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黎巴嫩组织撤侨

2019-01-27 10:39
北京

文 | 王书平(前驻黎巴嫩使馆首席馆员、政务参赞)

自2006年至今,中国政府共计在海外进行了11次成规模的撤侨行动,其中有三次是在战火中撤侨(分别为2006年黎巴嫩、2011年利比亚和2015年也门)。在我30余年的外交生涯中,如果说有什么经历让我刻骨铭心、印象深刻,那就是我参与过这11次海外撤侨行动中的两次,一次是2006年黎以战争期间的撤侨,一次是2010年海地地震后的撤侨。本文主要讲述的,是黎以战争期间的撤侨。

黎以战争爆发,撤侨刻不容缓

2006年爆发的黎以战争(7月12日—8月14日),以色列方面称之为第二次黎巴嫩战争,黎巴嫩方面则称为七月战争,是由最初黎真主党所属军队和以国防军间进行的一连串零星武装冲突最终引起的大规模战争,其主要影响范围在以色列北部和黎巴嫩。战争的直接起因是:2006年7月12日凌晨,伊朗支持的黎真主党所属军队展开一项代号为“诚实的许诺行动”(Operation Truthful Promise)的军事行动,在其盘踞的黎南部靠近黎、以边境地区向以境内发射火箭弹,并越境袭击了以国防军哨所,打死八名以军士兵并绑架了两名。此项行动引起以色列方面的强烈反弹,以国防军随即展开代号为“正义报仇行动”(Operation Just Reward)(稍后此行动被改名为“变向行动”,即Operation Change of Direction)的军事反击,导致新一轮的黎以冲突。7月13日,以军机轰炸了黎巴嫩贝鲁特国际机场、贝鲁特—大马士革高速公路、发电厂等一系列民用基础设施,并从海、空两方面对黎沿海和港口实施封锁。在随后的一个多月时间内,以军连续对黎境内的民用设施进行狂轰滥炸,破坏了首都贝鲁特的国际机场跑道和两个空军基地,切断了连接贝鲁特与黎叙边境间的唯一陆路通道,还用战舰切断了黎与外部世界的联系,严重阻碍了国际救援行动。以军坦克还大量聚集在边境地区,随时准备发动全面进攻。黎以冲突不断升级造成双方人员大量伤亡,并殃及无辜。黎境内大量基础设施遭到严重破坏,同时也给黎巴嫩特别是南部地区造成严重人道危机。形势的发展不仅引起中东地区情势不安,还导致国际油价上涨,使得国际上对此军事冲突高度关注。英国《太阳报》的报道更是称:黎、以两国已经处在爆发全面战争的危险边缘。各国驻黎外交机构也纷纷担心战火有继续蔓延、并逐渐扩大的趋势,有国家遂于16日开始陆续撤离其在黎巴嫩、以色列两国的侨民。一时间,美、英、法、俄、德等侨民大国(五国在黎共有侨民近7万人)掀起了一轮大规模撤侨高潮,联合国系统驻黎各机构也准备撤离其工作人员。甚至有欧洲媒体形容:这是二战以来最大规模的撤侨行动,类似于当年的“敦克尔克大撤退”。

撤侨车辆出发前将国旗覆盖在车顶
冲突爆发后,我中央领导高度关注在黎中国公民安危,指示要努力保证中国公民和旅黎侨胞的生命财产安全。鉴于有近200名中国公民在黎工作、生活,外交部和我馆立即启动应急机制,计划根据本人意愿,将滞留在黎的中国公民紧急撤离。在持续34天的黎以战争期间,我馆共组织了四次撤侨,其中三批经陆路去往叙利亚,一批经海路去往塞浦路斯。我负责了其中三批的撤侨任务,包括二次陆路和一次海路。

