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画像 | 在外公、伯公、叔公的记忆里,找回失去的原乡

2019-01-30 19:05
上海

一田茉莉花,朵朵茉莉香气袭人。在茉莉花的淡雅清芬里还混合着玉兰花的浓郁幽远,孩提时代我曾枕着这样氤氲的香气入眠,一夜无梦直到天光。这有着一田一田茉莉花的地方是福州凤岗里三十六宅的石边村,是我外公的老家。

三十六宅是三十六个村庄,如繁星点点镶嵌在福州西郊闽江和乌龙江之间的平原绿洲上。民国学者林其蓉所著的《闽江金山寺》中记载:“凤岗诸乡在塔江南,其地江水回环,其乡有三十六宅、七十二墩之称。”三十六宅多以姓来给村子命名,诸如周宅、高宅、刘宅之类。“墩”是古时候先民用来防洪的大土堆,解放后沿江修筑了防洪堤坝。堤坝内地势平坦,地壤肥沃,河浦密布,大小池塘随处可见。在这千里沃野上种植有茉莉、玉兰、玫瑰、栀子、菊花、木兰、朱兰、金粟兰、茶花、玳玳等花木,有龙眼、橄榄、芒果、荔枝、枇杷、洋桃、柑橘、番石榴等果树,是名副其实的花果之乡。

三十六宅的各个村庄大体是相似的,一个个静谧的村庄掩映在花果树林中。这儿的花木有三重天,高大的白玉兰花树下种植着木兰、栀子、茶花等,贴着地又种有朱兰、金粟兰等。石块垒铺的泥土小道,或宽或窄,或坡或缓,蜿蜒起伏。饱经风霜的木板房,黑黝齐整的鱼鳞瓦,参差错落的池浦,幽深清冽的古井都似曾相识。遮天蔽日的玉兰树,成片成片的龙眼林,碧翠似娟的芭蕉叶在风雨中滴沥,田间地头种植最多的是一垄一垄的茉莉。返乡的人们唯有以村庄里一两棵长势独特的古树,来分辨出到了哪个村、哪个宅。

外公老家石边村有一条后门江,东与闽江相通,西与乌龙江相连,是闽江与乌龙江的中间水道。后门江的新垅口有一座古桥,是用三块巨大的石板架设而成,长约六米,宽约四米。桥的两头各有一段石板路,旧时人们经常在新垅口泊船装卸货物,是个天然的小码头。桥头边上一座老厝就是外公的出生地。据说外公一族是陕西扶风县人氏,衣冠南渡时先迁至江西,又迁福建长乐岭前,后有先辈到石边村经商就在这儿定居下来。

外公的老厝院墙由黄灰土夯成,粗糙古朴。院门漆皮龟裂、木质斑驳。门上贴着褪色泛白的门神画,是头戴兜鍪、身披铠甲、护心镜双挂的秦琼和敬德,只见他俩一个手举一柄四楞宝锏,一个手持一把钢鞭,膀大腰圆怒目圆睁,威风凛凛气势逼人。走进门厅,大堂正中是一张古旧的高脚桌,桌上有香炉和一对大烛台,香炉内还有一些香灰。老厝已无人居住,只有在年节时众人来做些祭祖的仪式。左右的厢房空空荡荡,后堂里堆放着犁耙、蓑衣、戽斗、打谷桶等农具。出了后堂,左手边是叔公盖的二层小砖楼。小楼周围种着几棵枇杷,几棵龙眼树和一棵芒果树,远处则是高大的玉兰树和芭蕉树。婶婆是嫁接枇杷的好手,经她嫁接的枇杷色泽金黄,果大肉厚,汁多味甜。枇杷成熟时,她总是非常自豪地招呼大家来品尝,“诸娘囝(福州话:女孩儿),多食点,润肺呀好哦。”

龙眼树郁郁葱葱的树梢叶隙间,每年七八月间就挂着一簇簇的龙眼果,闪烁着金色的诱人的色泽。相比城市里常见的那些作为行道树的绿化芒,那棵芒果树显得格外高大,树冠巨大枝繁叶茂,那是伯公他们小时候栽下的。天然成熟的芒果黄澄澄的,咬一口糯糯的甜甜的,唇齿留香,回味悠长。不远处的菜地里种着四时蔬菜,更多的是成片成片的茉莉花海,花儿从初夏开到深秋。

