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结婚

2019-02-14 19:04
上海

文 | 胡卉

编辑 | 刘成硕

1

庞木兰相中了一套房子,要我伪装成看房客,去见中介,和房东谈判。方法是挑刺,压价,辩才要凌厉,言语要刻薄,既冷酷无情,又注意分寸,全线击溃房东老太的心态。几天后,庞木兰再笑容满面地出场,以偏高的报价和偏低的姿态,和房东老太做最后的商榷。

这天,庞木兰开车来载我,吆喝我上车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乐观估计,你能帮我压下六七万呢。”

“那不错。”我说。

“是呀。”庞木兰的手掌轻轻摩挲着我的背:“你要相信自己。”

我告诉过她,我既无看房的经验,也没有修过表演系的课程,很可能穿帮。此举也不一定有效。但我答应去试试,作为多年好友,我深知庞木兰对买房的执念和付出。

庞木兰来深圳六年了。当年,她从武汉拖一只行李箱南下时,还刚从财经院校毕业,一贫如洗,生气勃勃。后来,小她两岁的男友银舸也从体育学院毕业了。庞木兰在一家研发集成电路的半导体企业做财务,也接私活,给想要节省开支的初创公司做账。深圳创业公司极多,你往星巴克一坐,耳边谈论的都是当老板的酸甜苦辣。庞木兰心思缜密,容貌可观,人也亲切好说话,这几年一直很不缺活儿。银舸在一家早教机构当游泳教练,帮三五岁的孩子矫正游泳姿势。刚来时,他们挤居在庞木兰的员工宿舍,开始了愉快的同居生活。生活简素,也没什么费钱的爱好,慢慢就有了积蓄。等积蓄突破一定数额,他们开始在看房上投注时间精力。工作日兢兢业业地工作,休息日也不休息,跑来跑去,关里关外地看房子。面积、朝向、格局、地理位置、周边环境,房子总是这里或那里,有一点不如意,为了填补这点或那点不如意,庞木兰算来算去,预算总显得少了那么一点。

虽然不甘心,庞木兰试着变换观念,买不起好房子,就买一个性价比好的房子。她不想再拖了。她在筹划结婚。和很多女孩的想法一样,她想买好房子再结婚。但和很多女孩的处境不一样,庞木兰几近单枪匹马,去完成这份雄心。在我们看来,这很有些悲壮、孤勇的意味。

庞木兰决定要买的这套房子,位于福田区,近莲花山北部,是深圳比较中心的地带。等我们在弯弯绕绕的小区停车场找到车位,一路上,庞木兰已经把房子的优劣给我拎清楚了。和中介约好的时间到了。我打起精神拉开车门,庞木兰笑着拍拍我的背:“去吧去吧,加油加油。”我便像驯马师手下一匹机灵兴奋的小马,身负她的使命和希望,去见对手了。

两个小时后,我坐回车里,浑身枯燥而疲累,对城市生活灰了心。庞木兰正被手机里的综艺节目逗得哈哈大笑,一面剥着橘子。她分出几瓣递给我,按下暂停键,笑嘻嘻地问我战况如何。我瞥了眼她憔悴发黄的脸庞,又扫了眼她发黄分叉的长发,很是心疼。我对庞木兰的头脑也灰了心。我认为她处在局中,没能看清大局。大局就是一个骗局。

我说:“450万哦?”

“是呀。”

“我的意思是,450万,这么个小破屋子吗?”

“是呀,均价八九万嘛。”庞木兰的嘴里包满了橘子,黄色的橘子水快要从她的嘴角溢出来。

我长长地叹息道:“不值哇。以后你在厨房炒菜,在客厅看电视,在卧室做爱,你孩子做作业时听得一清二楚。也就是说,你在日常生活里,做什么都束手束脚。”我眼前闪现那狭窄的次卧里靠墙安置的书桌,小得放了课本就容不下胳膊,放了胳膊就容不下课本。

“一线城市,是这样呀,没办法呀。”庞木兰觉得好笑,以一种完全认可自己的语气补充道,“这可是这小区最大的户型了,我们还得交豪宅税,你晓得吧?”

