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麻风岛 | 湃客年度视觉大赛
黄焱红 图文
大襟岛也被称为麻风岛,位于广东台山赤溪镇,距陆地14海里。1927年,美国传教牧师理约翰及华侨梁耀东在岛上建起这座麻风病院。
几十年来,麻风岛共收治过约1500位麻风病人。
康复后进入服务行列
我第一次上岛2010年春天,约了几个年轻人同行,白天,和老人们举行了热闹的联欢,傍晚,同行人走了,我一个人留在岛上。
下午6点,大襟岛开始发电。这是岛上最有生气的时间段,大家利用这有限的时间烧开水、看电视,村子中心那座老教堂里坐了十几个人,有些残破的教堂空间很高大,显得空空荡荡,一台爱心人士送来的电视机摆放在中央,这里村民消磨晚上时光的场所。
夜色中,我走进一间小屋。主人是79岁的伍尚桥,相比其他病友,他几乎没有残疾,和家人的亲情也没有割断。
1972年病愈,那时,人们对麻风病很恐惧,他怕影响家人,就留在医院,他现在负责管理发电机,保证岛上照明;
刘祝权来这里近30年,现在,像他这样残疾程度低、肢体相对利索的康复者都进入管理层,除了食堂,他还要管理总务;
张金励也是从病人走进服务队伍的,他从小父母双亡,给了别人家,得病以后又被遗弃。他一只腿残疾,但两只手基本正常,于是,他学会了理发、打针、输液,为病友们服务;
74岁的梁建忠住院治疗期间学会了打针、输液和看病,岛上没有常驻医护人员,一般小病都找他,他还负责唯一一间小卖部的采购工作,经常要坐船去陆地进货。
和蚊子战斗了一晚上
9点15分,准时停电,大多数老人在这之前就入睡了。
月亮当头,很大,院子里的景物被映照得清晰可辫,我走到码头,坐在石头上,眼前,亮着灯光的渔船还在近海游弋,正在消退的潮水留下一次次渐行渐远的涛声,身后就是那个饱经磨难的麻风病院,70多年来,这里见证了多少苦难人生,他们受病痛折磨,身体残疾,他们遭社会遗弃,亲情断裂,默默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精神和身体双重打击,顽强生存下来……
回去,路过海边一座乘凉平台,见到张金励正在铺被子,准备在外面睡觉,我跟这个58岁号称大襟岛最年轻的村民聊了很久。听他讲了很多故事,才回去睡觉。
天气热,我干脆把床板搬到药房外面的走廊上,蚊子极猖狂,两盘灭蚊香也抵挡不住它们的疯狂进犯,只能和它们战斗,几乎一夜无眠,正要迷糊一下,听到扫地声,天已朦朦亮。
麻风岛上不缺少爱
医院外散落着一些小棚子,那是老人们搭建的厨房,一大早,大家就忙着淘米、洗菜、洗碗、舀饭,他们用残肢艰难地做着正常人轻而易举的事情。三三两两分别组合,一起做饭一起吃。我看到走廊里还吊着一些装菜篮子。老人说,前天,爱心人士送来了菜、肉,舍不得一次吃完,就装起来,吊在通风的廊道里。岛上没有冰箱,实在放不住的食物也会存放到码头的小冰库里,那是南湾渔民储存海鲜的临时转运站。
在麻风岛,每一个不能自理的老人能够活下来,除了自身的毅力,也有来自外界和彼此之间的关爱。
那天上午,张金励领着我去看墓地。几十年来,已经有上千人永远留在了岛上,说起这些曾一起患难的人,老人们都习惯用手指指海边那个方向说:“他们去了那边。”
路上,我看见一个拄着棍子的老人。张金励说,他叫孙天宏,又去陪老谢了。
孙伯和老谢是好朋友,两人彼此照顾了几十年。去年年底老谢去世,孙伯每天都来2、3次,有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墓地紧邻大海,一座座坟包被很深的荒草掩埋了,只露出墓顶的十字架,老谢的坟被大量鲜花簇拥着,是孙伯种的;他用棍子整理了一下杂草,然后,在十字架旁坐下,不远处就是大海,隐隐能听到涛声。望着他近乎凝固的身影,我想,已经去了天国的老谢一定会感动的。
相濡以沫的艰难人生
互相组合在岛上很普遍,76岁的黄细佬和岁数相仿的麦细莲就是这样一对组合,各自住集体宿舍,白天在一起做饭。
我去的时候,麦婆婆正在切冬瓜皮,右手没有了,菜刀用绳子捆扎在光秃秃的肘头,动作却相当准确。
黄老伯从里面取出一把锯,又用绳子将一个特制的手箍系在手上,再把锯子固定,木头放在特制的“工作台”上,一只残腿压住,然后开始锯……
锯成段的木头还要劈开,要重新用绳捆住另一个特制手箍,将砍刀牢牢捆住,但见他“一手”扶住木头,“一手”举起砍刀,几刀下去,木头被劈开。
吃饭了,麦婆婆先给黄老伯盛饭,我注意到,吃饭用的碗都经过了改造,加上了端碗的铁丝托,不用绳子捆,就可以用一个肘头轻松端起饭碗。麦婆婆指着黄伯说,都是他自己做的。
他们都是上个世纪60年代上岛的,从那时起就开始了“你劈柴来我做饭”的日子。谈话时,黄老伯一直称麦婆婆是女朋友,听着有点新鲜,也有点心酸。
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你们没有结婚?”
