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爱,永远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2019-01-25 16:00
北京

今天为大家推荐的是单读“新青年计划”第十八篇文章《天花板》,作者陶然。

这是一个发生在父亲和儿子之间的故事。小说并没有过分聚焦于爱的概念,而更像是一种对日常生活的记录和观察。在这个特殊家庭里,父亲和孩子之间看似疏离却又互相关心、体谅的微妙联系,既是人物个性的表现,也是作者关于“爱”的思考和创作尝试。

作者说:不论是创作还是投稿,初衷都只是想要写出心中所想,并把它们分享给更多的人,同时希望能够留住那个和生活中不一样的自己。

天花板

文 | 陶然

苍白的天花板在阿远眼里晃动,上面悬着的那一盏“咿呀-咿呀”,昏黄的,模糊的,摇摇摆摆。

入夏,日子变得长了。天,泛出了大半的鱼肚白,其实不过才五点。红漆剥落的窗户敞着,老黑没有开灯。二手的旧风扇对着木板床,一阵歇一阵地转着,文远还在睡。窸窸窣窣,老黑提起偌大的水壶,搭上门扣,出了门。泛黄的白巾如常挂在老黑古铜的脖颈上,自然而显眼。

“吧嗒,吧嗒”,狭长的巷子里,长有青苔的石板路上,老黑的脚步声深一阵,浅一阵。拐出巷口没两步就是老李的摊子。半开的笼屉水汽袅袅,老李没在蒸汽里,忙乎的身影隐隐绰绰。

“老黑,来啦!”

“嗯。”

生意人的热情招呼和简短的闷哼回应,几年了还是如此。

豆浆一碗,白面馒头两个。摊子的一角,老黑就着豆浆,手撕着馒头,默默大口吃着。天已经大亮了。老黑习惯地把发皱的三纸一元和两角硬币压在碗下,习惯地用塑料袋套着剩下的馒头塞进裤兜,习惯地往工地的方向走去。正经过那片水汽,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顿下脚步,回头寻着老李那捉不住的身影。

“呃,那个,老李,一会儿阿远出来,记得……”

“嗨!放心,我知道!阿远这正长身体呢,哪能叫他只吃素面馒头!”

老李总归是虚长了老黑几岁,老黑的心思他很是明白得紧。因为他,也是一个父亲。

“哦对了,前两天我给你介绍的那活儿,你可别忘了啊。”

“没忘,下午工地那结束得早,来得及。”

“行儿,那家人给的钱不少,做得好没准儿下回还找你!”

“嗯。”

闷葫芦还是闷葫芦,所幸老李也是习惯了的。

日头已完全起了,老黑的影子在路上,被拉得又斜又长。

藕断丝连的雨下了一夜方才肯歇。敞着的窗户下是转得不利索的旧风扇和阿远还是湿透了的背心。这天,是越来越热了。换下背心,简单洗漱,拿起搭在椅背上洗得发白的布包,阿远猫着腰跨过门槛,几脚地踏进了狭长的巷子。阿远近两年长得越发得高了,老黑总笑他再这么长下去非把家里的天花板给戳破不可。

这个点,是老李摊子热闹的时候。一手端着满当的豆浆,一手举着碟子,老李四平八稳地径直走向角落的阿远。他晓得这爷俩一个样,喜欢在角落呆着。

“阿远不是别人,是我的儿子。”

那次阿远出门没多久,这头的老黑想着家里有些老物件着实也该换了,跟着也出了门。瞥见阿远才在巷子头,老黑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去。老李的摊子前,老黑自然地看向角落却不见阿远的影子。阿远的影子,一点儿也没有。阿远上学的路就在身后,老黑却一步也迈不出。“怪不得要的钱越来越少,这孩子……”

后来,老黑就在老李这儿一并留下阿远的那份钱,托他帮忙照看着些。

“呐,阿远,老样子啊。”

老样子,快溢出碗沿的豆浆一碗,油条一根,白面馒头一个,今天还有老李一星期总能露馅个一两次的流油大肉包。这露馅包子照老李说是卖给生客坏了招牌,卖给熟客又不厚道,前后都卖不出干脆就给交好的熟客“加个料”,两全其美。老李口里“交好的熟客”不多,只有阿远一个。

“谢谢李叔。”

“谢啥!是你小子好运气,明天可就没有喽!”

