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中的摩尔多瓦(上):苏维埃主题公园

李丹
2019-02-01 15:13
来源:澎湃新闻

即使在苏联解体20多年后的今天,德涅斯特河沿岸共和国还有不少人还把苏联的国际主义挂在嘴边,并深情地叙述苏联的繁荣。经历了一个超级大国的消亡,一个年轻国家大胆希望的破灭,以及其理想的崩溃,今天的居民只有沮丧、冷漠和犬儒。 面对还将德涅斯特河沿岸宣传为人间天堂的大众媒体,媒介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割裂变得无法承受。

苏维埃博物馆

大巴进入德涅斯特河沿岸共和国的过程中我得到了一张入境许可,简陋如超市小票,只能停留三天。

这里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未被承认的国家之一,一块飞地,位于东欧摩尔多瓦的内部。大巴带人进入时间隧道,一切回到前苏联,首都蒂拉斯波是“苏联政权的露天博物馆”,凋敝得让人难过,事实上,这里和避税天堂、人口贩卖联系在一起,因其不稳定状态被多方利用。

我见到了最心酸的首都百货商场。这里是俄语西里尔字母的世界。自己的货币叫德涅斯特河沿岸卢布。道路上不时能看到驻扎在此的俄罗斯军队,我碰到军人在雪地上夸张地把车开成z字路线,一个狂野的玩笑。他们从九十年代来到这里就再未离开。情报机构仍称为“克格勃”,持续发挥影响力。虽然和俄罗斯没有任何共同边界,这里的人们心心念念想加入俄罗斯,再之前,是苏联之梦。

蒂拉斯波的少年宫 图片除注明外均由李丹 摄

近十年来,马克西姆喜欢的蒂拉斯波在改变,飘雪的东正教圣诞之夜,走在主干道上,他向我回忆小时候路两侧优美的苏维埃建筑以前的模样:少年宫和电影院……城市空间全面庸俗化,苏维埃越来越成为残存的元素和装饰。我们走过巨大的列宁雕像,在夜色中愈加泛红,他张开一侧斗篷,“看,蝙蝠侠列宁!”这个雕像还是当年苏联时代的模样,“和俄罗斯的一样”,马克西姆说:“就像蝙蝠侠飞过城市,谁都知道现在城中有两大好人,一个是列宁,一个是耶稣。”

白天的蝙蝠侠列宁雕像

安东和马克西姆一样是出生在德涅斯特河沿岸建国后的一代年轻人,如今在做导游,“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莫斯科最大的公园,这个胜利公园的门和那个一模一样”,他说,“不过是缩小版”。事实上,这个公园极其寒碜,要不是硬找关联,完全无法成为一个景点。

我不忍和安东说,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像装置艺术。

“在基希讷乌(摩尔多瓦首都),摩尔多瓦国旗旁边总挂着欧盟的国旗,事实上摩尔瓦尔并不是欧盟的一部分,也不可能了;在蒂拉斯波,德涅斯特河沿岸国旗旁边总挂着俄罗斯的国旗,事实上也不可能是俄罗斯的一部分了。”这很超现实,马克西姆说:“这些都是愿望”。更超现实的是一旁矗立的三个国家的国旗,是世界上仅有的承认德涅斯特河沿岸的三个国家,分别是阿布哈兹、南奥塞梯和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共和国,两个在格鲁吉亚,一个在阿塞拜疆,情形也跟德涅斯特河沿岸相似,后苏联“冷冻冲突”地区,四个国家抱团取暖,组成“国家民主与权利共同体”,充满虚构色彩,德涅斯特河沿岸的护照仅仅在另外三个国家可以使用。

城市中到处是货币兑换点。当我在一个窗口前排队试图换德涅斯特河沿岸卢布时,前面穿着”Adidos“的男人因办汇款业务让我们陷入漫长的等待,他终于拿到了从土耳其汇来的一笔款,很可能是亲人的劳动所得,换成欧元,捏在手里厚厚一叠。

苏联解体后,摩尔多瓦经济崩溃,一百万人逃到国外谋生。今天350万人口中有15%在国外工作,经济岌岌可危,基础设施崩溃。50万人口的德涅斯特河沿岸更是如此,越来越多人在逃离这个黑洞般的飞地。

每年夏天,安东接待从西欧和美国到此消费苏联异域情调的游客,获得比当超市保安更高的收入,冬天只有让人心慌的寂静和萧索,他刚从圣诞party的宿醉中醒来,谈起纷纷去莫斯科打工的朋友们,神情犹疑。