“晓得。买完你就成穷光蛋了,一分不剩,还绑上一身债务。你为什么非要买呢?每月花一半房贷,九千,可以租两个这么大的……”

庞木兰打断我:“那性质完全不一样。”

2

我们沉默地在车里剥着橘子。等橘子吃完,庞木兰把塑料袋揉成一团,塞进座椅中间的储物箱,沉默地发动了车子。汽车载着我们飞驰在开阔的皇岗公路上。

庞木兰忽然嘟哝了一句:“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人和人是没法达成理解的。”

我沉默地看向窗外。深圳真是一个漂亮的城市,明明初冬了,好像在步入春天。路边的榕树万古长青,老根处不见一片落叶。菠萝蜜树还在结今年的第三次新果。芒果树随风摇晃着墨绿的密叶。低矮的一串红、秋海棠和三色堇,形成花的河流。远处笔架山的十余座小山峰绵延起伏,山顶之上蓝天澄澈,没有一丝流云。天高而路远,路的尽头有一望无垠的大海。深圳有多美,就有多少人不想辜负它的美。

庞木兰一打方向盘,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她冷峻地盯着我,脸上的神情紧绷着,一点笑容也没有。我的心跟着虚软下去。她说:“不是我做不到。你晓得吧?早两天,我爸提出来,愿意拿一百万帮我付首付。只要我同意,我就能买个更大的房子。”不久前,我们县升级为市,筹建的职教大学城选址在风景秀丽、离市中心和省会长沙都不远的夏铎铺镇,引发了大片区拆迁。庞木兰家的老房子被征收,拿到140万拆迁费。她是家中独女,母亲早逝,父亲也没有再娶。之前,我们都觉得在支持女儿成家这件事上,那做父亲的实在不够爽快。因为我们普遍这么干,拿父母的钱,成自己的家,基因繁衍,生生不息。

“那当然同意啊。”我没头没脑地说。

“他有他的条件。他要银舸上门,孩子随他老庞姓。”庞木兰的语气轻描淡写,并非表示这是小事,而是她早就想过很多遍了,新事在她脑子里来回碾成了旧闻。

我想说,都什么年代啦,好古板,好荒唐啊。但我并未完全忘记家乡的传统观念,以及人们世世代代维护它的决心。我们这一代人,年少时远离家乡,长大后又定期折返,从不忘以启蒙的姿态,去挑战父辈内心固若金汤的认知。我们是最先出现的逆子,异己,且因受了城市教育,变得口齿伶俐。后来,等再长大一点,我们像从身上发现跳蚤似的,吃惊地发现那些观念并没有从自己的脑子里彻底清除。对某些荒诞可笑的东西,我们还保留着鸡零狗碎的认同感。而且,嘴巴上辩驳得越大声,心里的防线失守得越快,左右权衡时行动的力量就越弱。我们是最不幸的纠结体,身上矛盾地组合了传统和现代,乡土和城市,东方和西方。假使旁观一个上门女婿,我们绝不会像旁观非洲祖鲁族少女赤裸上身以示贞洁时那样惊愕和窃笑。相反,我们很熟悉,因为熟悉而容易理解,在理解的基础上,也便于接受。

这些想法在我脑子里快进,闪退,一片混沌。

庞木兰继续说道,父亲给她讲了好多血缘、家族和姓氏的东西。他还翻出了保存完好的家谱。他是五代单传,到庞木兰这里就断了。庞木兰两岁时,母亲没了。父亲那年25岁,之后一直没再婚。现在人老了,更爱抿酒,也更爱在抿酒时细细琢磨后代啊,子嗣啊,如何如何。哪想晚年风来运转,手上转出这么大一笔款子,心思也跟着转活络了。醴陵的亲戚介绍了一个寡妇,三十出头,带个儿子,愿意跟他结婚,也愿意再跟他生孩子。

说到这一点,庞木兰高屋建瓴地点评道:“他不急着应承这门事,先来问我,想让银舸上门,站在他的角度想,也是让了步的。他也掐准了银舸家底薄,又有两个兄弟。”

“可人家是辽宁人,北方男人这方面只怕更不好通融吧?”