帮助首批侨民成功撤离

第一次撤侨行动发生于2006年7月15日,即战争爆发三天后。是日凌晨6时许(当地时间,下同),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尚在休息的刘向华大使惊醒,电话是远在200公里外的中国水电公司人员打来的。当时该公司有20余名技术人员在位于黎、叙边境黎方一侧的贝卡谷地承建一座水坝。除该公司外,当时在黎的还有中国港湾工程公司,他们的30名员工正在黎北部重镇的黎波里承建一码头扩建项目。中国港湾工程公司领导起初决定坚守工地不撤离,但随着局势的持续恶化,为安全计,14日下午3时,使馆紧急通知上述两家公司,随时做好撤至叙利亚的准备。4时,使馆再次通知两个公司,速将所有员工护照复印件传至驻叙利亚使馆,以便在他们抵达前办好有关通关手续。15日凌晨5时许,以方发射的数枚炮弹落入我水电公司工地。该项目技术人员多是第一次走出国门,来到黎巴嫩这个西亚的异国他乡执行任务,有生以来何时见过这种阵势。面对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炮弹,虽未造成人员伤亡,但巨大的爆炸声还是让员工们紧张、恐惧和担心。即使是工程队领导,这时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们此时并不知道这将是这场历时34天的黎、以冲突的肇端。此时此刻,几位领导迅速碰头,决定一方面尽量安抚员工的情绪,一方面马上与使馆联系沟通,汇报情况,顺便也了解一下事件的真相,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水电公司工地被炸的消息传到港湾公司,公司每个人心头顿时掠过一层阴影,担心该公司项目成为以军轰炸的下一个目标。形势的急剧恶化促使他们决定尽快撤离。接到工程队的情况汇报后,刘大使马上将我(时任驻黎巴嫩使馆首席馆员,政务参赞)叫到她的办公室,向我简要介绍了这一情况,并商量下一步应该采取的应变措施。综合各方面的报道及我们此前掌握的情况,分析可能的发展态势,我们认为,此次真主党越境采取军事行动,并打死和绑架多名以军士兵,以方岂能善罢干休?因此如双方、特别是真主党方面无意做出实质性让步,则形势发展不容乐观,冲突短期内恐难见分晓。而我工程项目所在的贝卡谷地系真主党势力掌控的地区,该党游击队在此甚为活跃,甚至有说该党游击队训练营即驻扎于此,因此如冲突形成拉锯,贝卡谷地势必会成为今后以方重点打击的目标。据此我们认为,目前情况下工程已难继续进行,加之员工人心惶惶,情绪不稳,为防患于未然,切实保证人员的生命安全,除必须留守人员外,应立即启动对上述两个公司人员的撤离预案,尽快将他们撤至叙利亚。

黎巴嫩被炸毁的道路桥梁
在决定使馆由谁带队护送第一批人员撤离时,我主动向刘大使请缨。说实话,在我此前近三十年的外交生涯中还从未经历过战争或武装冲突,亦从未参与过撤侨,当时除知道以军开始对黎基础设施采取大规模轰炸外(贝鲁特国际机场距我馆直线距离仅5公里左右,爆炸后升腾起的滚滚浓烟在使馆楼顶清晰可见,偶尔还能听到爆炸声),其他具体情况一无所知。情况不明,路况不清,看来此行绝非坦途,不会一帆风顺,危险可能随时都会发生,届时只能见机行事,随机应变了。

留守小组在地下掩体内研究形势,右一为作者
我作为这次撤侨的负责人,深知责任重大。正常情况下,自黎首都贝鲁特前往叙利亚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条是出贝鲁特往东,穿过贝卡谷地进入叙利亚。这条路相对比较便捷,两地相距不足百公里,行驶约两小时即进入叙境,再前行约40分钟即可抵达大马士革。这条路一般是自黎去叙的首选,且我方工地就位于贝卡谷地,正常情况下走这条路会很快进入叙方一侧。但此时两国战端已开,贝卡谷地早已在以军的炮火射程之内,且不时有炮弹落入该地区,如贸然选择这条路,安全势必难以保证。鉴此,我们决定走北路,即出贝鲁特一路向北,经黎第二大城市的黎波里,再前行70余公里即可到达黎、叙边界的阿布迪亚口岸,从这里出境进入叙利亚。这条路距离相对较远,仅黎方一侧就需约4小时,出境后还要行驶约3小时才能抵达大马士革,但安全系数相对较高。撤离路线确定后,我们即通知工程队,为赢得时间,请他们即刻组织人员乘车前往事先约好的集结点,并为他们拟定了撤离路线。我与使馆三秘林亚多同时出发与他们在集结点会面。