阿远和老李你来我往的对话,也是老样子。

下学的铃刚打没多久,教室只剩稀稀拉拉几个人,阿远在桌前做着练习。位置靠窗,外面是一排青绿的梧桐。正午的阳光炽烈,树间的蝉鸣此消彼长,经久不息。这天,只会越来越热啊。

黄褐色的尘雾里,人也是黄褐色的,和满地的沙石,水泥,红砖融成一幅印象派油画。老黑在工地临时搭的棚里吃着午饭。偌大的水壶几近见底,盘腿坐在地上的老黑就着兜里发皱变形的馒头,配着自家罐头里的酱菜大口嚼着。工地的大家边咂吧着嘴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哎,老黑你说你这黑得远看就只剩一口白牙,你家阿远倒不随你,长得白净多了。”

“铁牛你懂个屁!阿远还是个读书娃,这读书人拿的是笔不是砖,跟我们这大老粗哪能一样!是吧老黑!”

“诶,我们阿远读书……能读书好,好。”老黑挠着头憨笑着应道。

“诶,阿远大名叫啥来着?什么……什么远来着?”

“张文远,这读书人名字不怪你个土包子记不住哈哈!”

“哎!好你个蒜头鼻,敢情就我土了?看我不好好收拾收拾你!”话了,铁牛还真就一拳往蒜头鼻的背上招呼去了。狭小的棚内,两人你来我往,像孩子般闹作一团,没个消停的意思。

“哎!哎!你俩别闹了,再不吃,菜可就都没了啊!不过话说老黑,文远这名字你取的?”

“不是,是……是他阿娘去庙里求来的。”想起秀华,阿远的阿娘,老黑没再说话,只抓起脖颈上发黄的白巾擦着额头的汗。那白巾早已湿透,可老黑还是一遍又一遍机械地擦着。

“文远”,文以行远,庙里的老师父说她的孩子是块读书的好料子,将来能走得很远。老师父没说错,阿远这孩子可争气,前阵子才拿奖学金给他阿爸添了双新布鞋呢。可惜,她没能看到。

难产。秀华只来得及看上一眼她心心念念的阿远,就走了。那天,老黑怔怔地挨在秀华的病床旁,他抱着阿远,看着孩子他娘惨白的脸上因为无力只略微向上了些的嘴角,又笑又哭。

食堂没几个人,饭菜都凉了,但阿远不在意,照常拿了饭,点了豆腐和青菜。不过结账时阿远却没有像平常那样马上就走。今天是星期五。

“师傅,晚上……您能给我留个鸡腿吗?”橱窗前的阿远激动得莫名有些紧张,声音都有些飘着。

“鸡腿?你,要买?”师傅打量着阿远,有些怀疑地问道。他的目光让阿远觉着不太自在。

“我……我有钱买的,您看……”躲开师傅审视的目光,阿远边说着边从兜里掏出钱来。几张揉得发皱的纸币和发黑的几角硬币悉数躺在阿远的手里,零零散散,但确实有四元钱。他攒了一个星期。

“行吧,我给你留,不过你下了学还是得早点过来。”师傅的眼神松动了些,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应着。

“行,行!谢谢师傅!”

得到师傅允诺的阿远哼着不成调的歌儿,找到一角放心地吃起饭来。

下午不到五点,蒸腾的暑气依然盘旋,不见多少消散。陈先生的家在热闹的市区。下了工的老黑左手拎着工具箱,右肩扛着木梯,稳当地走在市区宽敞的道上。木梯下的背影瘦弱,也有力。

两米多高的红木门,表面光滑锃亮。照着“门镜”的老黑下意识地拾掇了两下工服。“叩叩叩叩”,清脆有力的敲门声后,老黑默然地等在门前。“啪嗒”一声,“门镜”开出一条缝来。老黑自然地拎起工具箱,扛起木梯,钻进了缝。

