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缺少绝世天才的足球时代

2019-01-29 19:52
上海

2019 年 1 月 5 日-2 月 1 日正值亚洲杯足球赛在阿联酋举办,作为一个在体育赛事相对较少的单数年份内进行的知名比赛,自然吸引了众多球迷的关注。而提起足球,难免会让人第一时间联想到离我们最近的 2018 世界杯,那个期间所经历的疯狂、期待以及出乎意料,任何时候提及都仍历历在目。

本期为大家选取的是著名足球记者王勤伯的一篇评论,文中他回顾了瓜迪奥拉主领巴萨时的辉煌战绩,怀念了那种有如艺术般的赛场经典时刻。而现今功利主义主导的比赛趋势,让他为足球的未来感到迷茫和困惑,它究竟会变成怎样?值得我们一起探讨。

未来,足球会怎样?

文/王勤伯

(一)

未来的足球会是什么样子?在 2018 世界杯后讨论这个话题,真是让人揪心。

无论是巴西的贝利还是荷兰克鲁伊夫,职业生涯都未留下太多视频资料,文字承载了记述他们生平的大部分功能。我们隐约可以感觉到,文字也是一种无比挑剔的记载方式,只有足够精彩的球星才能持久地被讲述、被记起。

文字和今天的足球世界却已背道而驰。在数码时代,电视转播技术已无比发达,球场内外密布上百个机位,一场平庸的足球比赛也可以在输出终端变得不同凡响。现场观众和电视观众,仿若两个世界。

这是我多年现场看球的体验,比赛本身不精彩不要紧,只需要一个水平不错的职业导播,他可以在人物特写、皮球飞行路线聚焦、局部争抢、慢镜头重放之间频繁切换,让一场无聊的比赛在电视屏幕前变得精彩纷呈跌宕起伏,成为合格的视觉消费品。

通过现场转播,总是能更清晰地捕捉到比赛的精彩瞬间

记者看台上,我总是嫌写字桌上的电视屏幕阻挡视线,所以会在比赛开始前把它彻底放平。但 90 分钟里,当我为场下 22 个人的无能感到愤怒、对两队的功利和平庸失望至极时,我又会把屏幕重新摆正,寻找可写的素材。

毕竟我是职业足球记者,和职业导播一样,我的文字是我贩卖的球赛衍生品,当真实的整体已索然无味,我就试图认定纷繁芜杂的细节自有其价值。

这或许是个文学话题,好比我们该如何看待那些只剩细节和技法的当代小说,它们到底是写作者主动还是被动的选择?在球场看台上,作为真相的见证者,我时常陷入彻底绝望,但为了消费主义的正常运营——或者这才是今日世界的唯一真相——我必须站在假象的受众立场去考虑问题。

2018 世界杯的多数场次,我就是在眼皮底下的真相与眼前小屏幕上的假象之间切换度过的。最终,我在法国 1:0 战胜比利时的半决赛后选择逃离俄罗斯。我无法忍受这种沉闷又无聊的足球真相,双方都把自己装在套子里,等待对手的一个细小失误决定赛果——例如一个定位球/头球——如果没有慢镜头重放,这进球的瞬间既没有美感,更无关真相。

2018 世界杯半决赛,法国以 1:0 战胜比利时

既然必须和世界一起接受和庆祝屏幕上的假象,我宁愿离开那个露天写字楼一样的记者看台。我去了克罗地亚,在罗马帝国时代建起的古城斯普利特和扎达尔,和当地人一起在海滨的大屏幕前观看比赛。

比赛一结束,屏幕立即切换成克罗地亚人喜爱的足球歌曲,足球赛瞬间变成万人齐唱的摇滚音乐会。在克罗地亚人中间,我竟收获了在俄罗斯比赛现场无法得到的激动和满足感——意大利成人电影女星卡波内格雷说过,“要犯贱,就要犯个爽”——既然必须消费假象,我也想假到最爽。

这个意义上,仍然执着地要在追求比赛结果的同时为现场看球的观众提供视觉享受的人,已是我们世界里濒临灭绝的少数个体。瓜迪奥拉毫无疑问是这样罕见的个体,2018 年正是他执教顶级俱乐部 10 周年。