约9时许,我与小林离开使馆,踏上首批撤侨的征途。到达集结点后,迟迟不见中水电人员,正在担心之际,使馆传来消息说,考虑到自工地至贝鲁特路途较远,且要穿过贝卡谷地,而他们工地距黎、叙边界不远,经当地人建议并指路,他们决定自行撤往叙利亚。鉴此,我和小林决定即刻启程前往下一站的黎波里与港湾公司人员会面。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在我于集结点等候中水电人员时,有五位港胞前来,希望与我们同行。其中一名港胞姓易,系香港一贸易公司董事长,此次是来看望在黎定居的女儿的。此前该港胞一家并未与使馆联系过,但在此危急时刻,其想尽快脱离险境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且在撤侨问题上,无论是我内地公民,还是港澳台同胞或侨胞,只要提出合理要求,均是我服务对象,不会有任何区别对待或歧视。于是我将情况特别是我们目前所处环境向其做了简要介绍,这时易先生的女儿打起了退堂鼓,表示想留下来看看再说,对此我们表示理解,并嘱咐她一定注意安全,如有需要随时可与使馆联系,并留下使馆联系方式。告别易先生女儿一家,我们立即驱车前往下一站的黎波里。

出贝鲁特北行,驱车近两个小时,即到达黎巴嫩第二大城市的黎波里,一路上还算顺利,没有遇到大的麻烦。在集结点与港湾公司人员会面后,未做丝毫停留即马不停蹄向黎、叙边境疾驶而去。离开使馆时,我们随身带了三面五星红旗,这时我们将国旗分别铺在三辆车车顶,意在向以军飞行员发出信号:请注意,这是中国撤侨车队。出的黎波里不久,突然从前方传来几声沉闷的响声,隐约觉得像是炸弹的爆炸声。接着发现有几辆疑似载有难民的车辆从前方折返而来,下车询问后被告知:听说前方道路已被炸毁难以通行,只好先返回再寻他途撤离。此消息对我们而言不啻一则凶讯,如属实,也只能暂时返回使馆另择时机。但又想,既然他们是“听说”,就意味着这是一则未经证实的消息,也许是误传也未可知,前方20多公里即是边界,还是应该继续前行一探究竟。车辆又驶出几公里后,发现路边有几个大弹坑还在冒着浓烟,看来这就是我们刚才听到的爆炸声,所幸道路并未被炸毁,尚能通行。于是我们开足马力,向着边境方向疾驰。终于抵达阿布迪亚口岸,看看表已是下午3时,我们离开使馆已六个小时,马上将安全抵达口岸的消息告诉刘大使。这时看到我驻叙利亚使馆同志已在边界叙方一侧等候,遂上前与他们打声招呼。正常情况下自阿布迪亚口岸至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还有三个多小时的行程,为抓紧时间,我们立即着手开始办理通关手续。原以为接下来一切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谁知又节外生枝。我方人员的护照等资料递过去后,黎边检人员认为我方一员工证件不合规,需补办手续,故不予放行。虽经我向该口岸负责人多番交涉,对方始终固执己见,不肯通融。按理说我公司在的黎波里承建的港湾维修项目是官方项目,且我人员在黎工作也已有时日,在此特殊时期对方仍如此刁难,令人费解。无奈,我立即将此情况向刘大使作了汇报,建议使馆出面向黎政府有关主管部门提出交涉。一般情况下黎政府部门工作人员下班较早,官僚主义、推诿扯皮更是司空见惯,此时最担心的就是找不到能够解决问题的负责人,或找着了却不办事。经过一阵忐忑不安的耐心等待,终于等来了使馆的答复:黎有关部门已指示海关放行。