大理石纹路的地板上是黑亮的男式皮鞋,带花儿的女式凉鞋和薄底的芭蕾舞鞋,现在多了双鞋沿满是黄泥,颜色斑驳的解放布鞋。

“师傅,您来了!呐,就我们家客厅那灯,您帮忙给安下啊!”尖细女声的主人是陈先生的妻子,也姓陈。陈女士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眼神落到老黑脚上的鞋时,嘴里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哼哼声。

“你,你换上拖鞋就赶紧进来弄吧。”

“拖……拖鞋?”从前去别人家做活儿,不见要换什么拖鞋。也许是因为那些人家没有铺这大理石纹路的地板吧。

“就那边,随便拿双换上就行了。”陈女士抬起纤纤玉手好心一指,眼神睥睨,旋即就往房间去了。

抬脚脱鞋,没多久便起了一股刺鼻的酸臭味,老黑下意识又把脚塞了回去。

“阿爸,咱家以后得穿着鞋吃饭啊,不然你看这哪闻得着饭菜香啊?”

“咋闻不着饭菜香?……啊,好你个阿远,拐着弯儿说你阿爸脚臭是不是!”

“哎哎,阿爸你别打,我可没专指你呐,我说的是咱俩,咱俩。咱爷俩这可真的叫‘臭味相投’了!”

“臭味相……相啥来着?”

“臭味相投,意思是咱俩都臭,臭一块儿去了!”

想到阿远当时笑得岔气的模样,老黑不自觉咧开了嘴。

“师傅你怎么还没弄……”一串碎乱的脚步声,又来到门口的陈女士和还杵在那儿的老黑四目相对,霎时无言。

“……那,那个,您这哪里可以洗个手,我想……”老黑低声打破空气的沉默,语气闪过短促的窘迫。

“浑身都脏乱得很,还讲究什么洗手?”陈女士暗自想着,刚画的眉毛纠在一起,仿佛两条缠绕不休的虫子。她看着老黑,眼里是赤裸的嫌弃。过了好一会儿才大发慈悲地蹦出一句。

“呐,在那儿,师傅你赶紧的吧,一会儿我还要出门呢。”

“好,好,我马上弄。”

老黑没敢再耽搁,两下扒掉脚上的解放鞋,随手抓起一双拖鞋套上便快速往洗手间去了。“唰唰唰唰”,几阵急促的水声后,顾不得还湿哒哒的双脚,再一转眼老黑已到了客厅的天花板下。

搭开木梯,老黑一手抱着球状的水晶灯,一手往上缓缓攀着梯级。陈先生家的天花板挺高,一直攀到了梯顶老黑才算够得着。跨坐在梯顶上,老黑直着身子,掏出兜里的工具摆弄起来。这球状的水晶灯没老黑想象的重,却遮挡视线。反复调整姿势,最后老黑只倚伏在了木梯的一边,好一会儿才安了个大概,浑身生出一层又一层的汗。

傍晚了,天却没个凉快的意思。斜照的夕阳映射在手里的水晶灯上,恍惚间水晶灯真成了水晶,闪烁耀眼,晃得老黑直眯起眼来。缀在灯上的水滴反射折射,水滴里有水晶灯,水晶灯里有黝黑的脸。“啪!啪!砰!”几秒后的水晶灯做起不规则圆周运动,千万颗的水晶摇晃着橙金色的光。扎眼。老黑闷哼了一声,滑了几格才把住了点木梯边沿,悬在了梯子上。还有些发懵的老黑一时竟没感觉到痛,直到一声尖厉的女声击耳。

“师傅你,你这怎么回事……血……血……”陈女士当真是被吓到了,声音不住地颤抖。

医院的诊疗室,墙是白的,门是白的,床单是白的,老黑的脸也是失了血色的苍白。白色的药棉,殷红的血,空气弥漫着酒精的味道。老黑呆坐在白色的床上,任由医生给他处理左手臂的擦伤。陈女士倚在门边,只远远地看着。

“嘶……”蘸着酒精的药棉涂抹至手肘处时,老黑没忍住,哼了一声。似乎有点不对?老黑那边才想着,这边医生也半蹲着凑上前去仔细察看他的手肘,时不时轻扳个几下,问个几句。

“陈女士,看他这情况,手肘有骨折的迹象,我建议拍个片子确认下。”

“啊?这么严重?他不是……不是只滑了一下……”陈女士的声音有些嗫嚅。

“不……嘶……不用了,我……我没事。”