庞木兰没有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问道:“为人子女的,在父母面前,顺从比逆反要容易得多,对吧?”

我点点头。

后来不知怎的,她讲起她收集的资料。原广州市委书记万庆良随母姓,其父是上门女婿。华为总裁任正非当过九年江苏人的上门女婿。香港周大福创始人郑裕彤从上门女婿做到千亿富豪。至于中下层家庭的上门女婿,制造了更多的新闻。北京上门女婿酒后刀扎岳父母。甘肃上门女婿手起刀落,砍断妻子手臂。云南上门女婿杀妻弑三子,曾哭诉日子太憋屈。婚内凶杀案大盘点:作案者多是上门女婿,且手段凶残。

3

关于庞木兰和银舸的爱情,请允许庞木兰本人来讲述:

我21岁和银舸在一起,自那以后,我不再认为自己是野草,是贱命一条了。我两岁,母亲自杀,十二岁读寄宿学校,半年见次父亲,成年后只身去了更远的地方,家的概念很淡,对人对事,心里始终嵌着一块冰。直到遇上银舸,我的人生奇妙地重启了。十年过去,我依然感到惊讶,也感到困惑:像我这样一个不为人知、毫无个性的小市民,竟然拥有那么好的爱情。而且这爱情安静和隐秘地存在,不被任何人知晓。谁会知道十年来,我们一直是手牵手、脚碰脚睡觉的呢?

我是在大学游泳课上遇到银舸的。他的自由泳姿态优美,动作矫健,正在400米的泳道中,做着勤苦的重复训练。我对他一见钟情。我摸清他训练的时间,机巧地制造偶遇,制造他能帮我解决的小困难,时机一成熟,我就引导他向我表白,然后顺理成章地做了更多更亲密的事情。这些事情像一盏盏点燃的灯,不仅扼死了我暗夜般不值一提的过往,还让我的人生从此熠熠生辉。这是后话。我从小就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非常果敢地采取行动。我从不守株待兔地等人来追,从来都是主动追求自己喜欢的人。有些追求失败了,扑了一脸灰。那些男孩还以为他们的拒绝伤害了我,事后又心怀歉意,想要回头,不,说真的,我并不在意他们,我也绝不给他们第二次机会。

我是银舸的初恋。回想起刚在一起的日子,天啊,心头那种幸福,言语难以形容。反正我每天走在路上,看什么都会笑个不停。

吵架?那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我们吵架很少为了什么具体的原因。上一次,起码隔了两年了,还住在竹子林,是个冬天的晚上。什么原因我完全不记得了。大概是我一时情绪崩溃,犯了歇斯底里症。这类问题在女性身上并不少见吧,为了证明爱情的激烈,体验分手的痛苦,为了折腾掉精力,好好睡一觉,或者什么也不为,只是体内暴虐疯狂的基因作怪。总之,我疯了似的,咆哮到自己嗓子都嘶哑了,最后只能不停地干呕。我跳脚咆哮时,银舸的胳膊就像一把大铁钳,牢牢地钳制我在他的胸前,试图让我冷静下来。他力气很大,产生了强烈的压迫感。我又吼又叫,扑上去在他脸上挠了几条血印子。他一松手,我就甩门跑了出去。我逃命似的跑啊跑,不看红绿灯,身后引发一片急刹车的悲鸣,那种状况下,甚至还变态地希望自己被哪个倒霉蛋撞死呢。银舸气急败坏地追我。我知道他放心不下我。我们沿着深南大道、侨城东路、白石路、滨海大道,往深圳湾的海边跑去。

海风清凉,一寸一寸地舔舐人的皮肤。潮来潮往,海浪拍打着防波堤下的礁石,水声哗啦哗啦。红树林静立在海水中,树冠的阴影仿若平原上的云团。海湾的风物退烧般冷却了我的躁郁。耳鸣消停了,我听见银舸在持之以恒地唠唠叨叨。

“木兰,我浑身汗湿了,我穿了绒裤和毛衣来跑步!”