10 年前,瓜迪奥拉接过巴萨一队的教鞭,那支在 4 年间拿下 3 次西甲冠军、2 次欧冠的“梦之队”,被里皮等足坛名宿视作“史上最佳球队”。意大利前球星佐拉说,“看瓜迪奥拉的巴萨踢球,我总是忍不住开心地笑,从头笑到尾。”

我曾多次在现场遭遇那支巴萨,的确如此,瓜迪奥拉的巴萨能频繁让你走出为结果患得患失的焦虑,他们总是能提供一连串玩弄对手于股掌之间的精彩绝伦的片段,让你尖声叫好转而又捧腹大笑,让你明白人既是一种无可救药的现实动物,也因此是一种有需求去脱离现实的动物。

何塞普·瓜迪奥拉

2018 世界杯引发的揪心,也在于足球书写本身。当足球和大众的关系已完全集中在职业导播控制的输出终端上,受众与足球的关系无可避免地建立在电视屏幕提供的假象上。足球书写者里也有少数人谴责俄罗斯世界杯的无聊和无趣,但谴责的力度根本无法和真相的罪恶程度相提并论。

更多的书写者们一边倒地站在功利足球胜利者身后,谴责“传控足球”,嘲笑美丽足球已经老旧过时,还有人为讨论加入各种暗含政治意味的用语,例如指责坚持传控踢法的勒夫德国队“太娘”,胜利注定也必须属于功利的、大男子的一方。

很可惜,夺冠的法国队仅仅是踢得功利,功利到近乎猥亵,如果这样就是“不娘”,就是“真男子”,那么世界和人类也真的无甚希望。

作为书写者,在真相面前,我们都是无能又可耻的——我常常这样想——为了找回一点点力量,我需要总是回到巴西。巴西不仅是足球王国,在足球书写上,也是无可争议的世界第一,只是语言的障碍阻隔了人们看到那些原汁原味的巴西足球文字。

巴西少年对于足球的痴迷和热爱

关于巴西足球,世界上很多人会误认为写得最好的是英国人贝洛斯那本《足球,巴西人的生活方式》。这也是真相和假象的关系,贝洛斯的作品太多拾人牙慧,他的英式书写总是脱离足球与存在的哲学关系,这种关系却渗透进巴西的足球和足球写作里——《足球,巴西人的生活方式》作为资料和入门书籍还算合格,就书写本身来说,只是超越了大多数平庸的英国记者而已。

瓜迪奥拉足球问世 10 周年,他正身处英国,执教曼城俱乐部。在那个岛上,并未有人写出过配得上瓜氏足球的文字。在我广泛的阅读范围内,“瓜氏足球 10 周年”最好的一篇出自 1970 年世界杯冠军队球员、贝利队友托斯唐之手。这位退役后潜心写足球专栏的昔日天才球员在巴西《圣保罗页报》上写道:

“瓜迪奥拉从教 10 年,就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他的巴萨改变了足球,他是一个持久的创新者,一个热爱往昔的现代人。他强调控球和传递,喜欢精彩的场面,就像贝利时代的桑托斯。瓜迪奥拉推崇高位压迫的打法,像 1974 年世界杯的荷兰队。他影响了全世界的守门员,让他们学习用脚踢球。他总是要求球员踢出精彩的足球,提供有质量的场面。如果缺少对乌托邦的构想,世界就没有可能性可言……”

(二)

20 年后的今天,有谁提起 1998 年世界杯那支法国队还一副津津乐道陶醉其中的样子?

在 2018 年揪心地谈论足球的未来,却可以发现足球至少有一点比人类历史更让人放心——成王败寇的逻辑对于足球的记忆并不完全成立。足球可以是荣誉榜,也可以是艺术史,引发普世崇敬和认可的足球,更关乎后者。

1998 年世界杯决赛,法国以 3:0 战胜巴西

足球历史上,有太多失败者的故事让我们在后世反复提起,甚至让根本未能亲眼所见的后代也交口相传。例如 1954 年输掉世界杯决赛的匈牙利队,1974 年和 1978 年连续两届输掉世界杯决赛的荷兰队,1982 年和 1984 年的“艺术足球”巴西队。

唯有 2008-2012 年间的巴塞罗那集胜利、荣誉和艺术于一身,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或许是 1992 和 1993 年连夺两届丰田杯的巴西圣保罗。但两支“艺术足球”队也都一样地以失败作为终结:1994 年,圣保罗在解放者杯决赛中点球大战惜败于阿根廷萨斯菲尔德;2011-2012 赛季,巴萨在欧冠半决赛中输给摆大巴的切尔西。

