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农的月夜历险记

2019-02-12 13:03
北京

文 | 李柰

编辑 | 刘成硕

小时候,我曾有一个天真的想法,就是去上海街头流浪,不要呆在农村种地。那时候,也包括现在,在地里种东西,本就很辛苦。到了卖东西时,还想卖上一个好价钱就更难了。

拾棉花

多年前一个农历八月十五日的下午,我和母亲、父亲、弟弟,在村子北边的棉花地里拾棉花。

我家除了这一块棉花地,还有村东和村南两块,每一块地都有一亩多。河里的地,是用来种玉米、小麦的。村东和村南的棉花地,昨天已经拾完了。

拾棉花用的兜子,是母亲用化肥袋子改装的。把化肥袋子的口扎上,把横的一侧剪开,边缘折叠缝好,在袋子开口的两头,用棉布的长条缝上。为了扎在腰上方便,拾棉花时,要用手轻轻撩开挡住路的棉花枝及棉花桃子,不要把它们碰断,走的太快不行,把棉花拾得不干净也不行。

棉花是是我们当地农村最主要的经济作物,也是我最烦的植物。

棉花(图 视觉中国)

棉花苗长大后,会有很多棉铃虫,家长要打药,我们上学回来,也要到地里找虫子。虫子专门吃棉花桃,棉花桃被咬了,就没有棉花的丰收了。

有时,整个棉花地里都是“一六零五”农药的味道。棉花棵与棉花棵之间,要是有杂草,也要拔下来,不然,影响棉花对土地水分营养的吸收,直到现在,我也不会修剪棉花的叉子,有的棉花叉子,从棉花主干的叶子上面长出来,要把它折掉,那是不长棉花桃子的枝,这是我分不清的,我也从心里没打算去分清。

天气炎热的时候,父母就会去地里修剪棉花、打药。日晒比风吹雨淋还难受,晒得人不敢抬头。

在地里拾棉花,时间长了腰疼、脖子疼,既要低头下腰,也要左手撩棉花枝,右手抓棉花。有时,会让干的棉花桃尖扎上手,划得一道白一道红的血印。还要防止干的棉花叶弄到棉花里,走在棉花地里,就像大熊猫一样,左右摆动着双脚,艰难地前行。

父亲和母亲一次拾两趟棉花。我和弟弟两个人才拾一趟,有时还拾不干净,不是看不到下面开着的棉花,就是看不到用叶子遮挡的棉花。母亲会帮我和弟弟留意观察,盛开的棉花,是要拾干净的。夜里地里的老鼠会把棉花拉到洞里做被子,下雨天,棉花被淋湿了,颜色就会发红,变了颜色的棉花,价格就会低好多。弟弟矮一些,根本系不住拾棉花的兜子。

今天是农历八月十五,地里干活的人不多。有从大道上经过的村里人,都会和父母打个招呼。我看着西边的太阳,大大的,红红的,落得有点慢。我希望它快点落下来。太阳落山,父母就会回家,不用拾棉花了。

农村有干不完的活,只要两只眼睛睁着,有口气喘着,就得干,直到干不动为止。

太阳终于快落了,父母还在拾,我和弟弟都不想干了。母亲叫我们两个坐在周围玩,她说,等把棉花拾完了再回家。

等父母把剩下的棉花拾好后,把大包系好,绑在加重自行车上。父亲推着车子走,母亲、弟弟和我,跟在后面。

八月十五,是农村除了过年之外的重大节日,可对于我们全家,并没有什么节日气氛。有节日气氛的家庭,是那些快到结婚年龄的男孩,有媒婆带着未婚对象来婆家过节的,不仅要摆上一桌子好菜好酒,还要叫上七大姑八大姨,热闹一番。未婚的姑娘叫上一句爸妈,当爸妈的是要掏钱的,给钱的数目,一家门户一家天,每个家庭都不一样。平时,可以勤俭节约,这时,不管有没有,就是东借西凑,也要大方一次,毕竟未过门的媳妇一年只来一次。过了这个八月十五,明年就要嫁过来了。这是承上启下的关键时刻,要是处理不好,给的钱数姑娘不满意,更确切地说,可能姑娘的父母不同意,说不定这门亲事就黄了。

在农村,男孩多女孩少,找个对象不容易。媒人叫“抬轿”的,只要媒人一提亲,对方就要来村里打听一番,这户的经济条件如何,孩子的为人如何,家庭在村子的名声如何等等。提亲家庭条件的富裕程度,直接影响到孩子婚姻的成功。