真是好事多磨,我们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很快,通关手续办完,30余人的撤离队伍鱼贯进入叙方一侧。向叙馆同志简要介绍了有关情况并办理交接手续后,握手、旅途平安、多多保重,此时依依惜别之情油然而生。这时我注意到有几位撤离人员的眼睛已经湿润,但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这是感激的泪水,这是激动的泪水,这是脱离险境后高兴的泪水,这是经历了几个小时患难旅途后的真情流露。港胞易先生拉着我的手动情地说:“多亏你们的帮助才让我们夫妇能平安回家,感谢你们,感谢祖国!”我说这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并表示其女儿如有需要可随时与使馆联系,使馆会尽力帮助她的。看表已是下午5时多,望着远去的车队,自早上离开使馆迄今已8个多小时,除随车携带的水外,我们还粒米未进,此时方感到有些饥肠辘辘。但看着30余名同胞在我们的护送下平安离去,即将踏上回家的旅途,我们又感到莫大的欣慰。

事后得知,当天自行出境的中水电公司人员在通关时遇到了更大的麻烦,而另一自行撤离的天狮集团员工的车队刚上山,身后的路就遭以军机轰炸。

战火升级,使馆馆员撤离

首次撤侨任务完成后,考虑到此次冲突可能旷日持久,我在黎公民和侨胞的人身安全随时处于危险之中,刘大使指示尽快摸清在黎侨胞的具体人数,以做到应撤尽撤。根据使馆此前的统计,当时我在黎公民和侨胞共有67人,但此只是在使馆登记备案的人员,肯定是一个不完全的统计数字,估计会陆续有侨胞与使馆联系,鉴此刘大使要求电话24小时保持畅通。果不其然,在以后的几天内,陆续又有几十位侨胞与使馆联系,请求协助撤离。

我使馆位于遭以军炮火猛烈轰炸的贝鲁特南郊,一座数十层高的真主党总部大楼即座落于距使馆直线距离仅一公里左右的地方,使馆大楼后侧一公里处即是地中海。当时以军炮舰就停泊于这片海域,在使馆楼上用肉眼清晰可见。炮舰发射的炮弹不时从使馆楼顶呼啸而过,落在不远处的真主党总部大楼附近(战后我们曾前往现场观看,十几层的大楼早已沦为一片废墟,其惨状不亚于八级地震造成的破坏)。以军的阿帕奇武装直升机在使馆附近不停盘旋、俯冲。鉴此情况,馆党委决定:为切实保证使馆馆员安全,白天除工作人员外,其余人员全部进入地下掩体;晚上所有人员均进入掩体。

随着冲突不断升级,7月17日凌晨2时左右,除值班人员外,其余馆员早已进入梦乡,这时突接外交部紧急指示:组成以刘大使为组长,有我、武官和另外几位馆员参加的留守小组,其余馆员和所有家属17日一早撤离。接到指示后,刘大使立即召集我、武官及各部门负责人,要求大家统一认识,绝对服从,并做好其他馆员的思想工作,尽快完成撤离。当时决定,17日早6时登车,7时准时出发,仍由我负责此次撤离工作,林亚多同志配合。散会后,大家立即分头去唤醒仍在熟睡的馆员,刘大使向大家传达了国内指示精神,宣布留守小组成员名单,要求立即开始撤离前的各项准备。此时已是17日凌晨3时,距预定登车时间仅剩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要做好全部撤离前的准备工作,应该说时间相当紧迫。此时此刻,外交人员“文装解放军”的特质得以充分体现:服从命令听指挥,令行禁止;一切以大局为重,不讲个人得失。此次撤离除使馆人员外,另有十余名我公民和侨胞希望与我馆员同时撤离,于是大使指示有关同志立即分头与他们联系,告其集结地点和时间。早6时,在淡淡的晨雾中,要撤离的所有馆员准时登车,我和林亚多同志此时也穿上了防弹衣,戴上了防弹头盔。值此离别之际,几位即将离去的同志竟眼含泪水,向留守同志一一道别,还有几位感情脆弱的家属望着参与留守的丈夫竟咽泣起来,所幸没有哭出声来。我相信,此时只要有一人哭出声,以女性相对脆弱的心理和眼泪的感染力,现场顿时会哭声一片。原定7时启程的时刻到了,但仍有几位侨胞未到,大使决定继续等。大家在焦急中又等待了将近两个小时,及至9时人终于到齐。