传说汉朝时茉莉花经海上丝绸之路传入福州,在宋代凤岗里的先民们就掌握了窨制花茶的技术。先民们在这儿填浦造园,种植花木,辛勤劳作。传统的茉莉花茶制作是用烘青绿茶作茶坯,用含苞待放的茉莉花蕾拼合,经过反复多次窨制通花,减退茶坯的涩味,使茶香花香相得益彰,浓郁持久。

叔公说用明前茶配上初夏的茉莉花蕾可窨制出上等的好茶。“环佩青衣,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出尘标格,和月最温柔。堪爱芳怀淡雅,纵离别,未肯衔愁。浸沉水,多情化作,杯底暗香流”,奉旨填词的柳永当年一定是品着茉莉香茗才咏叹出这首《满庭芳·茉莉花》吧。

小时候,每逢家族婚丧嫁娶、会亲访友,妈妈就作为外公的全权代表,带上我这个小跟班回到石边村,因为我的外公他老人家回不去了。

外公有兄弟三人,外公居中。他幼年丧父,寡母无力抚育三个孩子,外公和伯公十四五岁就相继辍学去当学徒。解放大军南下福州时,外公跟随飘扬的红旗到了建瓯又到南平,在闽北扎根工作生活已近70年。他入乡随俗,能讲一口流利的闽北方言,俨然土生土长的闽北人。

太婆在世时,外公年年都要回福州几趟。太婆去世后,逢年过节外公依然爱往福州去。外公常说叶落要归根,他曾计划等外婆退休后一起回福州安度晚年,他的提议被外婆否决了。外婆在南平生活习惯了,她听不懂福州话,不想离开熟悉的环境,不想离开朝夕相处的邻居同事朋友。外公的心愿落了空,就自个儿继续为铁道部做着贡献,一趟一趟地往福州去。

宁静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一个初秋的清晨,外公去公园晨练,突然心慌气紧,冷汗直流,他挣扎着回到家想休息一会儿,躺在床上片刻就牙关紧闭昏死过去。妈妈紧急地把外公送往医院抢救,经诊断为脑卒中。经过40多天的住院治疗,外公慢慢地清醒过来,一天天好起来。他能够坐起身,能够扶靠着站立。在外婆爸爸妈妈的精心照料下,外公终于能下地走路了。但是中风的后遗症让往日行走如风的外公走路不再利索,他只能在家里小范围地挪动。这些年,妈妈回福州走亲访友,拍了许多照片和视频给外公看,外公看着影像里城乡的变化,听到亲人的近况,嘴里喃喃地说:“七溜八溜,莫离虎纠(福州)。”

每次妈妈回乡都要去看望伯公,他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人,总是穿着海军蓝的裤子和草绿色的上衣,满脸皱纹,眼窝凹陷。每每看见我,伯公总会露出慈祥的笑容,抓上一大把龙眼干给我。

伯公和外公一样,十四、五岁就去修理厂当学徒,后来应征入伍成了汽车兵。伯公参加过抗美援朝,在枪林弹雨里穿梭往返前线后方,保障军事供给,运送伤员。他在狂轰滥炸中紧握方向盘,和战友们一起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起了钢铁般的运输线。战后,伯公带着抗美援朝二等功勋章转业,分配在永安车队成了运输队长。盼来了和平的好日子,有了媳妇成了家,又添了虎头虎脑的俊小子,那应该是伯公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吧。谁曾想噩耗传来犹如晴天霹雳,伯公的妻子带着儿子外出遭遇车祸,妻子没了,儿子没了,伯公的天塌了。曾经充满温馨的家顿时冷如冰窟,曾经视如战友的汽车仿佛魑魅魍魉,伯公要求回家乡去。伯公离职的时候,他的战友们同事们劝阻他,枪林弹雨扛过来了,冰天雪地走过来了,家还会有的,你这是要弃了手里的铁饭碗回乡下去么?至情至性的伯公还是离开永安,回到了石边村。曾经豪情万丈、雄纠气昴的他,孑然一生、空空行囊地回到家乡。除却巫山不是云,一生一代一双人,伯公再也没有组建家庭。在妻儿离世五十余年后,孤单单的伯公也告别人世,只留下用手帕精心包裹的军功章。

