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家庭︱对大部分人来说,相亲是一场博弈

郑静/深圳大学助理教授、香港大学博士
2019-01-30 11:40
来源:澎湃新闻

找对象了没?

有喜欢的人了没?

那么明天带你去相亲

抓紧快减个肥

……

这首备受热捧的“神曲”《春节自救指南》淋漓尽致地反映了单身男女回家过年被催婚、相亲的心情。

相亲是很多单身青年绕不开的一个话题。从2011年起,我以女性的相亲择偶经历为主题,在广州和深圳开展了为期四年的博士研究。

选题的缘起之一,是当年各大卫视纷纷办起了电视相亲节目。新颖的节目形式和部分有争议的嘉宾引发的话题,让“相亲”这个已有上千年传统、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追求自由恋爱的年轻人视为老土的话题重新火了起来。根据央视索福瑞71城市收视率的统计,江苏卫视《非诚勿扰》开播初期的收视率曾在全国所有的电视节目里仅次于《新闻联播》。

那段时间我在香港读博士,还曾听同学抱怨“唉,我妈又让我联系男嘉宾。”当时我才知道,原来真的有父母认真地把相亲节目里未配对嘉宾的资料抄在小本子里,然后告诉自己单身的孩子。

相亲的话题为什么如此受关注?当代年轻人的相亲择偶方式是怎样的?相亲、催婚等互动中折射出的性别关系、代际关系有什么特点?

为了弄清楚这些问题,我考察了亲友介绍相亲、相亲网站、线下相亲会、交友俱乐部、“富豪相亲”、电视相亲节目等活动和平台,以相亲择偶经历为切入点,最终在博士论文里呈现了36位女性的故事。

在我毕业之际,朋友圈里曾流行一个活动,叫“一句话概括你的论文内容”。因为论文是用英文写的,我也用英文写下这句概述:Xiangqin is a game for some and a game for many others。在这句话里我玩了个双关,game这个词可以指“游戏”,也可以指“博弈”。整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是:相亲对少部分人来说是游戏,对大部分人来说是博弈。

对少部分人来说,“相亲”是场游戏。这个描述,来源于我访谈到的部分电视相亲节目女嘉宾。虽然节目打着“相亲”的严肃名头,而且的确有被访者在里面找到了恋爱对象,但也有年轻的女孩子在访谈中坦陈,她们参加节目是为了“玩”。

有意思的是,尽管有些女嘉宾以看似随意的态度回顾自己参加电视相亲节目的经历,但她们的言行中却蕴含着一种有趣的逻辑。在访谈中,她们都多次强调自己对爱情和婚姻的态度是非常认真严肃的,而这种态度也是她们把上节目当做“玩”的主要原因。

对她们来说,相亲节目不是一个择偶的平台,而是一个表达个性和丰富生活经验的地方。作为参与者,她们亲历了某些自己不一定认同的情节设计,比如创造噱头来提高收视率等,但她们也清楚,这是由电视节目的性质决定的。她们不能以一己之力来改变这种情况,但也不愿意在这样的环境中仅仅做一个温顺被动的配合者。相反,她们积极利用电视这个平台来获得一些有趣的体验。这是我用“游戏”来概括她们的“相亲”经历的原因。

然而,对大部分屏幕外的人来说,真实生活里的相亲就不是看似轻松的“游戏”了。它常常是一场博弈。

首先,这是一场与自己的博弈。我跟导师商量论文写作时,她曾问我:“年轻人的相亲跟爸妈辈不一样了,有没有可能对相亲重新赋意,把它变成一件很酷的事情?”跟被访者们聊得越多,我越知道这只是一个美好的、却不太接地气的愿望,因为就算再“酷”的人,走在去相亲的路上,多少还是有点忐忑的。

如果说自己认识发展起来的恋爱还可能笼罩着玫瑰色的浪漫面纱,相亲在相比之下就是直截了当的择偶考察。在婚姻市场上,我的“价值”几何?对方怎么看我?我又该如何衡量TA的条件?我的择偶标准“对”吗?要不要坚持?坚持的话能不能找到“那个人”?找不到怎么办?如果需要调整,要调整什么?什么时候需要调整?……如果不是为了敷衍亲友赴约,这些是每个去相亲的人会反复问自己的问题。脑海中关于这些问题的不同答案的拉扯,就是一场又一场与自己的博弈。

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某个特殊的时间段,这些博弈耗费的心力可能会猛然增多。这个时间段,通常是俗话说的“三十而立”前后。对不少单身女性来说,30岁是个坎。