“这,这可不是小事。拍不拍你们再商量,我先赶紧用绷带帮你固定好手肘,以免病情加重,就这么办了。”

“谢……谢谢医生。”

“那行,医生您先包扎着,拍片子的事还是等我先生来了,我一个女人家……”这个时候,陈女士倒是很有陈先生的妻子的自觉。

尽管师傅答应了会留鸡腿,但阿远还是一下学就冲到了食堂,挑了最大的那根买下。“滴答滴答”,家里的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时针停在了六和七的中间,分针指向了数字六。阿爸今天怎的还没回来。阿远有些急了。罩好早早备下的晚饭,搭上门扣,阿远想着到巷口去等老黑。

阿远和匆忙出门的老李就这么撞了个满怀。

“李叔,你这急着是去做什么?”

“阿远……我……”老李手搭着阿远的肩,轻拍两下,欲言又止。

“唉,阿远你听了别急,你……你阿爸现在人在医院,不过听陈先生说……”

“哎,阿远,你……你等等我!一起去,一起去!”

医院和饭馆一样热闹,位置总是不够。角落,老黑坐躺在走廊白色的简易病床上,背抵着白色的墙,手里虚攥着白色的纸条,白色的绷带挂在他的脖颈,另一端连着他的手肘。陈先生来过了,留下了医药费和一张写有联系方式的纸条,没等到拍片结果出来就同反复催促他的陈女士匆匆去了饭局。

这活儿是搞砸了吧,唉,回去叫阿远看到可怎么说……

“阿爸……”

阿远……阿远?老黑抬眸往声音的方向寻去,有些恍惚。

“老黑,你这咋整的,没事吧你!”

再一抬眼,老李和阿远已直直地站在了眼前。老黑眼神偏向老李,不敢看阿远。

“老李,你……你怎么……”

“嗨!前面陈先生来电话,说你在医院。不亲眼看看你的情况,我哪能放心啊!这不马上就……”

这会儿老李断然是不会提及陈女士在电话里说的这些那些,他们不满意?我们还不兴做了呢!何况,阿远还在这儿。

“张成。”护士在那头叫道。

“诶。”老黑应了声,右手撑着床,想站起来。

“哎!别动,坐着,坐着。拿东西是吧?我去,我去。阿远你在这陪你阿爸啊。”

阿远站在老黑的病床旁,只看着他的阿爸,看着他阿爸手上的绷带,一直很沉默。

这孩子随他,心里难受就不说话,老黑知道。

“阿远啊……阿爸,没……没事,就不小心滑了下……不打紧。”老黑小心翼翼地对着阿远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却不知这笑比哭残忍多了,更叫阿远难受。

拣了病床的床角坐下,阿远还是没说话。

“阿远,陈先生家的天花板啊……很高,就是你这个子,都还差得有……有好一截儿呢。”

惨白如纸的脸色,嘴唇没点儿血色甚至还有些发紫,眼睛因布满血丝越发地浊了,阿爸的胡碴似乎也一下长了不少。阿远心绪飘忽,仿佛失了智一般,只看见他阿爸的嘴巴张张合合,全然听不见老黑说了什么。

“阿远?阿远?”

“嗯。阿爸,怎么了?”阿远可算回过了神。

“以后阿远出息了……住上了天花板高高的房子……到时阿爸也帮我们阿远装那种会发光的水晶灯,成不?”见阿远开了口,老黑心里松了口气,话也说得顺畅多了。

“成。阿爸你忘了?咱爷俩可是‘臭味相投’,到时可还要住一块儿,你爱装啥灯装啥灯,阿远都给你买。”

“阿爸,你躺着,等李叔回来,咱就回家。”阿爸,我在家给你留了鸡腿,是最大的那一个。

“好。”老黑也不再说了,靠在墙上假寐起来。手肘又发疼了,可阿远还在。

阿远坐在床角,背对着老黑,微仰着头盯着天花板沉默。苍白的天花板,和阿爸脸色一样苍白的天花板,在阿远的眼眶里浮动。阿远的眼里悬着一盏灯,忽闪忽闪,昏黄的,模糊的,悠悠晃晃。

编辑|坏坏,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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