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汀·贝尔:我的姑姑是弗吉尼亚·伍尔夫

2019-01-25 17:23
北京

1882 年的今天,意识流文学代表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在英国伦敦出生。提起弗吉尼亚,有人曾这样描述:“她的记忆有着隐秘的两面——一面澄明,一面黑暗;一面寒冷,一面温热;一面是创造,一面是毁灭;一面铺洒着天堂之光,一面燃烧着地狱之火。” 

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侄子昆汀·贝尔于 1974 年撰写了一部关于她的传记,这是第一部探讨这位作家生平的真正完整作品。单读作者云也退(个人微信公众号:云也退)剖析了这本《伍尔夫传》,将弗吉尼亚的生平事迹和昆汀·贝尔对其姑姑的私人描写相结合,使得弗吉尼亚·伍尔夫呈现出了有别于她那种莫测的艺术世界的真实形象。

我的姑姑是弗吉尼亚·伍尔夫

文 | 云也退

“我姑姑是作家”。十几岁的时候,昆汀·贝尔找他姑姑给自己办的校刊供稿,姑姑答应了,之后,这姑侄二人一个写,一个画,配合非常默契。姑姑是大师手笔,写出东西来十分谐谑,还指引侄子读书。他俩有一张合影:昆汀拿着书,姑姑拿手指点着,她那副本来很显病态的瘦削肩膀,在照片里倒也不太显了,以及她标志性的凹陷的眼窝,也终于溶解在了好不容易才显得自然一回的笑容里面了。

弗吉尼亚与昆汀·贝尔

十几岁的时候,昆汀若有心写一本姑姑的传记,他大概会用“我姑姑是作家”开头。可是,当他到了五六十岁,当真撰写《伍尔夫传》时,起手却是这么一句:“弗吉尼亚·伍尔夫未出嫁前是斯蒂芬家的小姐。”而当他回顾与姑姑合作的情形,也是语带疏离:我啊,我是把姑姑拖下水的,“放着个真正的作者在手边却闲置不用,似乎很蠢呢。”

名著的第一句话往往带有全书的调性。《伍尔夫传》的第一句特别冷,冷得仿佛作者压根不认得传主似的。不过,昆汀·贝尔绝对有自信,认为这本传记就是姑姑希望看到的。弗吉尼亚会欣赏他的文字,和他对自己的描写的。她欣赏这么一种抽离的、疏远的、清孤的写作。

《弗吉尼亚·伍尔夫传》

[英] 昆汀·贝尔 著,萧易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

1922 年,弗吉尼亚发表了个人的第一部长篇成熟之作《雅各布之屋》。她年届不惑,打磨个人风格有年,小说的文气冲淡,意象疏朗,透出一种对政治的故意疏远,和对风暴来临前的安宁时刻的珍惜。弗吉尼亚是英国的特权分子之一,不必工作,不必劳动,不问国家大事,靠着祖上的遗产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她的文字里,随性的讥诮,故意的疏离,通过讲究的表述来保持对一切的矜持的距离,这都是特权人士的痕迹,这个特权来自专制和不公道,也会让人狭隘,但弗吉尼亚不接受为此而来的批评,因为,她心里明白得很。

《雅各布之屋》连一个鲜明的主人公形象都没有,当时的名作家阿诺德·贝内特抨击她的这一点,可是贝内特分明就是被弗吉尼亚看不起的。弗吉尼亚说,他太落伍了,跟高尔斯华绥、威尔斯一样,这批爱德华七世时期的代表作家,也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保守孑遗。他们都过时了。就连在她自己的圈子里的 E.M.福斯特,跟她算是有不少共性的,出了四五本长篇,看起来也不那么出彩。福斯特柔和有余,思想机锋不足,温吞得有些琐碎,而弗吉尼亚的风格却在 1920 年代走向独一无二。当 1925 年和 1927 年,弗吉尼亚连续发表《黛洛威夫人》和《到灯塔去》这两部确立她个人地位的代表作时,福斯特都已经弃写长篇了。

弗吉尼亚·伍尔夫

弗吉尼亚写了篇驳论,叫《贝内特先生和布朗夫人》,她举了个例子:火车里坐着一个简朴寒酸的中年妇女,就叫她布朗夫人吧,贝内特会如何描写她呢?他会勾勒无穷无尽的细节;高尔斯华绥会对时弊大加抨击,再把布朗夫人描绘得极其可怜;至于威尔斯,作为一个善于畅想未来的人,他一定会将布朗夫人的贫穷乌托邦化。她说,这几个人,没有一个能写出人物的灵魂,写出人物性格的实质来,这个任务是用寥寥数语来完成的,大费周章就是在犯蠢。