回家的路上,闻着飘在大路上的酒香和烧鸡的味道,还有院子里客客气气的称呼,只有过年时才说的拜年的客套话,八月十五这个夜晚,已经派上用场了。到家后,父亲把大包的棉花从自行车上卸下来,放到院子里。母亲和往常一样,还是做一些平常吃的饭,并没有因为过节而添加什么好菜。弟弟在一旁直嘟囔,都过八月十五了,也不买月饼吃。我是不喜欢吃月饼的,除了太甜,还有月饼里面有一条绿色的不知什么材料的线,说甜不甜,说酸不酸。弟弟爱吃月饼,嘟囔着要母亲去街上的小卖部去买。

母亲把中午的咸菜和馒头蒸了蒸,就去买月饼了。不一会,母亲就买了一包用棕色纸包着,用褐色纸绳捆好的月饼。母亲把月饼的包装揭开,放到桌子上,给弟弟掰开一块。弟弟双手拿着月饼,高兴地吃起来。我没有吃月饼,父母也没有吃月饼,我们开始吃晚饭了。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说,本来寻思快过节,县棉麻公司的人不会来查,昨晚,邻居张大爷赶着牛车去河北卖棉花,当牛车走到河堤后,还没过高商大桥,就被县棉麻公司的吉普车给追上了,把四大包棉花没收了。

我不懂母亲说的什么意思,就问,为什么要到河北去卖棉花呢?父亲说,我们县棉麻公司搞垄断收购,他们在每个乡镇都有棉花收购点,定的棉花价格是1元一斤。隔壁的河北定的价格是1.6元一斤,一斤棉花就差6角钱。我们县种的棉花多,价格就压的这么低。县棉麻公司为了不让我们去河北卖棉花,就在山东与河北之间漳卫新河的高商大桥上设卡,桥南是高商大队的干部,他们只是做个样子,他们也不是真检查不让过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棉麻公司的人,是动真格的,他们坐着绿色帆布的吉普车,黑天白天的,在漳卫新河南北两岸的河堤上循环转,晚上转的更勤。只要是发现河南边的棉农拉着棉花过桥往北走,一律没收,毫不留情。

当时,棉农为了卖上一个高价钱,不惜被棉麻公司被抓、棉花没收的风险。棉花的种植和收棉花已经非常辛苦,没想到,到了卖棉花,还要经历这么多艰辛。  我看父母一点也不高兴,家里更没有八月十五过节的气氛。吃完饭后,父亲就去叔叔家,商量今晚去河北卖棉花的事。

母亲则一会一到院子里,看月亮还亮吗?是不是被云彩给遮住了。弟弟在一旁玩包月饼的一块菱形红纸,上面画着嫦娥奔月,一个穿着古代时装的美女怀抱玉兔,飘飘欲仙飞向皎洁的明月。

我要是会飞就好了,直接把大包的棉花飞到漳卫新河的北岸,让县棉麻公司的绿色帆布吉普车也追不上我。

过了一会儿,父亲从外面回来了,他和母亲商量了一下,叫我和弟弟睡觉,等过了24点,再把我们叫醒,说今晚要到河北去卖棉花。我有点好奇,大晚上的,去哪卖呢?

工作中的棉农(图 视觉中国)

夜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和弟弟迷迷糊糊的,就被母亲叫醒了,让我们穿多一些衣服。院子里有4大包棉花,自行车上只能带两大包,看来还要回来一趟。父亲推着自行车,母亲在一旁扶着,我和弟弟在后面跟着。刚出了院子,大叔和小叔也推着自行车出来了,还有婶子也在后面。我们没有打招呼,屏住呼吸,只是相互点了点头。当我们走出村子时,也遇到村子里的人,推着棉花往河北方向走。

河堤离村子很近,上河堤有一个很陡的坡,父亲先去河堤上,看河堤的东西方向有没有吉普车的灯光,在河堤下面是看不到的,河堤两旁的树又高又密。大家齐心协力,互相帮忙,把自行车载的棉花推上河堤,又用力拽着下了河堤,接着是走河滩庄稼地里很窄的土路,大约要走1000多米,才到漳卫新河。

这条河,我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后来看地图册时,才知道,它是山东与河北的分界线。漳卫新河很宽,要走高商大桥,需要走很长的路,极有可能让县棉麻公司的人抓住,自己种的棉花,自己还不能正大光明的去买,还要胆战心惊,像防贼一样,现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今晚的月光特别的明亮,照在漳卫新河的河面上。想想夏天,当天气热的时候,我还在河里游泳嬉闹,偶尔抓抓小鱼小虾,还有泥鳅和甲鱼。河里的水,能淹没到大人的膝盖,父亲把自行车停下,把大包的棉花卸下来。自行车是没法过河了,只有用人扛过去。父亲挽起裤腿,母亲和我也挽起了裤腿。父亲扛着一大包棉花在前面走,母亲背着弟弟,右手牵着我的左手。

在秋天,在深夜,在八月十五明亮清澈的月光下,我的双脚踩在漳卫新河冰凉的河水中,它像瞬间闪过的雷击,水的温度,从脚掌一直凉遍全身。脚下是看不到颜色的泥,只要站立不稳,就会滑倒弄得全身湿透。