“木兰,那儿有个摊儿呢,烤地瓜好香啊,你想不想吃?”

“木兰,早几年,你看过一个恐怖片,里面有个被车撞死的小女孩,她的鬼魂老是趴在公交车窗上直勾勾地看人。后来,你夜晚看见公交车就瘆得慌,是吧?49路刚过去,有个小女孩真的在看你。”

我一声不吭,跑得更快,想穷尽体能,排除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狂躁和孤愤。庞大的黑暗之中,深圳湾大桥的一线灯光悬置半空,如星星般眨眼闪烁。更远处是香港岛上建在半山腰的住宅群,灯光稀薄,楼宇透明,鬼魅又虚幻。我初来深圳,隔着海湾遥望香港,对那陌生的土地充满了新鲜美好的想象。然而,当我踏上香港,瞬间就对它的拥挤、破败和聒噪心生厌恶。别处、远方,果然什么都没有,甚至更糟。我开始思考在深圳、在柴米油盐的生活中,笃笃实实地建立日常之美。

银舸的声音听上去变得悦耳可爱。我牵过他的手慢跑着,他的手掌热乎乎,汗涔涔的,掌中的纹路我多么熟悉。我想起很多我们之间的事,多年以来,我都是如此被珍视着,被这世间仅有的一人。我知道,在他心中,这座城市余下的几千万人抵不过一个我,这个世界余下的几十亿人也抵不过一个我。他在我心里也一样。我们依赖对方,就像双脚依赖大地。

4

庞木兰珍藏着一张相片,是她和母亲的合影。母女站立在一株繁花如雪的山茶树下。那会儿她才几个月大,戴一顶绒线虎头帽,眼睛鼓鼓的,很黑,很亮,什么也不怕的样子。母亲才21岁,可是怀里已经抱着一个胖娃娃了。母亲穿着灰黄的格子大衣和牛仔喇叭裤,烫了头发,菱形脸微仰,细长的眼睛觑视远处。她嘴角那抹局促羞涩的微笑,很像如今庞木兰某个朴实天真的乡下表妹。父亲说,那天镇上来了个照相的,跟着货郎走街串巷地吆喝,吸引了许多姑娘媳妇,母亲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衣裳,给孩子打扮一番,欢欢喜喜就去了。

这是庞木兰和母亲的唯一一张合影。年代久远,又没有塑封,到她手里时,被水渍、虫噬毁坏了,幸好母亲的脸还完整。庞木兰发现自己除了眼神,完全复制了母亲的相貌。

母亲17岁恋爱,父亲和她同龄,都是对方的初恋,又处在八十年代的乡镇背景下,注定一恋定终身。那时,年轻人都爱看露天电影,只要听说哪个地方放电影,就成群结队骑着单车奔去,把露天电影场所变成爱情的派对。那天,母亲去看电影《尤三姐》,挽着的女伴,正是父亲姨娘家的表妹。父亲请她们吃了橘子汽水和牛奶雪糕。表妹说了表哥很多好话,连带着也交代了他的家庭,他作为军医退休的父亲,美丽和气的母亲,还有一个在南京读大专的弟弟。熟人牵线搭桥,这对年轻人热烈地恋爱了。爱情甜甜美美地走过五年,海誓山盟,如胶似漆,不在话下。等到领结婚证的年龄一到,他们就征得父母的同意,拿着户口本去了民政局。