瓜迪奥拉仍在执教巴萨时,就有不少评论断言:足球历史纪元将以“前瓜”、“后瓜”作为区分。

瓜迪奥拉创造复古的条件,实现的是最现代的足球。在地域影响上,他的巴塞罗那也是历史上第一支真正征服南美的欧洲球队。过去的欧洲球队很难足够和持久地引发南美人的喜爱,因为南美人更看重才华,更在意比赛的观赏性,更强调球员的即兴发挥和创造力,这是欧洲足球比较缺少的。

但南美人从一开始就把瓜迪奥拉视作自己人,在阿根廷和巴西都出现了邀请瓜迪奥拉担任国家队主帅的呼声。瓜迪奥拉也从来不否认自己的南美足球情结,他的足球本就是欧洲和南美融合一体的产物。

正在观赛的瓜迪奥拉

瓜迪奥拉的执教经历从阿根廷足球教练贝尔萨的家开始。和瓜迪奥拉一样,贝尔萨热爱进攻足球和文学。陪伴瓜迪奥拉造访的是西班牙导演和作家特鲁埃瓦。那次涉及足球、文学和电影的谈话长达 11 个小时,几年后功成身就的瓜迪奥拉重访阿根廷,当众表示“我曾试图从这里的足球偷走尽可能多的东西”。

如果用欧洲文学史做参照来讨论瓜迪奥拉的成就,我想把瓜迪奥拉比作足球世界里的普鲁斯特,他创造了一种“意识流”足球——“意识流”并非东张西望为所欲为,而是一种超脱于“线性时间牢笼”的独立时空——如果说巴西和阿根廷讲究技术和创造力的足球踢法颠覆了直来直去的英国鼻祖,瓜迪奥拉的巴塞罗那甚至让足球比赛脱离了规定的比赛时间、规定的球场长度宽度这个“既定时空”牢笼。

那支巴萨创造的艺术境界可以命名为“Pep 时空”,2008-2012 年间的巴塞罗那,就是足球场上的《追忆似水年华》,它的整体是精美卓绝的,同时每一个片段又可以独立存在,每一次进攻都指向很多个方向,每一次配合,都像是小孩在快乐地玩球,却又充满成年人的智慧,即使输球,巴萨也丝毫不失其美感,且恰恰是在输球时展示出艺术的真谛:艺术不是一种活法,它是一种死法。生命必死,艺术是向死而生,是生命和死亡以最纯粹的形式自由地遭遇。

巴萨辉煌时刻

“Pep 时空”的意义,是它否定了欧洲足球在 20 世纪后半叶不断加深的功利潮流,球场上的自发性和即兴表演越来越少,更多是严格执行教练事先制定的各种套路,足球几乎要在模式化、机器人化的道路上走向沦陷——瓜迪奥拉有自己的模式,但他的模式目的是保护球员的自发性和即兴本能。

“Pep 时空”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在全队良好的协作之下,梅西、伊涅斯塔、哈维等天才球员获得了进行连续不断即兴表演的可能性,如果分解梅西、伊涅斯塔等人的很多技术片段,你会发现他们不像在踢职业足球,而是像小孩踢野球一样在玩乐。

梅西在巴塞罗那常常上演马拉多纳之后世界足坛罕见的连过数人破门精彩演出,这让阿根廷民众在很长时间里感到难过,因为梅西在国家队比赛中很难做出同样水平的贡献。对于喜欢艺术足球的南美人来说,这真不好接受。

还是瓜迪奥拉道出真相,“带球过人是足球比赛的关键环节,如果没有过人的条件,我们就通过耐心和寻找,去创造这样的条件。”

(三)

当我第一次翻开《追忆似水年华》,简直大惊失色,惊讶于作者几乎一出手就穷尽了法语的全部美感,他之后的法语作者该怎么办?