李梦就是个例子。接受访谈时她刚满30岁不久,因为爸妈都有一定官职,她也长得漂亮,30岁前给她介绍对象的亲戚朋友特别多,但她要求也高,所以一直都没有相到合适的。谈起最近的经历,她说:“我之前是29岁,哪怕和现在只差一年,市场也远比现在要好。前段时间有个阿姨跟我妈说,对方可能嫌你女儿年纪有点大。我妈就问,那他多大,对方说他32,说想找30岁以下的”。面对这种变化,李梦坦言自己也不得不受到影响:“这种感觉很明显的,包括我自己心态也是,虽然生活各方面没什么变化,但很明显就是你29岁别人看你的眼光,跟你30岁,别人看你的眼光是不一样的。”她告诉我,回想起自己见过的那么多相亲对象,有些以前看不上的,现在会考虑处一处,“就是到了某一个阶段,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去完成的。只要那个人不要太讨厌,各方面比较合适,能一起过日子就行。”

但这种焦虑和纠结也不一定一直持续。两三年后,尤其从34、35岁开始,部分单身女性的心态也会慢慢平和下来。这个年纪的女性往往已经在职场有了不错的成绩,自己的积蓄也渐渐增多,这些基础让她们在不放弃寻找爱情的同时有了更多的生活选择机会。

冉华就属于这种情况。34岁的她个子娇小、皮肤白皙,看着比同龄人要年轻,因为从小家里管得严,没怎么谈过恋爱。从她29岁开始,父母着急了,亲戚朋友和同事们给她介绍了不少人,她也和一些相亲对象相处过,但一直觉得不合适。虽然在寻找另一半的路上不太顺利,冉华在生活的其他方面还是挺精彩的。从江西老家来广州十多年,她喜欢工作,也有不少好友,她告诉我:“我生活挺好的,就少一份爱情而已…… 好像到了这个年龄,也应该急一急,但实际上你又不会为这个事很努力地去做一些改变。何必为了结婚而结婚,那不是委屈自己吗?”她还说现在打算自己买个小户型,但在这一点上和爸妈意见不和:“他们就说,你买什么房啊,还不如找个人嫁了,他们观念很老土,觉得男的才应该提供这些,说你何必那么辛苦。但我觉得有套自己的房子当然更好了,比较自在。”冉华并没有放弃寻找那个“聊得来、有感觉”的人,她还在继续相亲,但在经济独立的基础上她也为自己多开辟了一条道路,挣得了一份自在。

相亲也是一场与对方的博弈。除了考察介绍人或婚恋网站通常已经清楚说明甚至把关的身高、体重、户籍、学历、工资、房产等各种“条件”,男女双方也常常在相亲见面时有意无意地相互试探很多其他的细节。

例如,在男高女低的择偶梯度仍然存在的情况下,对部分女性而言,一个理想的对象不仅要具备比自己好的物质基础,还要大方慷慨。前者是可以用客观数字衡量的,后者就需要看具体的见面感受了。

对于这一点,苏玉特别执着。来自湖南小镇的她在访谈中多次提到自己在深圳打拼的艰辛,所以当同事给她介绍相亲对象时,她有两个要求,一是不能比自己穷,二是希望对方能对自己“大方”一些。

她举了个例子:“我一般是不用男人钱的,买什么都是我自己买,但是还真有一些男人相亲吃饭都会计较开销的,这点我就特别受不了。因为这个,有两个还算谈得来的都吹了。”我追问怎样算“计较”,她说:“在深圳平均一人一百的消费吃个饭不算贵吧?比如我说还可以哦,他会说‘还可以?’‘还便宜?’或者有时从他们看菜单那个脸色就看出来了,那只能说明他们觉得我不值得投资,那拉倒吧,都别浪费时间了。”话虽这样说,苏玉也补充了一句:“可能因为他们的钱来得也不容易,自己本身都舍不得花。”

我也访谈了一些单身男青年,有人提到自己也会在相亲时观察或了解一下对方的消费观,如果遇到主动提出分摊部分约会开销或在生活方面比较懂得开源节流的女孩子,他们会特别欣赏。不过,即使对方提出分摊相亲约会的费用,出于“礼节”或“展示风度”等考量,大部分男青年还是会婉拒。青年男女在相亲约会中关于如何花钱的试探,受到大城市生活消费成本居高不下的催化,直接的背后是生活的不易。

除了物质考量,行为举止和社交习惯等细节,也是部分青年男女在相亲时关注的重要内容。

肖蓉曾向我倾诉过一个令她很不悦的相亲经历,有亲戚介绍她认识了一个同在广州工作的老乡,三人一同吃过晚饭后亲戚先离开了,她和那位男士留下来接着聊,聊了没多久,该男士突然把手放在肖蓉的大腿上,“他也不是说很猥琐那种,好像还挺自然,但我很不舒服,因为才刚刚认识”,肖蓉抱怨到。她接着说:“后来他送我回去,走到路上的时候,一个手就过来了,搂我的肩,我对这种细节特别敏感,第一次见面就动手动脚的,这种人怎么能要。”