领证是三月,婚礼定在十月,在这期间,他们孕育了一个孩子。本来双喜临门,哪知最后却弄得十分难堪,成为这对年轻人一生中极不痛快的一件事。

婚礼前一天,按当地规矩,新郎携亲戚去新娘家抬嫁妆。嫁妆兴“抬”,八抬,十抬,十六抬,物件之多,相当搬家。去者三四十人众,场面也相当威武。不像现在一站式采购这么快捷,那时的嫁妆,都是新娘父母携礼登门,请匠人一件一件置备的。请棉花匠弹四床喜被,按春夏秋冬,分不同斤两。请木匠打制盆、桶、洗脸架、床铺、高低柜、组合柜。请篾匠编织筷筒、菜篮、扫帚、簸箕、凉席。一对新人即将开始共同生活的大小用具,都由新娘的父母悉心准备。有的要准备几年,比方喜被的棉花内芯,从她十五六岁开始种植和采摘,年复一年地积攒。有的准备几个月,比方木制品和竹制品,找原料、看款式、完工、涂抹防腐的桐油,一道道细枝末节的工序日复一日展开,融入进为人父母的喜悦和忧愁,期盼与祝福。一个女儿的出嫁,不是婚礼那天一脚跨出家门,而是细水长流似的,一点一滴流进别的人家。在那悠长的时节,家庭氛围随之流变,坐在窗前缝制着红嫁衣的新娘,低头捻针,抬头看天,天亮又天黑,心情也和往年大不相同。

庞木兰的母亲家中姐妹四个,兄弟两个,父母都务农,是当地最典型的家庭结构。家虽贫,但父母有心,为筹备幼女的嫁妆,不惜欠下了许多工匠的债务。匠人眼明心亮,新娘婆家家底殷实,等到嫁妆取走,丰厚的礼金一送到,自然不会亏欠他什么。深秋十月,天气微寒,来抬嫁妆的男人们进门落座,讪笑着接烟喝茶,新郎一言不发地夹在他们中间。他的胳臂肘撑住大腿,头几乎低到双腿间最让人脸红的地方。从进门,他递了一个红纸包封给未来的岳父,那躲躲闪闪的眼神就避开所有人。

包封里只有24块钱,相当于一对脚盆的价格。镇上最穷的人家娶亲,镇上有史以来最小的提亲包封,240块。奇耻大辱,飞来横祸。新娘的父亲仰天长啸,母亲和姊妹哭作一团。新娘的心破碎了,婚礼如丧葬般悲伤。此后,镇上的每一场婚礼都将引发她不堪的记忆,令她对公婆和丈夫心存怨恨。她反复质问丈夫,你怎么不自己往包封里贴点钱?他闷不做声,他哪有余钱,光是承担喜宴的食材就掏空了他。

等她嫁入军医家,有次问那喝多了的公公:“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就是要别人看看,我老庞家不花钱也娶得上媳妇,抱得上孙子。”

公婆的自视甚高,冷酷无情,那是她第一次领略到。她也第一次领略到,爱人牵连而来的血缘关系,那些似爱非爱、似亲非亲的人,如何往他们两人的爱情里不断地添加干扰和危险的成分。

5

婚后没多久,公婆就划给他们两间房,一只锅,几个碗,话说得很明白:“树大分枝,崽大分家。”孩子两岁时,他们盖好了自己的房子,全凭四只手起早贪黑,一张嘴八方借债。公婆既不出钱也不出力,择菜烧水的帮衬也妄想。不管怎样异常的艰辛,酸苦,两人还是凭着一口气,把家庭生活建立起来。

1989年,庞木兰的小舅,母亲姊妹中最小的一个,也要办婚礼了。四个姐姐提前几天回了娘家,跑上跑下帮忙张罗。她们负责帮厨、清洁、装饰,也负责新娘的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她们像只优美的陀螺一样屋里屋外地转动,等四个人转到一块儿,就开始商量礼金的数额。这场婚礼,万众瞩目的除了新娘的容貌,还有姐姐们的礼金。弟弟结婚,是姐姐报效家庭、表现自我的象征。婚礼伊始,姐姐的礼金早早写在人情薄上第一行,被所有宾客过目。过目不忘。因为这将成为当地风俗史上谈论和比量的对象。有些姐姐几乎以献祭的心态,英勇地往礼金后面加一个“0”,再加一个“0”。