蒂拉斯波的社会主义现代主义风格居民楼

建国

我们在雪夜走过“荣耀”纪念馆,就像前苏联城镇中常见的卫国战争纪念碑一样,这里拥有永恒的火焰、二战时的坦克、阿富汗战争的纪念碑以及一系列列出名字的石碑,最重要的是那些在1992年冲突中丧生的人,构成被展示的国家主权的基础。火焰在大雪中仍不熄灭,而主权的表演性也存在夸张之处,我对德涅斯特河沿岸人参加阿富汗战争的历史颇为好奇,经过询问了解到,事实上牺牲了二十个本地士兵。

不灭的火

德涅斯特河沿岸作为一个未被承认的国际法主体,既是有主权的,又不是。

苏联时代,这里属于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本来人口以罗马尼亚人为主,但也存在多种族混杂,1930年代起,苏联把大量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安置到此。1936年,俄罗斯人占德涅斯特河沿岸种族总人口的14%,到1989年,比例已达到四分之一。

站在纪念碑前,安德雷简洁地说建国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兴起的摩尔多瓦民族主义,二是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在摩尔多瓦独立之际想留在苏联。

1989年摩尔多瓦通过新的语言法,摩尔多瓦语(即罗马尼亚语)成为唯一官方语言,从西里尔字母改回拉丁字母,公共场合说非摩尔多瓦语为非法。这激起了德涅斯特河沿岸人的愤怒。

经济原因也存在。1990年,因为工业集中,德涅斯特河沿岸贡献了摩尔多瓦40%的GDP,这里的人口只占摩尔多瓦人口的15.2%,而且在地域上只占摩尔多瓦的12.4%。不满也在滋生。

还有苏联情结。即使在苏联解体20多年后的今天,当地还有不少人还把苏联的国际主义挂在嘴边,并深情地叙述苏联的繁荣。

1990年,德涅斯特河沿岸人宣布成立独立,得到驻扎在此的苏联军队的支持。1992年内战爆发,摩尔多瓦加入联合国之际向德涅斯特河沿岸发起进攻,双方势均力敌。夏天,苏联第14集团军协助了德涅斯特河沿岸,其司令雅科夫列夫今天化作城中的雕像,安德雷多次用赞颂的语气说起此人的强力。尽管俄罗斯联邦在冲突中保持中立的官方立场,第14集团军的许多士兵和军官都对分离主义事业表示同情。后来在叶利钦的调停下,双方同意就地停火,这之前约有1000人丧生。

牺牲士兵的名单

战争之后,德涅斯特河沿岸事实上的主权形成了。俄罗斯的军事存在有效地结束了暴力,但没有解决德涅斯特河沿岸的独立性问题,其后其军事存在成了另一个问题。

之后德涅斯特河沿岸与摩尔多瓦之间进行了谈判,除冲突的两方外,会谈由OSCE(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组织,俄罗斯和乌克兰调解,美国和欧盟作为观察员。但试图达成永久解决方案的努力失败了,冲突至今仍“冻结”。

我和安德雷站在德涅斯特河沿岸国旗前,他告诉我国旗中间的绿色代表农业,我困惑这里明明集中了摩尔多瓦百分之九十的工业,他说这个国旗其实继承自摩尔多瓦苏维埃共和国,和当时作为苏维埃粮仓的后者的国旗一模一样。

俄罗斯依赖

最初建国后的时光,20世纪90年代初期,德涅斯特河沿岸国家机构通过补贴效率低下的行业来保护这里免受私有化和休克疗法的影响,那时经济衰退发生在大多数后苏联地区。居民们满怀希望,认为德涅斯特河沿岸可能避免遭遇经济衰退。通过补贴工厂使工人不堕入悲惨的境地,某种程度的初衷也是对“共产主义理想”的保存。可以说在1998年之前,私有化都不是当局的选择。而许多人相信经济将有助于实现德涅斯特河沿岸的政治愿望,国际上的承认很快就会到来。

可所有补贴几乎都来自俄罗斯。既有直接的经济补贴,也有廉价的天然气,其价格是市场价格的六分之一。廉价的天然气补贴了面包制造等消费品,而与乌克兰的无管制边界使德涅斯特河沿岸的著名超市“谢里夫”的网络中储存着廉价的进口食品。

