。

村子里的夏日午后总是漫长而安静,明晃晃的阳光里传来一声声蝉鸣。我躺在大床的最里侧,奶奶躺在我身后给我打着扇儿,爷爷则在最外侧传来一阵阵呼噜声。我听着那有规律的“呼儿呼儿”声,用手指抠着墙上的白腻子,有时会抠出一朵花的形状,有时又像一只燕子。

我想起上午玩的娃娃还放在廊子下忘了收,她的衣服也旧了,该让姐姐再缝件新的了,但她总是忙着上学不知有没有空;妈妈说好要给我在西屋梁上挂个秋千,到现在也没挂不知是不是忘了;还有爸爸说好教我骑自行车的,可总一天到头不见人影……想着想着,就也睡着了,梦里还是爷爷的“呼儿呼儿”声。

到了下午,爷爷常常骑了三轮儿载着我和奶奶出去逛。我坐在车斗里,奶奶则坐在车侧。我低头数着奶奶衣襟上的纹路喃喃道:“我要吃糖葫芦。”

“好,给你买。”

“我还要吃煎饼果子。”

“好。”

“还有吊炉烧饼呢!”

“好,好,都买。”

一会儿我又抬起头,突然发觉瓦蓝的天空中飘着一朵一朵的“棉花”,那是我第一次认真的看天空,不禁脱口问道:“那是什么?”

“云彩。”

“云彩是什么菜,好吃么?”

“你呦,小馋鬼一个。”奶奶拉下我高举向天空的手,“咯咯”地笑着说。

我们出来逛多半没什么目的地,常沿着黄河大堰一路骑下去。那时候的堰上还没种行道树,自然也是没修路的,就是人们两只脚踩出来的路,坑坑洼洼的,好在这上面积不了水,还不至于泥泞。奶奶有时会用柳条儿给我编个“帽子”戴上,勉强遮一遮毒辣的太阳,其实我倒是不在乎,只因为它好看才愿意戴。我常从这帽子上折下两寸长的一段,搓一搓,将中间的木芯子抽掉,做成柳哨来吹,边吹边看着眼前流动的景象。

大堰并不是紧挨着河道的,当然也有紧挨着的地方,但多半在两者之间还隔着大片的农田,大人们管这块地方叫“堰里”,这里的土地是很肥的。仲夏时节,那田里的麦子已经成熟了,黄澄澄的翻涌着阵阵浪花,从这高处看下去,真真是一片金色的“海”。堰根底下种着两排高大的白杨,笔直的干,高耸挺阔的枝叶,一棵一棵的连成一片,爷爷说它们是用来挡洪水的,我不明白,这水,树怎么挡得住,在这些树缝儿里不就流过去了?但念在它们实在是气派好看,我也就放过它们的疏漏了。

在大堰紧挨河道的地方,每隔十几米就会有一堆石头方阵,整整齐齐地砌着,腰间还画着红线,这些石头十分的大,有些比我的个头都长些。这方阵自然也大,有十几米宽,足有我姐那么高,所以每次都要爷爷托着,我才能爬上去。在这上面看黄河真是痛快极了,那河水似乎就在脚下淌过,轻轻拍打着你脚下的岸。夏天里的黄河水多些,冬天就会少得多了,而且到了深冬,河面全结了冰,活像一位枯瘦的老人。

我就这么坐在石阵上,捡小碎石投到大石头的缝隙里,听着它“嚓嚓”下落的声音,一直到天边的云彩烧起来,染成一片火红。那颜色明亮、浓郁,衬着浑黄的大地和河面。那时的我还不晓得什么“长河落日圆”的名句,更不懂什么是辽阔苍凉的美感,只是觉得这颜色温热鲜艳,映得脸膛暖融融的。我知道,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在东张那几年的夏天常常就是这样一天天地过,没什么新鲜的,但又好像每天都不同。也是奇怪,我的记忆里总是夏天多,冬天只能记起零散的几个片段,春秋就更不记得什么了。

在我离开东张前的最后一个夏末,慧云那个总是一身黑袄裤的老奶奶没了。我记得那天我照常在家等她却没等到,出门一看她家的院里挤满了人,聊天的、抽烟的、嗑瓜子的,还有在哭的。我一路挤过人群,推开她家那扇窄窄的木门,见她奶奶和其他几个村里的婶子大娘正坐在里头抹眼泪,头上都戴着顶布口袋似的白帽子,手里还在撕扯着白布,她们一瞧见我就瞪起眼来呵斥,我吓得忙关了门。

我瞧见慧云正站在那棵石榴树下发呆,便跑过去问她:“你家咋了?”

“我也知不道。”

“她们咋都哭?”

“知不道……唉,你瞅,结小石榴了!”

“还真是!”

我俩瞬间便把疑问抛到了脑后,从人们的缝隙间搬来椅子,摘了一颗长得最大的下来。后来有没有被大人发现打骂我也记不得了,只记得到出殡的时候,慧云的爸妈让我们老实在家待着。可我们哪儿听啊,等大人们的队伍走出去后,我们就远远地跟在后面,一边看着那在风中“呼呼”翻动的白幡,一边剥着手里的石榴。

一直走到村头的墓地,男人们开始挖土,女人们也开始嚎啕地哭,那哭喊一声声撞在人心上,我竟有些泪湿,我揉揉眼把手里的半个石榴递给慧云:“这石榴酸得我难受。”见她久久不接,一抬眼才看见她已是淌了满脸的泪。

再后来,便离开村子去了县城,虽也不算离乡,却也是完全另一种环境了。常常还会在发呆时想起家里的老屋,想起那成片的麦田,想起黄河上的日落,想起锔碗的李爷爷,想起慧云,还有她老奶奶那一双尖尖翘着的小脚。故乡就这样变成了记忆中的段段碎片,而且会随着时间的磨蚀愈来愈细小,但好在,也会愈来愈光亮。

(返乡导师汪成法,安徽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作者简介】

张月停,安徽大学。山东省淄博市高青县东张旺村人。其实我在村子里不过长到三四岁就离开了,家人们常说我那时才多大能记得什么,可我的的确确记得不少。也许是因为那段时日是最难得的无忧自在,又或许是因为我天性爱回忆旧事,不断地回想翻看,渐渐地也就忘不掉了。

文 | 张月停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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