不说别的,这种峭拔的批评,这种对于风格的执迷,以及对个人趣味的冷峻自许,就的确是那几位以及福斯特都无法比肩的。

弗吉尼亚的写作启蒙来自他父亲,饱学的著作家和出版人莱斯利·斯蒂芬爵士,小的时候,她陪着父亲,带着狗,在伦敦城里四处散步,一边走一边聆听父亲的训导,回到家里,她贪读父亲图书室里的书,从柏拉图到斯宾诺莎再到休谟。弗吉尼亚和她姐姐瓦奈萨,一个干上了文学,一个从事绘画,都是父亲的引导之功。莱斯利告诉她,千万别去欣赏那些自己不欣赏的东西,以及,用最少的言辞,尽量清晰地表达出想要表达的东西。这两个点拨,完全出自他自身的气质,就像他的裁缝曾经注意到的,这位绅士衣着得体,裁剪合身,同时不露斧凿痕迹。

弗吉尼亚·伍尔夫和她的父亲莱斯利·斯蒂芬

可是,弗吉尼亚把他的冷峻和不露感情用到了描写父亲上,就像后来,昆汀·贝尔又继承了这种风格来描写她。她用词俭省,语气疏离,对父亲的慷慨,她不作正面的感激,却这样说:“如今,有的父母不会让一个十五岁小姑娘随便进出一个没有经过任何筛选的大图书馆,我父亲却认为这并无害处”。父亲把女儿带进图书室,说“读你们想读的书吧”,弗吉尼亚事后回忆时加了个修饰语:不是“亲切地说”或“大方地说”,而是“简短扼要地说”。

莱斯利的第一任妻子是萨克雷的女儿,萨克雷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大作家,莱斯利本人的父亲是詹姆斯·斯蒂芬爵士,一个典型维多利亚时代的官员,勤奋,节制,郁郁寡欢。但到了弗吉尼亚这一代,19 世纪谨严而牢固的传统价值都在瓦解。弗吉尼亚和她姐姐瓦奈萨,以及索比和阿德里安,这几个斯蒂芬家的孩子,邀集了其他一些出身中产的年轻知识分子,把戈登广场沉重的木门后的一个名叫布卢姆斯伯里的地方,变成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伦敦的思想、艺术和文化中心。他们所做的事情则不过是谈话,配以凌晨一二点钟依然供应的威士忌、小面包、可可。

弗吉尼亚之母朱丽亚·斯蒂芬,于1895 年去世,年仅49 岁。

大英是有活力的。大资本把乡村贵族压向衰落,中产阶级崛起,夺占国家管理的要津,工党、工会、工团主义尽量让社会热闹些个,使马克思主义者不至于死心。一战之后,女性在英国赢得了选举权,简·奥斯丁、盖斯凯尔夫人、勃朗特们的写作终于结出了政治上的果实。事实上,女性在人数上也占据了优势,因为男人都死在战场上了。

可是,弗吉尼亚身上并没有显示这种向外的活力。她和她这一圈子人,将批评的能量化作了讥诮、挑剔,乃至暧昧调情,局限在互相之间,不出大门。读《到灯塔去》,最能体会他们过的是怎样的一种日子了,那种含混,那种既近又远、模糊不清的象征,让人既困惑,又不能不对这些人高看一眼,因为他们的审美的确高级。他们从来不会单一地表达爱憎,而总是混杂的,又爱又恨的。弗吉尼亚这个“浪漫的势利鬼”,既光鲜又可畏,她活在自己内心的丛丛冲突之中,活在调情与被调情中,靠着才华横溢的玩笑减自己的压,活跃别人的气氛,而她那副一碰就碎的身体,又不会付出稍微多一点的亲密。

瓦奈萨家的聚会,布卢姆斯伯里的常规

他们的日子里充满了赏析的快感。他们自以为是异端,可是,他们用来标新立异的,是一种“颓废的纤巧”,很不容易让人高估。虽然圈内有人关心政治经济,但文学和绘画是所有人共同的爱好,只要谈起文学和绘画,他们就可以背对世界的浪潮,关闭与其他阶级的交流通道,尽情地沉迷。主攻哲学的乔治·摩尔,主攻艺术的罗杰·弗赖,更不用说昆汀的父亲克莱夫·贝尔,都是赏析家,在赏析的基础上再发展哲学和其他等等。他们共同的信念是:只有通过对艺术作品作精妙的赏析,人才能升华他的道德感,才能够得上文明的标准,才能——说句恶心人的话——“不辜负这个时代”。