在一个调查中,一个老太太说,德涅斯特河沿岸的生活更好,因为汽油比乌克兰和摩尔多瓦便宜。调查者知道她没有车,问她怎么知道价格。她回答说价格每天都在国家电视台播出。

作为参照系的摩尔多瓦早些时候发生了破坏性的经济改革,迅速成为欧洲最贫穷的国家。德涅斯特河沿岸知道任何此类改革政策都将导致工厂倒闭和大规模下岗,但这些改革在1998年俄罗斯金融危机之后还是不可避免地加速发生了,私有化的进程无可阻拦。 不只一个人跟我说起“狂野的九十年代”,“现在的罪犯和mafia都是高层操作的,不可见的,那时遍地的罪犯是字面意义的”。

为了获得俄罗斯的长期支持,德涅斯特河沿岸当局还促进了俄罗斯寡头们对战略基础设施的投资。俄罗斯拥有了钢铁和发电等能源密集型产业,利润颇丰。对于俄罗斯投资者而言,收购德涅斯特河沿岸资产可以让他们把补贴重新纳入自己手中,既是支援行为又有利可图。

对德涅斯特河沿岸人来说,俄罗斯国籍很容易获得且能提供各种好处。俄罗斯护照持有人可以在俄罗斯注册,从俄罗斯联邦获得额外的养老金。

从根本上讲,俄罗斯是德涅斯特河沿岸50万人的经济和安全保障,这造成的问题是,德涅斯特河沿岸一直是一个极其依赖的国家,和声称的主权是矛盾的。

后来人们也意识到,国际上的承认恐怕难以到来了。

谢里夫

谢里夫夸张的体育场因为马格南的照片而广为人知。这个新世纪之初建成的耗资2亿美元的巨型体育场和凋敝的蒂拉斯波非常违和,谢里夫的足球队也因经常参加欧洲冠军联赛等比赛而出名。

谢里夫的意思是执法官,简而言之,这是一家公司的名字,把持着德涅斯特河沿岸,象征着这里的“失常”。

显然,谢里夫让人们噤若寒蝉。安德雷的谈话涉及到谢里夫时就支吾起来:“我没说谢里夫的坏话,我只是说人们是怎么传的,我个人喜欢谢里夫也说不定啊”,他狡猾地说。在这个国家批评谢里夫的人会被炒鱿鱼,人们必须极其小心,谢里夫把持着媒体和电视,“听说老板对总统很不尊重”。高压氛围的延续。

“一方面,德涅斯特河沿岸把自己描绘为苏联最后的剩余,兄弟情谊和多元文化主义(苏联意义而不是西方意义上的)的保存者,(但你得学俄语)。另一方面,这种观念是非常错误的,苏联只是肤浅的、视觉的,国家被一家公司统治,你能说这是alternative的未来吗?”一个摩尔多瓦学者对我说。

德涅斯特河沿岸当局允许谢里夫控制了全国大多数盈利的企业,其业务包括超市,加油站,互联网,电信,纺织品生产,广播和有线电视,汽车销售,出版,干邑生产,轻工制造,出版和广告。

谢里夫由两名国家安全官员创立,最初他们的企业打着慈善机构的幌子,号称为了支持其他警察的家人。从20世纪90年代,他们开始接管蓬勃发展的卷烟走私业务。 当时,当地人从乌克兰走私香烟到德涅斯特河沿岸,然后贩往欧洲。逐渐地,谢里夫接管了其他非正规业务,这些业务产生了大量收入(香烟、酒和冷冻鸡腿等)。

用一名居民的话来说,谢里夫是“不能碰的”,“因为他们与警方和军队有重要联系”。像前苏联许多成功的经济实体的情况一样,实际上支持谢里夫的人仍然是一个谜。它的两个拥有者是众所周知的人物,但幕后的运作至今还在迷雾中。

走在蒂拉斯波街上,经常可见谢里夫超市。谢里夫得到了德涅斯特河沿岸最大也最有利可图的国家食品店,渐渐地,把这些苏联风格、每个部门有独立柜台的商店改造成了西式的超市。人们喜欢这样的超市,纷纷表达“在谢里夫购物时,觉得自己像人,因为无需向售货员询问希望购买的每件商品”。美国消费主义的风刮到这里,谢里夫俨然代表“文明”。

谢里夫也因其对工人的严厉待遇而闻名,由于经济形势差,他们在这里拥有无限的劳动力储备。安东在谢里夫当过保安,他法律专业毕业却只能找到这样的工作,当初还很庆幸。但是工作了三年,工资没有任何变化,物价却在上涨。但他也畏惧去俄罗斯打工,“生活节奏太快怕跟不上”。

我路过的谢里夫logo

谢里夫的名字和logo也许最能说明法律如何在再现层面上发挥作用。那些执法的人只代表他们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任何国家利益或抽象的正义。对于谢里夫来说,法律只是一个icon,一个企业标志,既暗示德涅斯特河沿岸缺乏的东西(法律作为正义的客观工具),又在象征层面无处不在。