这次撤离因事先准备充分,通过国、内外协调采取了较为严谨的安全措施,路途较为顺利。下午1时左右,我们的车辆抵达阿布迪亚口岸。递交资料、填表、审核,一应通关手续办完已将近3时。这时我又碰到上次故意刁难我们的那位边检负责人,我上前与他握手:“你好,老朋友,又见面了。”他看到我虽略显尴尬,但仍伸手过来说:“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尽管说,我一定帮忙。”真是不打不成交,但我想这次真不需要你的帮忙了。这时我驻叙使馆的同志早已在边界另一侧等候,因相互之间都很熟,见面后叙馆同志拉着我馆员的手连声说:“辛苦了,到家了,你们平安了!”场面十分感人。双方简单交接后,因还要赶路,叙馆同志与我们握别后就匆匆离开了。

又一次完成了撤侨任务,我和林亚多同志相视一笑,说:回家。再次掉转车头,踏上了归途。

圆满完成撤侨任务,受到外交部嘉奖

双方开战已一周时间,局势仍在不断恶化,此时仍尚有22名急欲撤离的侨胞希望我馆协助其尽快离境。但随着双方数天来的激烈交火,陆路安全已难以保证。鉴此,有关国家开始选择海路作为新的撤侨路线,我馆也将目光投向海路,并分别请我驻英国、法国、美国、希腊等侨民大国使馆与驻在国保持密切联系,以及时获悉他们经海路撤侨的信息。经我馆留守组多方打听、联系,并经外交部确认,7月19日将有一艘希腊撤侨专船在军舰护航下来贝鲁特接侨前往塞浦路斯。于是刘大使立即亲自与希腊驻黎大使联系,对方亦确认了上述消息,并说,希腊方面已同意中方关于协助中国侨民离开贝鲁特的请求,中方人员可搭乘将于19日上午靠岸的“克里特号”接侨专船,但必须事先提供撤离人员的姓名和护照号码。据此,我留守小组迅速行动起来,分头通知这22名侨胞提供有关资料并做好第二天撤离的准备,并决定仍由我具体负责实施此次撤侨行动。

按照双方商定的时间,19日下午2时,我与留守组的杨辰飞三秘带着22名侨胞抵达贝鲁特港口。这时码头上挤满了各国侨民,人头攒动,甚是热闹,人虽多却也秩序井然。下午4时登船开始,按照事先排定的顺序,我22名侨胞大多数在5时前均已登船。原以为此次撤侨任务就此功成愿遂,不会再有节外生枝,我和小杨一直悬着的心也得到稍许放松。正当我们庆幸之际,突然传来消息说有几名我侨胞被拒之于舷梯下不让登船,我们刚刚放松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于是我赶紧让小杨去了解情况。少顷小杨返回向我汇报说:船方表示因该船承载舱位和空间有限,而想搭船离去的人太多,故不可能每个国家的侨民都能如愿登船。闻听此言,我和小杨经简单商量,再次分别去找希腊使馆负责现场组织、协调工作的代表和船方代表进行交涉。我向希使馆代表强调:协助中国侨民安全撤离是两国政府达成的默契,中、希关系历来友好,希望希方从两国关系大局出发,履行承诺,为我侨民登船提供便利。对船方代表则强调:相对其他国家,中方人员人数极少,偌大的一条船难道不能为我们这几个人提供一个栖身之所吗?只要允许我侨民登船,我方不提任何条件。你们每多带一个人走都是对最高人权——生命权的尊重和敬畏。尽管我们苦口婆心、晓以利害,但船方代表始终坚不松口,表示他作为船方代表,面对这么多要求登船的各国侨民,既不能向某国倾斜,也不能歧视任何一方。这时以军舰艇就在不远处的海面巡弋;阿帕奇武装直升机在人们头顶低空盘旋,来回穿梭;上面的机载武器清晰可见,远处不时传来阵阵爆炸声,这一切更加剧了现场的紧张气氛和人们的恐惧心理。眼看登船截止时间分分秒秒逼进,我们心急如焚,但船方代表始终不肯通融。万般无奈之下,我想不能坐等船方代表改变立场,而应把工作重点放在希腊使馆代表身上,因为此船虽为商船,此刻却是希腊政府临时征用专司撤侨的交通工具,使馆代表似应有处置权。