相比肖蓉那对错分明的故事,林乐乐的经历就有点微妙了。她第一次跟相亲对象见面前,两人就为约定见面地点的事情闹了不愉快。他们在城市的两头工作,林乐乐开始想定一个中间的位置,也在地铁口附近,本想着这样对大家都方便,但对方不肯,让她直接打车去他家附近,车费他付。林乐乐一听就不高兴了:“我就觉得好生气,有钱了不起啊,见完了晚上我还得回来,再说让女孩子跑那么远他好意思?”对方男生也觉得委屈,说打车比坐地铁舒服,而且还帮报销车费,大家第一次见面,还不是男女朋友,相互让一步没什么不好。“后来我还是过去了,就这样他还迟到了,我很注意一个人的为人处世,这些个细节我就觉得我们应该合不来,所以见一面就没下文了”。

相亲约会互动中很多的细节也许都折射着一个人的价值观和生活习惯,当不涉及原则问题,这些细节常常难分对错。在试探中是坚持找到三观相合的人,还是退让一步尝试从对方的视角看看世界,是所有相亲中的男女都会遇到的选择题。

相亲还常常是一场与父母的博弈。在相亲网站、交友俱乐部等新兴相亲方式已然出现的情况下,家里帮忙介绍对象这类较传统的相亲依旧流行。究其原因,一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观念在中老年父母中仍较受推崇,较多父母视帮助子女成家立业为己任。

此外,绝大多数家有适婚年龄子女的父母尚属低龄老年人,在养老、医疗等社保制度不断健全的社会背景下,父母对子女“尽孝”的期待主要集中在精神和情感层面,看到孩子成家、过得幸福,他们便从中获得精神满足。不少子女愿意参加爸妈张罗的相亲,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我的研究中大多数被访者是80后独生女,她们在独享父母的关爱和投资的同时,很多人也承受着父母催婚的巨大压力。“因为只有一个,他们就会很担心之后谁照顾你啊,也会把很多期待都放在你身上,觉得你现在什么事情都完成了,学业也完成了,就差那么一件事情,就赶快做了,就安心了”,28岁的王彦的说法是这类情况的典型代表。她并不喜欢相亲这种方式,但面对爸妈终日的唠叨,在“沟通无效”的情况下,她的做法是家里介绍的相亲不推辞,同时还主动注册了相亲网站的会员,让爸妈知道这个情况。“也没抱多大希望能找到,但我表现得积极一点,他们就没那么焦虑”,王彦说。

然而,面对催婚,不是每个家庭都那么“和谐”。父母的过分关心,有时也让孩子们无所适从。因为两代人对择偶和婚姻的看法不一样,有些年轻人并不想妥协。他们会跟爸妈争吵,甚至因此搬出去自己住。在访谈中,有被访者在情绪激动时甚至流着眼泪说:“我只是想找一个自己爱的人,为什么他们就是不理解?”

这让我想起,在这个研究很后期的阶段,我和我的导师开始探讨“爱”这个主题。前面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思考和写作的重点都放在阐述当代中国的择偶文化和代际关系如何极大程度地受到社会转型的大背景下实用主义思维的影响。

的确,在这个以“相亲”、“剩女”等关键词为切入点的研究里,绝大多数的数据资料反映了现代中国女性和她们的父母如何与风险社会、市场经济等大环境积极互动,力争实现自我利益最大化。这样的研究结果也与西方媒体和学界对中国社会的惯常描述和一般人对现代中国婚姻市场“现实功利”、“条件先行”等普遍印象殊途同归。

但是,越到研究的后期,我越发现这个貌似完整的图像里好像欠缺了点什么。于是我从访谈对象们的故事里提炼出“爱”这个主题,作为论文的重要补充。相关的反思让我愈发觉得对当代中国和中国人的描述不能止步于“金钱逻辑下的精神空虚”等话语(例如畅销书《野心时代》(Age of Ambition)中的阐述),我在研究里看到的被访者们表现出来的对爱的渴望和追求就是一个例证。

她们当中的很多人并没有直接细述这些想法,但在言谈中常常隐约透露出这种执念。完美的爱情和亲密关系或许难以企及,但对此的信念帮助不少人在规律世俗的日常生活中挣脱平淡,葆有对美好事物的希望。这些回归人性的情感和力量,让曾经或正在徘徊在相亲路上的年轻人,在面临种种现实的挑战和挣扎时,还有勇气为自己内心那团或明或暗的火焰再多坚持一下。

最后,说回过年期间的催婚和相亲,不得不重提那首《春节自救指南》,每次听到这段,想起我看到听到过的故事,总是很受触动:

我童年爬过树 冻伤国定路

跳过朝阳公园的广场舞 雾霾也没能将我征服

怎么会放弃我的理想

变成我最讨厌的模样

不想跟别人做对比

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

各位亲爱的家人 我有我自己的人生

在网易云音乐里,这首歌有一条高赞的评论:妈妈在听到这一段时流泪了,然后很认真地对我说,以后不会要求我那么多了,年轻人不容易。

在寒冷的冬日,这是一条温暖人心的评论。

(为保护被访者隐私,文中所用名字皆为化名)

    责任编辑:吴英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