自从小弟的婚礼定下日子,随礼就被提上议程,迟迟得不到解决,全因庞木兰的母亲。说白了,她不想随那么大的礼。她们三个嫁得好,出手阔,但这120块,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再说,家里男人也不会同意的。这个小家庭还背着那么多债务,夫妻两个从早忙到晚,晚上一等孩子睡着,就背着电动捕鱼器去水库打泥鳅和黄鳝,打一斤卖一斤,一斤两块钱。他们自己是从来不舍得吃的。

姐姐们笑着宽慰她,明面上这么写,事实上不会真花费120块,弟弟弟媳私下会退返一半的。因为很多人家都是这么做的。

回到家,她也是这么跟丈夫解释,才勉强取得了同意。

可是等到晚席结束,每位亲朋,不分亲疏,都是打发了八颗糖、一包烟和两尺印花布回去。四个姐姐也一样。新婚夫妇进了洞房就没再出来,看来根本没有退返礼金的意思。做父母的也没有插手,无疑默认了这个做法。姐姐们心存疑虑,又忙着收拾桌椅碗碟,清扫纸屑瓜壳,做完了每一项扫尾的工作,最终也没有等到退返的礼金。尽管有些不悦,相互挤眉弄眼,可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思量着总归是自家人得手,那就算了。唯独一个人,离开娘家时,怄得双目通红。很多人都看见了。她们最后一次看见她,就是她杵在铁门边,怄得双目通红、茫然失措的样子。

因为此事,庞木兰的父母产生了罕见的激烈的争吵。当天夜晚,做丈夫的质问妻子,到底是出于头脑蠢笨上了当,还是窝藏私心,有意偏袒娘家人。他也咒骂岳父母和小舅子太厉害,是吸血的水蛭,也不管这女儿身上还剩几滴血,先抽干她再说。她起先只是抱着双膝抽泣,后来放声大哭。她也诅咒,诅咒他的无能,诅咒他的父母冷漠无情,诅咒他像条野狗,和她一样,都是不被父母所爱的子女。

庞木兰长大后问起别人关于她母亲的一切,很多人对这个夜晚记忆犹新。他们说她的嚎叫格外凄厉,绝望,像来自幽不可测的冥界。你以为她哭完了,仔细听,却是低沉疲惫的呜咽和悲泣。稍作休息,又陷入疯狂的呼叫。循环往复,吵得生者无法入眠,死者不得安宁。直到天快亮了,四点钟左右,那哭声才止息。

第三天傍晚,人们在三山环抱的水库发现了她。她卡在狭窄的涵洞里,还穿着弟弟婚礼上那身大红色衣裙,在青山绿水之中,分外打眼。水声訇訇,让打捞者胆寒,如果赶上落雨,大水一来,她将会被冲向不知所终的地方。

6

庞木兰对一切家庭伦理的东西保持警惕。爱情多么美好,如冬日壁炉中温暖的火苗,而爱情导向的婚姻和家庭,如果不小心掌控,将会导致一场火灾。母亲就是前车之鉴,葬身在这样的火海。

好在时代、地域和机会都在改变。庞木兰热爱种种改变。比如,她宣称她热爱漂泊热爱异乡,只有这样,她才能独立自主地创建自己的家庭,而不必嫁入、融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只有女人才能明白其中的艰难)。她看重家庭价值,但并不想承担家族间的黏连、牵扯。她也从不本着理所当然的心态,从家族中接受财物。(公婆铆足劲拿出七万块帮忙置房,被庞木兰硬邦邦地回绝了。她说,她不取,给的人并不会太难过,也许还会暗中松口气。)她主动选择了孤绝。在这条道上,别人计较的苦处她不计较,但她也有她格外计较的东西。