我再次找到该代表交涉,反复陈述利害,最终他表示待其请示大使后争取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与此同时我也将现场情况向刘大使作了汇报。我们在煎熬中等待了约半小时,希方代表告诉我,同意我所有侨胞登船。尽管如此,我们仍不敢有半点松懈,迅速找到船方代表以求证实。稍顷,对方终于松口。时不我待,我们立即行动,协助在舷梯旁等候多时的几位侨胞登船,直至看到他们的身影出现在船舷边,我们才敢稍有放松。但为防万一,我们还是决定等舷梯收起后再离开。约晚上7时许,舷梯收起,汽笛长鸣,船慢慢地驶离码头,我们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才彻底放松下来。这时只见船上的侨胞们一齐涌到船舷边向我们招手致意,我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祈祷:同胞们,你们安全了,祝你们旅途愉快,早日回到祖国与家人团聚。在我馆和我驻塞浦路斯使馆的积极协调、安排以及希腊方面的协助下,我22名侨胞于北京时间20日中午顺利抵达塞浦路斯。

至此,我馆分批安全撤离在黎中国公民和侨胞共计167人(含使馆人员和7名香港同胞),未发生任何安全事故,切实保障了我公民侨胞的人身安全,圆满完成了撤侨任务。战后,驻黎巴嫩使馆留守小组受到外交部的表扬和嘉奖。

回顾此次黎巴嫩撤侨,相比于此前我国政府组织的其他两次撤侨行动(所罗门群岛、东帝汶),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危险性高。整个撤侨行动是在以军的狂轰烂炸中进行的,从而给撤侨行动带来安全威胁。那段时间,我们撤侨、甚至外出都要穿上防弹衣。二是组织难度大。在黎侨胞人数不多,但居住分散,战乱期间要么联系不上,要么联系上后因交通中断人撤不出来。三是更多依靠外界帮助。由于机场、桥梁、公路等黎基础设施在冲突伊始即遭破坏,故使馆只能租用当地运输公司的客车走陆路辗转撤离。随着形势的恶化,后期租车亦十分困难,运输公司更是坐地起价,战前200美元的租车费此时陡然上涨十倍多。战后从各国撤侨行动看,在外交部和我馆以及驻叙利亚、以色列和塞浦路斯等周边馆际间的密切协调与配合下,我们的撤侨行动早、动作快、效果好。为切实保证我撤侨车队的安全,外交部和我驻以色列使馆在我行动前分别在北京和特拉维夫与以驻华使馆和以军方进行交涉,通报其我方撤侨车队的出发时间、行进路线及车辆标志(为使标志更加醒目,出发前每辆车顶上都覆盖上一面崭新的大号五星红旗,这是我方向以方通报的我方撤侨车辆的标志),以期给我撤离留出“安全窗口期”,以免造成误炸。

国际社会对这场战争高度关注和担忧,纷纷出面斡旋。8月11日,联合国安理会一致通过第1701号决议,呼吁结束黎、以这场长达一个多月的武装冲突,黎政府和真主党以及以方分别于12日和13日宣布接受此决议,并于贝鲁特时间14日8时开始执行,实行全面停火,从而宣告这场前后持续34天的血腥冲突正式结束。这场冲突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双方约2000人丧生,另有20名外国侨民、5名联合国观察员和职员罹难,近百万人沦为难民,黎巴嫩直接经济损失高达30多亿美元,给黎巴嫩造成严重人道灾难。

原刊于《纵横》2017年第12期,责任编辑:杨玉珍

中国文史出版社旗下《纵横》杂志出品

感谢关注我社官微:中国文史出版社

更多资讯,请洽询热线:010-81136601 010-81136698 010-81136697

    特别声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s://renzheng.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