叔公是解放后考上中专学校,成为一名会计。虽然成了城里公家单位的人,叔公却没有离开乡下。为了太婆得到更好的照顾,叔公娶了邻村的姑娘,依旧住在石边村的老厝里。他每天要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赶到城里上班,到夜晚暮色四合才回到家,叔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奔波直到退休。

叔公是个讲究习俗的人,年节里焚香祭祖的仪式都由他操持。他总是用毛笔庄重地在一个个冥纸包上写好先人的名字,每写一个名字,叔公就仰头微微沉思,好象在回忆他们生前的音容笑貌,然后虔诚地点上香烛,叩拜,给逝去的亲人们烧上一包包冥钱。

妈妈第一次带我去石边村,我就喜欢上了叔公的女儿依珍姨(福州方言称呼人时通常在称谓前加上如“依”的音,以示亲近)。她亲亲热热地抱住我,给我戴上用丝线串成的茉莉花环,茉莉花散发出来的清香久久地沁入我心。

珍姨毕业于福州工艺美术学校,在漆画艺术上颇有造诣。她画的仕女簪花图,盛装的仕女梳着高高的发髻,发髻上簪着艳丽的牡丹,饰以玲珑雪般的茉莉花。珍姨笑眯眯地问我:“知道什么是国色天香吗?”我当然知道啦,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依珍姨说:“牡丹真国色,茉莉是国之天香。”等我多走了些地方,多看了些书,读到唐代诗人李群玉在《题法性寺六祖戒坛》诗中的“天香开茉莉,梵树落菩提”,看到福州乌山上北宋福州太守柯述的摩崖石刻“天香台”,我才知道茉莉香被称为天香由来已久。在传统的七夕之夜,诸娘囝纷纷沐浴更衣,戴上各式的茉莉花环出街,祈愿爱的芬芳莫离。茉莉——莫离,是爱的生死不渝,亦是与故土永不分离。

人们熙熙攘攘地迈入二十一世纪,有的村庄默默地凋敝了,有的村庄忽喇喇地长成城市的模样。随着福州实施东扩南进西拓的发展举措,凤岗里三十六宅的许多村庄拆迁改造成现代楼盘。老房子、旧戏台消失了,水井、河浦填平了,茉莉花海不见了,一个个新的社区取代了老村庄。凤岗里三十六宅有了新的名字叫做金山新区,石边村成了地图上笔直的一段石边路。

伯公走了,婶婆也走了,叔公象伯公当年那样佝偻着背,满脸皱纹,眼窝深陷。叔公青年时有许多离开石边村的机会,他早出晚归从未离开。拆迁了,老厝和叔公婶婆辛苦一辈子盖的小砖楼夷为平地,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叔公搬到福州城里依平舅舅家里去住。

当我和爸妈再次去看望他老人家时,我们不由得怀想起婶婆,她总是爱在耳朵后别上一朵白玉兰花。叔公说:“村子里那些白玉兰树大都有几十年、上百年的树龄,树高枝脆,树枝容易断裂。乡邻们架上拼接成的长长的竹梯,小心翼翼地爬上近十米高的树上摘花,稍有不慎摔落下来,就去了半条命啊。”花农终日忙忙碌碌,先到地里采收茉莉花、白兰花,之后爬梯采摘木兰、白玉兰,最后采收朱兰。采下的花送到百花香厂或做香精,或窨制茉莉花茶,一辈一辈的农人就在采花护果里讨生活。现在人们说起拆迁,似乎就意味着暴富。凤岗里的乡亲们作为较早的拆迁户,惶惶然将世代居住劳作的家园换作安身的拆迁安置房和不多的一些钱,除了农事经验一无所长,他们或跑摩的,或做保安,有的在超市帮工,有的做些小生意,为了生活四处奔波,乡里乡亲现在也难得碰上了。离开土地的乡邻现在有了新的谋生技艺了吗?适应了都市的生活吗?