此前,庞木兰应对婆家一方,改革般地施行她的章法和原则。没想到娘家这面,父亲倒是蛮会出题。庞木兰想到了很多东西,有的东西是实的,有的东西是虚的,她在心的天平秤上掂量,虚的往往比实的更有分量,让她更不能掉以轻心。虚如银舸的情义和自尊,实如房子的面积大小。虚如父亲晚年对儿子和后裔的向往(她并不打算去纠正他),实如账上突然增加的100万。等等。在细细的权衡比量之中,她发现,真正构成她生活堡垒的,不将是房子,也不再是父女、婆媳之间的关系联盟,而只局限于她与银舸之间,两个人的凝结深切到何种程度。如果说婚姻是围城,她便要把自己的城池修建得异常稳固,造一方独立的王国,安顿自己的身心。

在银舸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庞木兰兀自做出了决定。这世上罕有一箭双雕、周全圆满的美事,而她是一个警觉的风险规避者。她突然很想成为银舸的保护者。

她请父亲对银舸保密,从此不提“上门女婿”的想法。她也对父亲的第二段婚姻给予了支持和祝福。

又是一个十月。庞木兰和银舸的婚礼在莲花山北的新房里举行。窗外,小区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废弃的环形喷泉,已沦为五颜六色生活垃圾的堆放地。沉闷凝滞的空气中,偶尔有食物腐烂的气味潜入,我们只好把窗户关上。封闭狭窄的婚房里挤满了人,欢声笑语闹翻了天。

婚礼是中式的,囍、剪纸、对联、灯笼、鲜花、床单、被套,都是红色,还有满面红光、来来往往的宾客。庞木兰穿着一身红底金丝的凤褂,脚蹬鸳鸯绣花鞋,微笑着坐在床尾,美丽光辉。

婚房的门紧闭着,外面不时传来鼓掌和哄笑的声音。终于,到时间了。门打开一道缝,银舸挤进半边身子,朝我们挥挥手,脸上的笑容相当灿烂。他穿着酒红色龙褂,头发向上梳起,露出宽阔的脑门,是个格外精神和阳光的小伙子。他卡在门口,半边身子被几个伴郎拖住了。伴郎们穿着统一的黑色中山装,本是大哥的陪衬和保镖,眼下却说好了似的背叛他。他们一齐高喊:“红包!红包!喜烟!喜烟!”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红包!红包!喜糖!喜糖!”声音重重叠叠,合唱团似的,把音响里温柔浪漫的婚礼进行曲都淹没了。

银舸散了红包,唱起戏腔:“娘子——相公来了——”可身子依然动弹不得。他发嗲,求饶,反抗,讨好。众人乐不可支,但绝不会轻易放过他。男宾们准备了一连串捉弄新郎的谜语、荤段子和歇后语,好戏轮番上演。

“‘新婚之夜’,打一城市。”

“开封?早开封了呀!”

“一个男人,比如银舸,银舸光屁股坐在石头上,打一歇后语。”

“以卵击石。”

“不行不行,说完整。”

“银舸光屁股坐在石头上——以卵击石。”

“哎呀,对对!”

还有颇具情色意味的游戏。他们变魔术似的,抖撒出各样道具来,令人心跳脸红。新人越窘迫,众人越坚决。新人越羞涩,众人越高兴。我们拥挤在十多平米的婚房里,摩肩擦踵,激动如潮,一起度过了一个放肆而快乐的好日子。

婚礼完美收官,新人感谢又感谢,说了许多不必多说的客气话。我们笑了又笑,双手拍得又麻又肿。最后,庞木兰动容地说,她的婚礼和别人的婚礼不一样的地方,是缺了流泪的人。她参加过许多婚礼,每个人都笑啊笑,公婆自然笑,父亲也笑,只有新娘的母亲会偷偷抹眼泪,不知是出于不舍,还是担忧。这一天,她心底最想念的人,是她的母亲。如果母亲还在,女儿的这场婚礼肯定能覆盖她对于自己婚礼的痛苦回忆。对于结婚这件事,她也从此有了可以笑着聊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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