这番自我修为的结果,是坐拥一方高雅,拒绝平庸恶俗,是接受美好,是热爱光明。不过,以英国人的习惯,一个高雅的人如果能够免于讽刺,那只能说明他还不够档次。D.H.劳伦斯满足了他们,他公开说他讨厌布卢姆斯伯里。亨利·詹姆斯则说了句“肮脏的布卢姆斯伯里”。他在伦敦住的时候,看到斯蒂芬家的兄弟姐妹拉来一批大学同学饮宴取乐,看到阿德里安和弗吉尼亚互相扔黄油。“可悲可叹啊,”他说,“瓦奈萨和弗吉尼亚上哪儿搞来这么一帮子人。”

弗吉尼亚·伍尔夫(左)和昆汀·贝尔玩闹

更多的人把他们的高雅视为自命清高,把他们对文学艺术的热忱视为虚伪和逃避。梅纳德·凯恩斯是布卢姆斯伯里活跃过的最有名的人之一,他说,这儿不过是一帮伤风败俗的人,没什么真正的雅士高客。可是,说这种话的偏又只能是大英精英:不管怎样自贬,说话人都是在向社会索要掌声和肯定的——他们的起跑线决定了这种诉求的不言自明。

然而生命又时不常要进入悲伤的节奏。看《伍尔夫传》,弗吉尼亚小小年纪就频遭亲友丧失的不幸,使得她的冷峻、孤高与含混,又变得太可同情,似乎是一种自我保护。先是弗吉尼亚的母亲病逝,然后是同父异母姐姐精神病频发,再是另一个同父异母姐姐,一个曾给父亲带去有力帮助的女孩的病故,事发得很突然。1904 年,父亲莱斯利去世,再往下,弗吉尼亚自己也被病魔缠上了,从精神到肉体都脆弱无比,从 1905 年到《雅各布之屋》发表,十八年里,她至少五次发病。

《雅各布之屋》

[英] 弗吉尼亚·伍尔夫 著,王家湘 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

在书中,昆汀没怎么提弗吉尼亚在丧父时的悲痛,却着重说了她的恼火:那些不得要领的吊唁信和讣告惹恼了她,有一个来看视的女人,说话特别快,为了赶走她,弗吉尼亚“不得不尽量显出疲惫的样子”。这个细节,说明她在乎文字是否把人描写到位,更甚于在乎这个人本身,也说明她那种为艺术而艺术的趣味,那种对自我之高雅的热忱,是多么的彻底。

昆汀也把同样的讲究用到了自己的写作中。病是一个人最隐私的体会,昆汀写到姑姑的病,常用“我们不确定”、“我想”之类提法,且常常通过弗吉尼亚带给他人的感受来触及她的病况。虽然不作任何是非评价,贝尔却能用这样的词句来抓住她的病态:

“弗吉尼亚一辈子都是个含糊其辞、迟疑不决而且让人气恼的购物者;她一定曾经让许多可怜的店员几乎要说出脏话或流下眼泪来,想象中的和实际上出售的货物不一样,当她发现自己为此陷入僵局的时候,不仅那些店员,她的同伴也感到极其痛苦。”

真是审慎的写作。“当她发现自己……”这样的句式,避免了遽下判断,也避免了让读者对她产生恶感。弗吉尼亚不恨谁,她对周围人的折磨,最大的原因就是病。因为病,她结了婚也不要性生活。 1912 年她嫁给了伦纳德·伍尔夫,这算是布卢姆斯伯里值得一书的大事了,当时她写给维奥莱特一封信,写得很见性情:

“我有事要向你忏悔。我要跟伦纳德·伍尔夫结婚了。他是个身无分文的犹太人。我感到那么幸福,超过了一切人的想象——可我坚持你也要喜欢他。……我们一直在谈你的很多事,我告诉他,你有六英尺八英寸高,还有就是你爱我。”

她太会享受语言。写到“身无分文的犹太人”时,她大概自己都笑出来了,这差不多就相当于“不敢宰鸡的厨师”吧。而“我坚持你也要喜欢他”一句,则表明她深受乃父的熏陶,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轻易把自己的思想强加给别人,否则她就该写“你一定会喜欢他的”了。

至于最后这句,是典型弗吉尼亚式的淘气,语言中的谐谑,“滑稽感”,动作的夸张,以及形形色色的玩闹和恶作剧,是他们生活的组成部分,他们成就感的来源,也是他们表现出来的、同刻板拘谨的上一代中产之间拉开差距的主要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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