我只看脚下,父亲扛着大包棉花,母亲背着弟弟,我只是空身行走。后边,还有大叔和其他邻居、村民。没有一个人说话的,有点“恐惊天上人”的感觉。

大家小心翼翼的,只听到光脚踩水的哗哗声。怕不小心滑到了,自己湿了还没啥,要是棉花湿了,那就没法卖了。

没有趟不过去的河,我们终于到达了漳卫新河的北岸。

我们到达河北的河堤时,看到东边隐约有汽车的灯光照过来。父亲让大家躲在河堤下面的树林里,最好不要走动,也不要发出任何声响。过了几分钟,灯光越来越近,汽车的前灯只会照到河堤光滑的路面,河堤两侧的树丛是照不到的。等绿色帆布的吉普车疾驰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大家才扛起棉花,顺利翻过河堤。河堤下面,就是一个小村子。

深夜,整个村子都是静悄悄的。父母把大包的棉花,和大家一起放在一户瓦房屋的后面,这个地方是保险了,县棉麻公司的人不会到河北跨省来抓我们了。到了这,就像跨过检查站一样,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母亲让我和弟弟在这里看着棉花,他们还要回去,再弄一趟棉花来。我和弟弟趴在棉花包上,虽然是深夜,靠近棉花的身体感觉好暖和。等了好长时间,父母和大家又扛过来一些棉花。这次,母亲留下来陪着我和弟弟,父亲和大叔他们回村,等天亮了,把驴车赶过来。我和母亲在河北这个小村里等着,头上的月亮依旧明亮皎洁,只有房屋的后面是漆黑一片,我们就坐在一户瓦房屋的黑暗处。

卖棉花

终于等到了天明,村子里的人,有早起上地的,就和母亲打招呼。大嫂子,要不到家里坐坐,在这蹲了一晚上,不冷吗?卖个棉花还要遭这么大的罪。母亲连忙说,不用了。

太阳出来,逐渐暖和些,天上的月亮虽然没有了亮光,但依然挂在蓝色的天边。父亲驾着驴车,大叔驾着牛车,还有乡亲驾着马车赶了过来。大家把大包的棉花绑到自己的车上,用绳子捆好。

父亲坐在驴车的前面,母亲和弟弟都回家了。我说,我要和父亲一起去卖棉花,父亲同意了。我坐在驴车上,比坐在飞机上还高兴。大约走了1个小时,才到了河北一个叫圣佛的小镇,棉花收购站门前,挤满了来自四面八方卖棉花的人。

棉花收购站的工作人员说,尤其是外省来的,要特殊照顾,凭号码牌,去餐厅可以免费领油条、豆浆、热水。

一会儿,父亲和大叔,还有乡亲,用白色方便袋,装着闪光发黄的油条和白色香气的豆浆过来。要是有头大蒜就更好了,一位同村的大叔半开玩笑地说。别不知足了,占了便宜还卖乖,到哪找这好事去,这就是天上掉油条,一分钱不花,白吃白喝还不满意,给您一元一斤棉花的价格,冷水都没有一口,看您还有什么脾气。大伙嘻嘻哈哈。

我吃着免费的油条,觉得真是人间美味,看来,要是人饿了,吃啥都香。

 等叫到我们的号码牌时,父亲赶紧把成包的棉花,放到大的衡器上称,有专门的人员,记录每包棉花的重量数字,把总数加好,用计算器算出钱数,写上名字,盖上章,说到财务室去领钱。父亲把成包的棉花倒在传输带上,成团的棉花被运到了更高处,整座棉花就像一座银山、雪山,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发亮。

父亲把倒完棉花的大包放在驴车上,去财务室把卖棉花的钱领了出来。那时,最大面额的是10元的大团结。父亲最高兴的时候,就是数钱的时刻。他左手拿着钞票,右手大拇指、食指、中指凑到嘴边,在紧闭的双唇间,用舌头尖轻轻地喷了几下小的唾沫星子,把左手的钱正着、反着数了两边,又用右手大拇指折了一下,放到胸前左侧的绿色上衣口袋里,用褐色的五星扣子用力扣好。

父亲回到家,对我和弟弟说,你们现在都长大了,也能为家里做点事了。这次,卖了棉花钱,可以给你们买新衣服,买月饼,交学费了。

后记:前几天,我经过城里的一间棉被加工作坊,我问老板,新疆长绒棉千层雪多少钱一斤,老板回答,每斤38元。现在,老家很少有人种这费事的棉花了,每次我看到漳卫新河,看到雪白的棉花,就会想起,那年八月十五的月光,那天晚上,我的心里真是和老天作对,心里一直默默念着:八月十五没有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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