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家房客⑧|老大沽路上的老红军

一介
2019-02-11 09:53
来源:澎湃新闻

记得是1963年一个温暖的冬日,阳光刚照到黝黑的石库门与粉白墙面时,我迷糊着眼睛,被外公牵着,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去老虎灶喝早茶的路上。

当走过“大有康米号”门口,阳光没有了遮挡,直接照在我的脸上。为了避开直射的阳光,我把头扭向左边,稍稍睁开一点眼睛。就在睁眼的瞬间,我看到马路边有一个老人,端坐在老大沽路的“信源当”石库门的前面。

原“大有康米号”位置。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每天,太阳刚刚升起的这个时间,老大沽路马立斯菜场也到了一天中最闹猛的时候。遵循“一日之计在于晨”的人们,从这里开始了一天的忙碌。阳光在老大沽路上的建筑和经过马立斯菜场的每个人身上,都罩上了一层金黄色。在这金黄色的光影之中,一边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另一边是纹丝不动稳坐的老人。

我张大眼睛打量着那个老人。他端坐着,沐浴在阳光里,安详地注视着川流不息的人潮,似乎非常享受这片闹猛。这有什么好看的?我感到,这个喜欢看人来人往的老人是个谜。

“信源当”的石库门前,有两阶宽大的汉白玉台阶。老人把小竹椅放在第二阶台阶上。他坐在这把半新不旧的竹椅上,架着腿,抱着膝,眯着眼,始终望着马立斯菜场那个方向,凝视着买菜和上班的人流。

老人穿了一身洗得十分干净,但又被洗涤过无数次,已严重褪色的中山装。这身中山装是合身精裁的,显然是量身定制的。但是,这套中山装与这条马路上许多人穿的衣服一样,已经让人看不清原本的颜色究竟是湖蓝还是藏青。

在阳光强烈的时候,老人的头上会戴一顶同样褪了色的八角帽,用帽檐遮挡住直射阳光。老人坐在小竹椅上,几乎不动,只有眼睛随着人流而变换注视的方向。老人的脸上,有时会泛出一片淡淡的微笑,淡得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微笑不仅淡,而且还快,快得让人捕捉不到。坐的时间久了,他会把架着的两条腿,互换一下,然后再架好,保持原来的坐姿。

他这种心系市俗,而又置身事外的神情,更加吸引我的注意。起先,我好奇的是,只是看他坐在那儿,却从没见他从石库门里进出过。让我进一步产生好奇的是,他身后那个黑漆的石库门里,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曾经的马立斯菜场周边有众多典当铺。那时有“当铺多于米铺”之说,是解放前比较奇特的社会经济现象。

而后,随着时代更迭,这些典当铺都改为经营其他品类的店铺或民居。马立斯菜场对面的老大沽路146号“信源当”,原先就是一家当铺。不知在哪一年,“信源当”也改为了民居。

当年外婆家的位置(图中左边的房子)和“信源当”的位置。

“信源当”墙高窗少,石库门厚实,明显与周围的石库门建筑不一样。我在外婆家时,天天都要从“信源当”门前走过。那个年代,老大沽路任何一扇大门里都住了很多人家。这些大门由于白天居民进出频繁,所以都是敞开的。唯独“信源当”的大门天天紧闭着,不免增添了一份神秘感。

于是,我下了决心,要去接近这位坐在石库门前的老人。

那天,老人坐的时候,我缓缓来到他的身边。当我接近他的时候,我发现,站着的我居然还没有坐在小椅子上的老人高。我近距离观察他,老人六十来岁,双目炯炯,显得清癯精干,肤色不深不浅,短发稍显花白,前额略已谢顶。

看到我向他走来,他也慈祥地看看我,也许是怕妨碍我玩耍,他把小竹椅往墙边挪了挪,又挪了挪,没有说话。没过两分钟,在我转身的时候,他便站起身,提上竹椅,推开石库门,进屋去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老人就消失在石库门里了。