他说,以前医院没有房子,就没有结婚,现在房子多,人却老了,结婚也没有意义。
告别了两个老人,心里挺不是滋味。几十年来,一群孤老病残的苦命人在这与世隔绝的孤岛上,相濡以沫,彼此搀扶着走着最后的人生之路,用做饭、洗衣、砍柴这些琐碎和平凡,诠释出爱情和友谊的另一层深刻。
后悔没有吃老人的木瓜
我们中间一个女孩,一下船就拥抱了一个婆婆,老人下意识避开,激动地说:“外面人都怕我们的。”
虽然麻风病痊愈已不再传染,但老人们一般不主动和人握手,他们担心对方不愿意。经常有爱心人士上岛,带来热闹,还有同情和关爱,每次有人来,大家都会主动迎上去,走的时候,他们也会自发到码头送行,看得出,这些老人对外面人的热情欢迎是发自内心的。
有个老人叫张观兴,80多岁,我们几次组织联欢会,他都是唱歌的骨干。我路过他的房间门口,他主动跟我说话,我听不懂,他就起身带着我,颤巍巍的走进一片绿色,指着两棵木瓜树,要摘下来给我吃。
木瓜长得很大。我问他:“是你种的呀?”
他点头。
我没有摘木瓜,老人种下这两棵果树,一定很艰难。
他慢慢走回去,有点失望。
看着他的背影,我的眼睛湿润了,多好的老人啊,他是在用最稳妥的方式表达他的诚意。
我突然后悔了。发誓,下次一定去看望他,去和他一起摘木瓜吃。
后来,我一直称呼他“木瓜老人”。
他们终于离开了孤岛
也许多年以后,这些老人会想起这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小岛,想到它碧海蓝天的美丽和清净,但现在不会,我几次来,就没有看到一丝留恋。他们实在太想离开了。
黄少宽说:“最怕的就是台风,十天八天没有交通,没有吃的,吃不到新鲜菜,只能吃即食面、吃榨菜。”
胡树抱怨道:“早就说要搬家,8月23日广播上说,国务院批准我们离开这里……这条海好大,都是求渔民帮我们带东西回来,有时候,早上买菜下午赶回来,猪肉都变味了,也不能不要,好臭也要吃。”
陈艳芳也说:“我们都想离开这座孤岛,在这里有了病,外出就医很难……”
这一天终于来了。
2011年1月9日凌震3点,我开车从深圳出发,太阳刚刚升起就赶到海边,迅速联系汽艇,在一个小时巨大颠簸中登岛。老人们早早出来了,聚在码头上等着。
接人的大船停泊在近海等候,因为水位不够,小船停靠在一片乱石堆旁边,老人被分成四批,由医护人员和义工帮助他们上船,但很快就乱了阵脚,大家都很激动,即便无人搀扶也要走向海边,他们跌跌绊绊在乱石堆上移动着脚步,甚至手脚并用在石头堆上爬,他们太想离开这座孤岛了……
拍摄时,有点纠结,看到志愿者和医护人员,真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搀扶过几次,很快又被拍摄冲动拉走。做志愿者还是当记录人,是参与还是“旁观”。在我的画面中,摄影人都显得冷漠,看着令人气愤;我想,在他们的镜头里,我一定也同样糟糕。
用了一个多小时,44名老人分4批上了船。
10时35分,一声鸣笛,大船启航,这个肢体残疾平均年龄75岁的群体告别了麻风岛。
搬迁到广东东莞麻风院后,他们的生活发生很大变化,过上了老有所依的晚年。
6241:黄细佬在劈柴(大襟岛2010年)6268:张观兴走回自己的宿舍(大襟岛2010年)7432:陈艳芳走了一半,坐在石头上休息(大襟岛2011年)7627:黄少宽婆婆被医护人员搀扶着通过乱石滩(大襟岛2011年)72291:大家争先恐后,几乎是爬着通过乱石滩(大襟岛2011年)72941:司徒(左)和胡树(右)被人搀扶着离开(大襟岛2011年)0030:陈艳芳推着黄少宽的轮椅回房间(广东东莞泗安麻风院2015年)0033:韩国来的小义工睿林在给双目失明的邓妹婆婆喂饭(广东东莞泗安麻风院2015年)0041:90多岁武运启老人受到志愿者的关爱(广东东莞泗安麻风院2015年)0047:黄少宽在志愿者帮助下,开始学习画画(广东东莞泗安麻风院2015年)00928:司徒老人每天早上都要坐在轮椅上运动(广东东莞泗安麻风院2015年)08298:张金励老人骑着电动车出门(广东东莞泗安麻风院2018年)4761:来到东莞泗安麻风村后,黄细佬在联欢会上演出粤剧(广东东莞泗安麻风院2011年)0070:黄称老人每天去江边捡垃圾,增加一点收入,也能打发时间(广东东莞泗安麻风院2016年)00246:陈艳芳和黄少宽等三人去了北京,这是她们在天安门广场等待升旗(北京天安门2016年)00936:廖仲涛是个乐观的老人,喜欢和来访的志愿者们聊天(广东东莞泗安麻风院2015年)04375:村长刘祝权来到泗安,当上村长,每天忙个不停,这是他的午觉(广东东莞泗安麻风院2015年)04694:邝锦华在麻风岛时期擅长捕鱼,来到东莞这边,除了在食堂帮厨,平时也喜欢看书(广东东莞泗安麻风院2013年)05189:李振芳是个热心人,整天推着90多岁的武运启到处转,不过一路上要帮着李振芳拿废品。捡废品是他的一大爱好(广东东莞泗安麻风院2017年)07091:胡树是个关心国家大事的老人,志愿者送了一个地球仪,他整天用放大镜研究哥哥国家的地理位置(广东东莞泗安麻风院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