依珍姨从工艺美术学校毕业后继续拜民间老艺人为师,钻研漆画艺术,在洪塘街上开了一间小小的工作室。她醉心于福州脱胎漆器,年复一年专注着手中的大漆。

脱胎漆器是福州“三宝”之一,它是以泥土、石膏等塑成胎胚,用夏布或绸料以漆裱上,再连上数道漆料,干透后布料胎体外壳轻盈而坚硬。此时敲碎里面的石膏胎,留下布胎,绘制上各种吉利花样或镶上金银箔纸、螺钿蚶壳,最终成为光鲜亮丽的脱胎漆器。脱胎漆器绝不仅是高高在上的艺术品,更充当人们日常生活的各种生活器具。

脱胎漆器果盘

在我的印象里,家里就有这么一只依珍姨画的脱胎漆器果盘,它通体黑黝黝,朝上的一面绘制着些山水的纹样,经过光阴的髹磨,带上了岁月的痕迹。圆形的果盘里均匀地分成几格,好作分门别类之用。不知这是否也是一个习俗,在福州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一只形制相似的果盘,只在过年时才拿出来用,满满地乘上些糖果、瓜子、点心,不知给孩子们带来过多少惊喜,在儿时它就是春节的代名词。

凤岗里拆迁后,依珍姨的工作室也关门了。依珍姨说:“再开工作室也不难,只是现在画师们多爱用聚氨酯作画,那不是漆画,那是化工涂料画。天然漆作的画讲究肌理,是代代相传的艺术作品。化工涂料作的画没多久就会泛黄开裂,而且气味刺鼻,一点儿都不环保,我不喜欢。”我想,喜欢茉莉花儿的依珍姨终究不会放弃丰润华滋的天然漆,不会离开她心爱的漆画艺术。

福州对于我,不仅是外公的老家,也是我求学的地方。我的母校福建师大附中坐落在福州烟台山麓。“一座花园,一条路,一丛花,一所房屋,一个车夫,都有诗意。尤其可爱的是晚阳淡淡的时候,礼拜堂里送出一声钟音,绿荫下走过几个张着花纸伞的女郎……”这是叶圣陶先生1923年在其《客语》一文描述的烟台山。

高中三年时光,不知有多少次我行走在弯曲的街巷里,痴痴地看着那些叫什么庐或是什么园的红砖洋房,读着铭牌上的介绍话语。哦,这儿是林徽因曾寓居过的可园,这儿是爱庐,那儿是硕园,那儿是林森的公馆……

放学时,我独爱从母校的侧门走出,步入马厂街。巷子极静,两边栽着蓝花楹和木棉树,向右拐入岔路口,脱漆的木门锁着一栋灰色砖楼,是忠庐。据铭牌介绍,上世纪70年代中期前,蒋介石和宋美龄的英文秘书吴淑贞女士在此居住了十年。我曾和同学大着胆子,叩开过忠庐的大门。拱形的大窗、出挑的露台透露着当年的匠心,繁复的装饰花纹和杂乱的电线交汇在一起,角落上有已经倾颓又搭上的扎眼棚户。

下晚自习时,夜幕低垂,上山下坡,左拐右折,走在蜿蜒的小巷,在晕黄的街灯下,英式、罗马式、哥特式、东欧式的老洋房风情各异,似乎在悄悄地诉说过往的故事。在这里,新公寓、老宅院常常只有一墙之隔。深墙老宅里有过怎样的人生,我不得而知。穿过小巷某个拐角,也许会突然忘了身在何时何处,仿佛穿梭在时空隧道,游走于历史与现实之间。历史是那样悠远,历史又好象近在眼前,在黑灰的瓦筒与瓦片间,在光阴打磨的印记里。或许,它们才是时间的主人,而我们是时间的过客。

海明威说:“如果你足够幸运,年轻时候在巴黎居住过,那么此后无论你到哪里,巴黎都将一直跟着你。”我年幼时在凤岗里的石边村居住过,那是我回不去的原乡,与我相望于光阴的两岸。“闽江两岸茉莉香,白鹭秋水立沙洲”是我心灵的回忆,是时光里最深的乡愁。

(返乡导师汪成法,安徽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作者简介】

魏璟芸,安徽大学。我从东南一隅来到合肥,久违了曾与林纾共译《茶花女》的福州话,离愁就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原乡是祖先未迁移前居住的地方,是父母长辈魂牵梦萦的地方。《返乡画像》的书写过程让我在记忆里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家乡,我思考着在城市化进程日新月异的时代乡愁是什么,不仅是怀旧,更是入微的体验,是对自身的起源和文化的认同。

文 | 魏璟芸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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