我赶紧跟过去,把头贴在石库门的门缝上,向里探望。石库门里是一个空荡荡的天井,天井的尽头是紧闭的客堂间的落地窗门,其他的什么也没看到。

以后,我仍然会每天路过这个石库门,依然会在不经意间看到那位老人,一把小竹椅,一动不动,端坐在那个地方,注视着人来人往的老大沽路。而我对他的好奇,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被时间冲淡。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踏入了那个神秘的石库门。

那是1969年的9月初,正是上海秋老虎肆虐的时候,到了晚上,老大沽路上仍然有不少乘风凉的人。我刚刚开学,也没什么家庭作业,晚饭后就来到老大沽路乘凉。

这天晚上,走出大门的时候,觉得老大沽路上人特别少。大家好像都三三两两、陆陆续续,向那位老人住的石库门里走。神秘的石库门竟然打开了,老大沽路上的邻居为什么都进去了?

我快步跑过去,向石库门里探望。所有人都脸向里站着,已经站到了石库门外的汉白玉台阶上。大家都静静的,没人说话,气氛有点严肃。从里面隐约传来无线电播报新闻的声音,但是听不清在说什么。除了大人们的背影,我什么也没看到。

突然,人群中有人低声说,这电视,就像电影。

电视是什么东西?我用双手拨开大人们的腿,拼命往里面挤。挤到人堆前面一看,天井的地上已经黑压压坐满了人,天井的两边也都站得满满的。全神贯注看电视的人,一直站到了石库门外。

我抬眼看去,在客堂间那排落地窗门前,摆了一张小方桌,桌子上叠放了一只老式的直背靠椅,上面摆放了一台巨大(至少16寸)的黑白电视机。电视机顶上,两根长长的天线,叉开了伸向夜空。电视机正在播放重要新闻,是越南主席胡志明去世,周恩来总理赴河内吊唁。

电视新闻一直循环播放着,我也一直占据着好位置,反复观看着,直到人们陆续离开,突然那个常常坐在门口的老人,出现在电视机旁。

老人伸手旋了一下电视机开关,电视屏幕“呲”的一声,就变得乌黑。他拔掉电线插头,收起天线,转过身,站着目送纷纷离去的人群。

此时,我再次凝望他,他的脸上依然是风轻云淡的神情,犹如秋夜的皓月。在一瞬间,我似乎读到了他的心,他的心里充满了的欣慰,就如同这秋夜的繁星。

我也随着渐渐散去的人群,来到老大沽路上。此时的老大沽路,被洁白的月光涂上了一层蓝莹莹的银色,当我轻快地走在上面的时候,感觉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耳边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那个老人,我便尾随着去听。

他们说,刚刚那个关电视机的老人,是位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他不识字,因为身体多有伤病,没有担任领导工作。但是,他的行政级别和待遇可不比当时的一些市领导低。在“信源当”三层楼的石库门里,就住着他的一家。刚才,是他打开家门,让邻里街坊进入他家,一起观看电视节目,了解重大新闻事件。

据说,在1960年代末,上海的电视机拥有量还只以百计,当时家中有电视机的绝大部分是在上海的高级干部,数量也不过几十台。真正的私人电视机极少,也只在那些改造后的大资本家家里。

秋风轻拂着饱经沧桑的老大沽路,明月照耀着“信源当”坚实的门墙。一个懵懂少年,信步在秋风月光下,咀嚼着多年来对一位普通老人的痴迷观察,又似懂非懂地揣摩,端坐街边与打开石库门的老人在想些什么,回家的脚步越来越轻快。

小学四年级以后,我住到建业里父母家中,并转学到岳阳路小学。但是,每次来外婆家,路过“信源当”门前,都会看一眼那个石库门前的汉白玉石阶上,那位老红军还在不在。

有一天,一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停在“信源当”门前,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从石库门里走出来,匆匆坐进小车里。他穿一身褪了色的中山装,脸庞消瘦,身材高大,步伐有力。我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些许那位老红军年轻时候的模样。

只是,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位老红军,端坐在那里,眯着眼睛,注视着老大沽路上的日起日落,人来人往。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