为了保护其优越的经济地位,谢里夫在德涅斯特河沿岸创建了多个政党。 其中的Obnovlenie(Renewal)在德涅斯特河沿岸最高苏维埃中占多数席位,不停为选民提供实际好处来获得支持。这些政党中的每一方都有自己的报纸、青年联盟,并创建自己的公关,可见谢里夫资金充足。

腐败的政治越来越让人们难以忍受。有学者直接犀利地说:“从苏维埃国际主义的理想主义到腐败,德涅斯特河沿岸就是一个道德破产的项目,伪装成一个国家,不过是剥削大众富了少数人。”

身份的虚构

德涅斯特河沿岸的国家叙事建立在强调敌人的基础上,敌人是那些寻求清算德涅斯特河沿岸的人:摩尔多瓦共和国,罗马尼亚,西方和北约。 通过把基于苏联多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与被敌对势力围困的形象并列,德涅斯特河沿岸精英们试图创造有别于摩尔多瓦其他地区的地方特征。

经过二十多年的分离后,出生在德涅斯特河沿岸的年轻一代长大了,面对的是无法回避的身份危机。“如果你有很多本护照,身份认同和国籍变得如此虚假,如此像一个建构”,马克西姆跟我说。主权的表演性(performativity)越来越昭然若揭。他同时有德涅斯特河沿岸护照和摩尔多瓦护照,因父母分别是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又有俄罗斯护照和乌克兰护照,身边很多人像他这样。

群众文化馆

如果说国家扮演了戏剧性的背景,而演员则来自相信国家的居民。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地参与,然而表演性难以制度化,尤其随着财政支持的崩溃。当人们不知道他们的补贴何时会恢复,也越来越难以把谢里夫视为积极的。但从国家宣传的虚构中辨别真相也是困难的,而且承认共谋会牵连到自身。

政府为了推德涅斯特河沿岸的身份认同,在Instagram上号召人们以“这就是德涅斯特河沿岸”为标签发表照片,马克西姆发了一个开往俄罗斯的移民巴士的照片。这是悲哀的现实。

经历了一个超级大国的消亡,一个年轻国家大胆希望的破灭,以及其理想的崩溃,今天的居民只有沮丧、冷漠和犬儒。 面对还将德涅斯特河沿岸宣传为人间天堂的大众媒体,媒介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割裂变得无法承受。

“只有自然没被动过。”

无法想象蒂拉斯波市中心可以通向一片森林,夜里全然的黑暗,白雪覆盖一切,越走越深,几乎蛮荒,这里是德涅斯特河沿岸的地下艺术家聚会的地方。他们向我展示这片林子,熟练地捡拾木头生起火,火光映在大家脸上,像一个无声的cult仪式,长久的沉默,但酷寒变得可以忍受。这些艺术家没有一个得志的,“德涅斯特河沿岸不可能发展出normal的艺术”,他们最常用的词就是normal。

冬天来了,越发被抑郁笼罩,“你知道,在这里当艺术家,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像永远渺茫的机会,夏夜欢乐的玩耍也已经过去,那时他们做了一个男性气质和身体的计划。另一个安东正在从纪实摄影到当代摄影转变的路上,正在告别马格南风格,他喜欢的摄影师包括中国的任航。他用手机给我看了那些优秀的用闪光灯在这个无人密林里拍的朋友们裸体的照片,如戏剧场景,“还没敢放在个人网站上,在这里展示男性的裸体还是一个禁忌,按苏维埃传统,男性气质和军人气质联系在一起,而且现在的社会氛围越来越保守主义和虔诚。”他们之前去柏林参加了“从内部展示德涅斯特河沿岸”的群展,是唯一一次到西欧办展,“这种机会很少的”,安东垂下眼睛。

我掏出在罗马尼亚时买的烟发给大家,他们乐于抽抽“欧洲”的烟,“so soft”,一个话很少的中年设计师用腼腆的声音说。

马克西姆做了一个关于列宁的交互艺术作品,在一个列宁头像被卸下的底座上安了一个ipad,屏幕上显示着他创建的一个telegram chanel,邀请各种各样的人发关于列宁的东西或表达自己的看法。“对于年轻人,列宁是永恒的背景,真正意味着什么其实没人知道。”事实上苏联的碎片也只是陈词滥调,是逃避直视德涅斯特河沿岸的黑洞、离岸、避税天堂角色时寄托的绝望旧梦。

蒂拉斯波民居
    责任编辑:伍勤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