事实的确如此,普鲁斯特之后的法语作家无人可以走出这部作品,普鲁斯特本人也不能。

马塞尔·普鲁斯特,法国作家,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

站在 2018 年去讨论未来的足球,我们或许可以把当下视作“后瓜迪奥拉时代”的困境期。瓜迪奥拉曾在巴萨更衣室里说,“我为自己和你们同时代感到无比幸运。”此话一出,后瓜纪元即已开始,2012 年离开巴萨以后,瓜迪奥拉在拜仁和曼城都赢得冠军荣誉,但再也没有呈现出他的巴萨一样让人时刻想要宣布永生难忘的足球。

说到头,艺术是生命的一种际遇,对于艺术家也一样。瓜迪奥拉是足球教练里几十年一遇的天才,和梅西、哈维和伊涅斯塔一样。2018 世界杯带给世人的一大恐惧在于:接下来,可能会是一个缺少绝世天才的足球时代。

梅西和 C.罗正在迅速老去,十年西甲梅罗争霸已成往事。内马尔即使放在巴西足球史上,也站不进贝利、济科、大罗、小罗等绝世天才的行列。还有那个被视作集身体、速度和技术于一身的少年姆巴佩,他比起同龄的贝利、罗纳尔多、梅西差的不是一点点,他若能企及前辈亨利的成就,已经可以无憾此生。

缺少天才的焦虑将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未来一些年的足球世界,但我们不一定可以经常地从足球书写里看到这种焦虑。和日常生活一样,面对匮乏造成的焦虑,大众往往会加深对美好的诋毁。

即使在瓜迪奥拉的巴萨时代,也存在大量书写者用“审美疲劳”、“华丽大于实效”等概念去诋毁那支对现实世界造成巨大心理冲击的球队。足球进入后瓜时代,这种书写更是严重地占据上风。

梅西

“反瓜”书写者毫不吝啬地称赞“实用主义”、“脚踏实地”、“富有效率”的足球。对于书写者来说,这是一种比实用足球还更实用的写作手法,可以掩盖缺少绝世天才和伟大艺术的时代焦虑,也可以使自己对足球和世界所有卑微无趣的诠释看上去更有逻辑和说服力。

足球毫无疑问也是当今社会的一面镜子。就像今天的欧美政治,所谓的“实用主义”者在各个领域对富有社会关怀、人道主义和国际精神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大肆发动攻击,似乎理想的存在才是世界问题的根源。

1998 年和 2018 年两届世界冠军法国队,球员构成都是“黑-白-黄油”(Black-Blanc-Beur),分别代指队内的非洲裔、白人和北非裔球员。不同的是,1998 年夺冠的法国队曾被视作多元社会和多种族共存的美好象征,2018 夺冠的法国队却在法国社会失去了同样的象征意义,或者说,法国人已主动去避谈其象征义。

以勒庞为代表的极右政客格外仇恨足球,“我接受不了贫民区的小孩成不了职业球员就成为罪犯”。然而,难道不是几十年前缺少社会关怀、对移民隐形歧视的右翼政策导致了法国大城市近半个世纪严重的种族隔离事实?

巴西畅销书作家保罗•科埃略最近接受西班牙媒体采访时说,“尽管现代人在表面上有了更多的交流,但这不是真相:人们仅仅和想法近似的人沟通,缺少主动走出自己舒适地带的价值观。如果在这条原教旨主义、激进主义和对话缺失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2、3 年后我们将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玛丽娜·勒庞,曾任法国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现更名为“国民联盟”)领导人

2018 世界杯丑陋的场景展示的不正是一个“对话缺失”的世界?太多的球队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胜利仅仅是因为对手的一次偶然失误,开放意识是一种不可饶恕的死罪,追求美感更是不切实际的行为。

人们到底希望从足球里看到对现实世界各种规则的完整印证,还是找到对现实的些许逃离、提升和反叛?每个人对待足球的目的和方式都是不一样的,但最终以优美的形象持久留在我们记忆中的,总是那些试图凭借一己之力去改变一切的人,例如球员梅西,例如教练瓜迪奥拉。

瓜迪奥拉和梅西

2018 年 8 月,意大利《晚邮报》采访在地中海救助难民的非政府组织“Open Arms”,希望了解他们的经费到底从何而来,哪些是出资最多的私人资助者?

“出资最多的是瓜迪奥拉。还有哈维、加索尔、曼城和巴萨的其他球员……”

关于世界和足球的未来,其实只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希望,还是绝望?在绝望中,有很多人会选择集体扼杀希望,认为这样可以为自己换取苟活的条件。也有少数的人,为保存一线希望做着绝望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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